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彈的落點集中在城門附近,兩刻鐘的時間,已經有近兩百枚石彈擊中城牆。牆體上彈坑密佈,彷彿一張翻過來的石榴皮。
一塊塊破碎的土石,隨着石彈一起掉落,城牆上的裂痕越來越深。又一枚石彈呼嘯着,劃過一條完美的拋物線,重重地撞了上來。城牆立刻顫抖了一下,似是無法忍受重創所帶來的痛苦。
轟鳴聲中,數千上萬斤重的黃土牆體緩緩垮塌了下來。崩碎的土石上,一陣灰黃色的煙塵騰起至十丈高處。大約三丈長的牆體垮塌了外側的一半。從牆頂直至中腰,微微泛紅的城牆內芯暴露在外。
城外的宋人軍陣中立刻響起了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歡聲如雷,人羣如海。高遵裕輕撫長劍,拈鬚而笑。等城牆的牆體再毀損一段,徹底打掉了西賊堅守城池的決心,就可以正式攻城了。
他沒時間和糧草在城下磨蹭,高遵裕他要一舉破城!
“看來用不到地道了。”一人在姚麟耳邊興奮地吼道。
“不,還是需要的。”姚麟擡眼看了一下不停的拋射出石彈的霹靂砲。
在這些天來的射擊中,軍中的神臂弓已經大量損毀,而粗製濫造的霹靂砲則毀損得更快。無奈之下拼湊起來的攻城器具,不可能如標準件一般支撐太久,眼下就已經毀了近四成。
“只有加上地道纔是最穩妥的,如果今天攻城不果,再想來攻可就沒有現在的士氣了。必須要一舉破城。”
環慶軍的前進營地中,略偏西北的地方,有一頂與高遵裕、苗授聚將軍議時一個等級的大帳。不過裡面傳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從中進進出出的灰頭土臉的士兵,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誤會這是將領們共議軍事、運籌戰策的帷幄。
新鮮泥土的味道從離城一里的前進營地的帳篷中飄散出來。地道的出口就在帳篷中,每天挖出來的泥土,到了夜間從裡面運出,然後堆到營地角落裡。
靈州城壕三丈寬,深淺不知,但從靈州周圍渠道的平均深度來推算,不會淺過五尺。要越過濠河,不受滲水影響,地道至少要挖到兩丈深才行。
斬馬刀如今都能用上夾鋼。杴、鎬等應用在營壘城防上的工具,雖然捨不得用鋼,但鐵是管夠的,不像過去,竟然還有木頭的。
有了更爲優良的工具,地道又深入地下,而且就算在夜中,高遵裕也是一刻不停地用鼓聲和奔馬來遮掩地底的聲音,在短時間內將地道開挖成功便也不足爲奇,料西賊也想不到官軍有這個本事。
對於地道的開鑿,高遵裕十分放在心上。特地選派親信督促,兩天前地道就已經穿過了城壕,如今更是挖穿了城牆,只差一步就能將地道貫通。等到在城牆外側再開個入口,殺到城下的官軍就能直接鑽過城牆。
到時候,城牆上有云梯送上去的精銳,城牆下也有善戰的敢死之士,靈州城如何不破?
……
十數裡外的廝殺聲依稀可辨,苗授負責的是外圍防禦,隨着遠方的歡呼聲一陣接着一陣,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太順利了!”
苗授身邊的將校都是一臉羨慕嫉妒地望着戰場的方向,聽到苗授的話也就幾個親兵。
“總管有什麼吩咐?”一名親兵湊上來問道。
“我是說實在太順利了。”苗授心中一團疑雲,只想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靈州一失,興慶府就守不住了,西賊怎麼會不拼命來救?城中也該有兵出來反擊纔是,哪有這麼抱着頭讓人放手痛打的道理。”
“有總管坐鎮,西賊應當是怕了總管的赫赫聲威。”
親兵的馬屁,苗授沒有理會,充耳不聞。
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還能蹬鷹,生死存亡之際,党項人怎麼可能會沒有拼命的勇氣?如仁多零丁、樑乙埋這樣的文武宰臣這時候好歹出來一個,讓嵬名阿吳在靈州城中頂着,根本不合常理。
危機感越來越濃,一陣陣的心悸讓苗授坐立不安。他領軍堵在通往興慶府的道路上,以防西賊偷襲;附近的幾條主要的河渠全都派了重兵去防着有人掘堤。
西賊反擊的途徑只有那麼幾條,不論有什麼花招都別想瞞過他去,可爲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反應?
不對勁,實在是很不對勁。多年來上陣所積累下來的直覺不斷警告着苗授。
可苗授還是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環節會出問題。
一名騎兵從遠方狂奔而來,到了苗授近前被親兵攔了一下,隨即又被放行。他在苗授身前跪倒,匆匆說道:“總管,七級渠的河水漲起來了,比起昨日漲了五尺有餘。小將軍命小人急速來報,請總管早做安排。”
“五尺?!”苗授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你們都是瞎子嗎!?”他怒吼,“不是五寸,是五尺!眼睛都瞎了!?”
