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前的東京城,應當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置辦年貨的行動在祭竈的這一天,也終於到了最高潮。熙熙攘攘的人羣,淹沒了城中各條主要商業街的街道。
前兩日的一場大雪,在路面上已經看不見多少痕跡,只是隔着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半人多高的雪堆堆在路邊。而遠處近處的屋頂和樹枝上,則依然是一片純白。
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就將城中主要的道路全都清理了出來,開封府的市政管理能力並沒有受到知府更替的干擾。韓岡對這一點並不驚訝,曾經擔任過府界提點的他很清楚官府在其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完全是行會和市民們的自覺自願。除了幾條御道是動用了廂軍,其他的街巷全都是當地居民和商家的、清理出來的。
順豐行送來的一輛四輪馬車,沿着西大街正向城西的新鄭門駛去。京城中通用的四輪馬車,就是四個輪子上架底盤,沒有什麼轉向裝置,比起雙輪車來要笨重榔槺得多,基本上都是用來載貨,而不是乘用。不過四輪馬車的車廂足夠寬敞,對韓岡來說正合他的心意。
一大清早,韓岡上朝後就去了羣牧司繞了一圈,做完了橡皮圖章的工作,便找個藉口從衙門裡出來。反正天子對他的要求並不是辛勤工作做出一番成就來,乾脆就讓趙頊如願以償好了。
韓岡斜倚在馬車中,全身上下兩百零六塊骨頭中都透着懶散。聽着車廂下的車輪聲,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過兩個月再稍微認真點做事也不遲。
他的身上已經換了普通士子的衣服,只要出了城,不出意外不會暴露身份。跟在馬車旁的幾個伴當也是衣着樸素,看着並不起眼。但他們在馬背上背挺腰直的氣派,一路上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給路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就不僅僅是吸引路人目光的問題了——若不是因爲出行總是逃不開各色麻煩,韓岡也不會選擇坐車,放棄騎馬。
“韓信。”韓岡叫着車窗外的親信伴當,“離新鄭門還有多遠?”
緊隨在馬車旁,韓信擡頭看了看西面的城牆,低頭對韓岡道:“回龍圖的話,只有兩裡地了,不過前面路上人多,最少也要一刻鐘。”停了一下,又問,“是不是要走快點?”
韓岡的這名家丁,與古時同名同姓,論理起這個名字並不太合適。不過韓岡沒打算改。智信仁勇嚴,爲將五德,信之一字是不能缺的。何況先聖孔子也說過,可以沒有糧,可以沒有兵,但不能沒有信——人無信而不立。
“我知道了。不要急,走穩點。”韓岡又躺回到軟榻上。
對於這輛四輪馬車,順豐行下了很多功夫。
內外的裝飾看着很是樸素,沒有如今流行的金銀裝飾,但實際上十分用心。車輪車轂,都是從軍器監買來的精品,底盤、車廂都是名工打造,選用的木料也全都是上品,用大漆層層抹過,色澤深褐近黑。
車廂內的軟榻上,鋪着上等的羊皮,軟軟的,很是舒服。松木內壁上有幾個暗格,可以存放散碎的物品。小小的香爐擺在車廂一角,正好卡在預先留出來的凹槽中。韓岡嫌煙氣重,沒有動用,但過去殘留下來的餘香沖洗得並不乾淨,車廂中依然有着一股沉香的味道。
這樣的車廂雖然坐着舒服,但韓岡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現在只是盼望能早點趕到城外,昨天就得到了消息,他的妻兒今天就該到京城了。
但馬車慢慢悠悠地在人流中行進了沒多久,隨着前面的一片鑼鼓聲,一下變得又更慢了,接着又停了下來。
韓岡的雙眉皺了起來:“前面出了何事!?”
聽着車廂中傳出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點怒意,韓信連忙道:“昨天城中各廂聯賽全都結束了,肯定是在路上游街慶賀。這裡是左二廂,當是鴨兒街的那一隊。小門小戶湊起來的球隊,竟然連太后家的隊伍都贏了,最後還奪了頭名,不知多少人賠了老本。”他笑道,“等聯賽過後就要舉行季後賽了,要是鴨兒街隊爭到頭名,那就更有趣了。”
韓岡沒太關心具體的比賽結果,誰贏誰輸他都不是很在意,但一個冷門球隊,而且是出身平凡的球隊,能一路過關斬將打進季後賽,對掀起普通人對蹴鞠聯賽的愛好,可是有着推波助瀾的作用。
“從明天開始,蹴鞠小報送一份到我書房。”韓岡在車中吩咐着。
“小人身上就有。”韓信立刻回道:“今天早上纔買的,龍圖要不要看,順便打發一下時間?”
