見韓岡肯開金口,稅吏們知道事情終於過去,齊齊鬆下一口氣來。
“還不是綏德城鬧得。”山羊鬍子跳將起來,牽着韓岡的馬繮向前走,一邊指使手下將那個胖子蜀商放掉,一邊仰着頭小心回話,“一年上百萬的錢糧砸下去,也聽不到個響。京城那邊說要給錢給糧,卻都是打着折扣,還要我們關中填虧空。偏偏陝西錢糧不足,轉運相公沒辦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稅了。今天是京兆府,過幾天陝西路都要查得嚴了。轉運相公明明白白說的,無論哪路神仙,不把稅錢繳足,都不得放過去。天可憐見,俺們這些抽稅的平常也沒個好處,上繳的稅錢短了少了還要挨板子,現在大過年的又被派出來吃風,家裡的渾家小子都在等着回去過上元節。可有什麼辦法?轉運相公說話,誰敢不聽?小人也是沒轍啊!在風地裡受足了凍,看着滿天滿地都是白的,腦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與小人計較……”
山羊鬍子倒是會說話,一句句的連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飛得還密,他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來覆去地把苦水都倒盡了,就算韓岡心中還有怨氣,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過韓岡也知道,這是山羊鬍子欺他年輕,不知做稅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稅吏真的這麼苦,何不回鄉種田?
韓岡也不戳穿他,卻想着陝西轉運司下的這個命令。如今陝西轉運副使陳繹,聽說他精通刑名之術,曾平反了不少冤獄,除此之外,韓岡便對他一無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當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這樣的人出手,後面自然暗藏深意。
陳繹把抽稅聲勢鬧得這麼大,但在大過年的時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稅?而且怕是沒幾天一片怨聲會傳到京城裡去。這是叫窮啊!韓岡心道,陳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在逼着朝廷快點撥錢下來。只是他再往深裡一層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關中的民情輿論,去阻撓橫山戰略的實行。
而區區的綏德城那一塊,砸進去的錢糧竟然有百萬之多,也讓韓岡吃驚。看起來種諤在那裡的動靜並不小。也難怪李師中能氣定神閒地拒絕王韶在渭源築城的提議。陝西的預算有限,轉運司不會另外支錢。王韶再有本事,也難在陝西轉運司的庫房裡把築城的錢糧給挖出來。
韓岡皺了下眉,看起來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個任務。
當然!韓岡低頭看了看在他馬前殷勤的牽着繮繩的山羊鬍子。陝西轉運司會把手伸到過往的官員身上,理由應該不僅僅是爲了叫窮、生事,阻撓開拓橫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員也的的確確地都鑽到了錢眼裡去了。
韓岡都聽說過有些官員會在上京時夾帶着土產商貨,以求販運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確有幾家商行想請他一起出發。因爲王厚貌似無意地提點了一句,讓韓岡對此心中警覺,拒絕了那幾家商行的無事殷勤。
東京是爲國都,有百萬人口,上萬官僚。人多了,錢也多了,商業隨之繁盛,四方財貨無不匯聚至京城。將各地土產轉運至京城販賣,是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而笑貧不笑娼的世風,使得官員也不以經商爲恥。往往都分派家人、親族去經營商事,並利用自己的官身,來躲避各州稅卡。
按照朝廷頒佈的律條,地方上的商稅分爲駐稅和過稅兩種。顧名思義,駐稅就是商品在本地銷售繳納的稅金,即是營業稅,而過稅經過稅卡時繳納的稅金,即是關稅。駐稅爲三釐,即百分之三,而過稅則是二釐。
這個稅收額度看似很輕,但過稅不是交過一次便高枕無憂,而是經過一個軍州,便要交上一次——這是一般情況——有的軍州,往往會多加稅卡。一般來說,運程超過千里,計入稅金,再把運費加上,運輸成本就要超過貨物原價——這還是指的是水路。陸路走上三四百里,售價就要翻倍纔不會虧本。
所有世間有種說法,叫做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超過百里,賣柴禾便賺不到錢,超過千里,賣米也就賺不到錢。運費和稅金,是遏制商業發展的最大的主因。
爲了規避這兩項開支,最簡單的就是利用官府的運輸渠道。許多官員進京時會帶上地方土產,而且還借用官船來運貨,便是爲了把運費和稅金全都省掉。
韓岡甚爲鄙視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陣,只會弄壞自己的名聲。要賺錢,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幾千貫根本不成問題。
山羊鬍子幫着韓岡牽了一段馬,稅卡也過去了,孝心也表現過了。韓岡不爲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鬍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劉仲武一起繼續上路。但剛剛離開的稅卡處,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大叫着:“吾乃邠州貢生,爾等攔住去路,是欲何爲?!”
一口儒生的酸話讓韓岡好奇地回頭,只見天邊飛來一座小山,正正壓在稅卡之前,卻是方纔看到的那頭可憐的騾子到了。
山羊鬍子看着韓岡回頭,以爲他想幫着那位邠州貢生。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自古文人相輕,但讀書人卻總是見不得同樣的讀書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過來。”
“不搜檢了?”韓岡並不知他方纔回頭一眼,讓山羊鬍子以爲他想幫着邠州貢生一把,有些驚訝稅吏們怎麼好說話起來。
山羊鬍子以爲韓岡在說反話,忙賠笑着:“官人既然要幫着邠州來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檢?”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他的?
山羊鬍子又看了看稅卡那裡,回過頭,苦惱地跟韓岡嘆起氣來:“官人,這事有些難辦吶。若是平常,俺們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去了。好歹是個貢生,說不定今次就考個進士出來。但眼下不行啊,轉運相公都發了狠,他這麼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過了一關、二關,過不了三關、四關。出不了百里,鐵定的會被攔下來……”突然,他話聲一頓,像是靈光一閃,“有了!官人請等等。”
丟下一句話,蹬蹬蹬地跑了回去。山羊鬍子自說自話,讓韓岡有些鬱悶。他不說話,只看那山羊鬍子怎麼做。可結果,讓韓岡吃了一驚。
山羊鬍子真的會做人,他把邠州貢生拉到一邊說了兩句,不知說了什麼,貢生頓時就不鬧騰了。很快兩人便一起向韓岡這邊走來。而貢生的騾子,是連着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屬於胖子蜀商的三頭騾子中的一頭,卻改被貢生拉在手裡。
這是三一均攤啊!韓岡搖頭笑嘆着,三頭騾子,還了胖蜀商一頭,稅吏們笑納一頭,貢生則換了一頭。行了,除了蜀商吃虧以外,所有人都滿意了!而胖子蜀商險死還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當真是能吏!
貢生隨着山羊鬍子走了過來,韓岡依禮下馬相迎。
那貢生差不多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長得有些乾瘦,鬍子不知是根本沒長,還是爲了裝年輕而颳了去,臉上乾乾淨淨,可這樣一來,千丘萬壑般的皺紋卻也暴露了出來。看上去,比劉希奭還像個閹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風的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在韓岡身前躬身行禮,謙卑地說着:“後學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見過官人。”
看着比自己年長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稱後學晚生,雖然是世間的慣例,韓岡的心理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韓岡心中有些奇怪,“省試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經過去了一半。路兄現在才入京,不怕趕不上舉試?”
地方上的解試在去年八月就結束了,一般的情況下,得中貢生的士子都會選擇在九月、十月的時候入京趕考。他們都要在東京住上三四個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禮部試和三月初的殿試爲止。這一方面是要習慣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試時弄壞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結交四方士子,增廣見聞,並切磋學問。
而路明直到現在才入京,將考試時間卡得將將好,若不是看到他舉止透着酸氣,韓岡定會將路明視爲僞造證據的騙子。
路明揚起脖子,自傲地說着:“晚生腹中才學盡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進士的。豈會如那般庸人,進個京城便心驚膽戰?”
這貨還真是敢說,真有才學也不至於蹉跎到四五十歲。韓岡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問道:“以路兄才學,邠州的解試當是輕而易舉。”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豈有不過的道理,過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韓岡心中就有數了。爲了確認,他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京中風土異於秦川,若是抵京後不休養一陣,怕是會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擔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豈會水土不服!?”
路明這兩句話終於透了底,“原來是個免解貢生。”
所謂免解貢生,是指經過了多次解試合格,進京後卻屢考不中的士子,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參加地方上的解試,而直接進京參加科舉。其實這與特奏名進士是一個條件,不過是爲了安撫那些不肯放棄考取正牌進士的士子,省得他們一怒投往敵國——主要還是西夏。
因爲陝西各州的解試遠比東南各路要容易許多,連續考中的貢生多不勝數,特奏名也好,免解貢生也好,主要都是陝西人。這兩樣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塊骨頭來安撫陝西士子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