“嗯。拿進來。”韓岡應了聲,伸手接過韓信從窗戶中遞進來的小報。
韓岡拿着報紙先沒看,卻對外面說:“賭球要省着點。小賭怡情,大賭可就要傷身了。”
“小的明白。”韓信連忙說道,他很清楚,韓岡絕不會放個濫賭鬼在身邊:“每場也就十幾錢,不敢賭得大了,還要存着娶渾家呢……其實賭得大的也有,弄得傾家蕩產、賣兒典女的看到好幾個。有他們在前面,小的哪裡敢踏進去。”
“賭只是玩而已,若當成發財的途徑,那可就大錯特錯。”韓岡在車中說了句廢話,又自嘲地搖了搖頭。
這個時代賭博是禁不了的。什麼都可以賭,大到房子、車馬,小到水果、魚蝦,都能拿來當彩頭。韓岡能確定賭馬必然成功,就是因爲世人對賭博的愛好來的。
展開手上的報紙,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上面有參加季後賽的球隊名單,有球隊的聯賽成績,有詳細的賽況,有對名球員的評價,還有名家對各支參加季後賽的冠軍球隊的點評。由於是分區聯賽結束之後,季後賽開始之前,這一期的報紙,內容分量很足,兩尺見方的報紙全都填滿了。當然,這份報紙上也不缺廣告。陳家剪刀,劉家畫扇,張家新衣,林林總總幾十個廣告在上面,廣告詞還很別緻。
這並不是韓岡的發明。給官員看的朝報,唐時就有了,如今更多。每隔三五日,中書門下就會下發一份新報,讓官員瞭解朝廷的政策。而傳播朝廷中小道消息和秘聞的小報也多,不過不是固定發行,被禁的也快,但始終無法禁絕。
當蹴鞠聯賽在各地展開之後,爲了能讓更多的球迷能看到比賽結果,以便下注,刊載比賽結果的小報也就隨之誕生。首先是在京城,繼而傳播到每一座城市。剛開始時僅僅是簡單的比賽結果,但隨着時間的發展,僅僅是一兩年的工夫,就變得跟後世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韓岡看開,報紙能流行多半還是城市中識字的人多的緣故,農村能有個半成就不錯了,但城內,多多少少認識些文字的男子少說也有四成。
韓岡低頭看着報紙,過了一陣,鑼鼓聲漸漸遠去了,馬車重新啓動,大約一刻鐘之後,車速又減了下來。車簾被掀了一下,一個士兵向車中張望,不過被韓岡一瞪,連忙低頭告罪,將車簾又放下了。
這是過城門時的檢查,當馬車再一次啓動,終於是出了城。
過了金明池和瓊林苑,韓岡的馬車停在了路邊。下了車,找了家乾淨點的,又能看到官道的小酒館中坐下,點了熱酒熱菜,在火盆邊慢慢地喝着。韓信等人也都叫了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湯,泡着炊餅吃。幾個伴當都細嚼慢嚥,只有韓信幾口吃光,騎着馬就向前趕去了,他得先一步去迎上主母和小主人。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韓信帶着另一人回來了。
一見來人,幾個伴當就跳了起來,“伍四。”“是伍四哥。”是被留在襄州的家丁。
“龍圖。”伍四遠遠地就喊,“夫人和三位娘子,還有哥兒姐兒,就在後面,馬上就到!”
韓岡暗罵一聲,不過幸好伍四是濃重的西北口音,他叫破自己的身份,聽清楚的沒幾個。只是原本就看着韓岡一行人覺得不對勁的店主,一下就瞅了過來,一臉驚容。
韓岡搖搖頭,先一步趕出門去,留着伴當在裡面結賬。
王旖一行的確沒多久便到了,慢慢地停在了守在路旁的韓岡身邊。
“爹爹!”當先跳下來的是韓岡的兩個兒子,才一個月不見,卻感覺又長高了一點,都精神得很。
然後王旖帶着素心、雲娘一齊下了車,女兒金娘,還有三個抱着孩子的乳母也都下了車來。
一家之主出來迎接妻兒,自然是不合規矩。尤其是重臣,都要自重身份,但韓岡可不在乎。
官道人來人往,車馬隨即移到了路邊上,韓岡對着眼淚汪汪的妻妾,“不要再耽擱了,從襄州道開封,路途遙遙,回到的府中都要好好休息幾天……”看看周南沒有下車來,問道,“南娘怎麼了?”
“南娘妹妹身體有些不適,躺了有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