那個小校臉色發白,竭力鎮靜下來爲自己辯解着:“一開始都沒注意,早前河水漲得也不快,只以爲是上游下雨纔會漲了水。誰知道方纔一個時辰就一下漲了兩尺多。”他擡起頭,惶惶然地說道:“總管,還請速做決斷,再過一陣,可能就要漫過堤壩了!”
七級渠的下游是興慶府方向,西賊在那裡堵着河水,他們的主力必然也在那裡,也許在二十里外,也許在三十里外,反正肯定是斥候遊騎過不去的地方。
苗授橫目掃試過他麾下的士卒,騎兵給高遵裕調了去,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步兵。跑過去差不多要半天,對手還是以逸待勞,根本沒辦法打。而且這段時間中,河水必然漫過堤壩,衝向靈州城。
苗授暗歎一聲,招過一名親兵:“將此事通知高總管,我們必須要撤軍了。”
……
已經不是漫過堤壩的問題了。
七級渠的堤壩眼下破開了一段六丈多長的缺口。堤壩近百里長,六丈只是微不足道的數字,但缺了六丈,卻讓百里長堤完全失去了作用。
從另一段堤防趕過來,看着眼前根本無法填補的缺口,苗履手腳冰冷,腦中一陣暈眩。
西賊的準備的確做得太過充分了。這一段河堤肯定早已給掘鬆,只是外表上看不出來而已。可只要水位漲上來,卻會一衝就垮。
渾濁的黃色河水從缺口處奔涌而出,激流上泛着白沫,直奔向靈州城的方向。浪奔,浪流,水花甚至飛濺到了苗履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讓苗履回過神來,眼下不是發呆的時候,他立刻抓過一名親兵,“快放狼煙,靈州城沒法兒攻了,我們得立刻退軍。”
……
“七級渠決堤了?是否確鑿無疑?”
終於等到期盼已久的消息,仁多零丁霍然而起,進一步確認着消息的真僞。
“回老太尉的話,小人親眼看到堤壩上開了個口子。水衝得堤內的石頭都立不住腳,在水裡滾着,宋軍的人馬只能站在堤壩上幹看,一點辦法都沒有。”
報信是自家的親信,仁多零丁沒了懷疑。他先是放鬆地長嘆了一聲,回頭對葉孛麻笑道,“幸好七級渠及時破了堤,不用我們辛苦去挖土了。”
葉孛麻點了點頭,雙眉間的皺褶鬆弛了下來,眼中滿是輕鬆的笑意,“想必宋人沒想到七級渠會破堤。”
“既然定下了放水的策略,自然是早就做過了準備,難道還要臨時破堤不成,那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對於興靈地理,宋人瞭解得太少了,只想防着我們破堤放水,不想想直接將水渠從下游堵起來有多方便?”
“還有十幾條渠道,雖說水量比不上七級渠,合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了。興靈溝渠千八百,宋人怎麼能守得過來?”
“該去靈州了。”
“嗯,是該去靈州了!”
心中的得意不得不靠言語訴說出來,仁多零丁和葉孛麻一陣大笑,而後齊齊上馬,統領麾下衆軍向靈州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
咚咚的一聲聲巨響,雲梯重重地撞上城牆,豎在頂端的防箭擋板倒下,擋板後手持刀盾的宋軍戰士立刻跳上了靈州城頭,舉盾擋住迎面而來的槍刺,而後一刀劈開了試圖阻攔的守軍。緊緊跟隨着他們,一羣選鋒精銳沿着雲梯也衝了上去,血雨腥風的慘烈搏殺在城頭上展開。
官軍終於衝上了城頭,又是一陣歡呼在城下響起,想到即將到來的盛宴,城下的宋軍將士更是。
“讓地道下面做準備。”高遵裕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勝利就在眼前,讓他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太尉,水!水!”一人這時突然瘋狂地扯着高遵裕的衣袖。
高遵裕怒瞪了他一眼,然後向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立刻就瞪大了雙眼。
防守在西面的騎兵已經變得混亂,正向着中軍這邊退過來,再定睛一看,追逐在他們身後的,一道暗色的痕跡,那是河水正在淹沒大地。
破堤的洪水遠比戰馬的腳步更要迅捷,只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已經涌到了靈州城下。
流到靈州城下的水勢已經變得不再湍急,並不是如缺口處的山崩地裂,而是漸漸地漫了上來,一點點升高水位,從淹過鞋底,到沒過腳踝,然後再往膝蓋處漲上去。
壓制城頭守軍的射擊戛然而止,而城頭上一片呼喊,士氣大振的守軍絕地反擊,不但將攻至城頭的選鋒逼下了城牆,還順便用油罐將雲梯車一輛一輛地給點燃。而地道……已經被水所淹沒,裡面的精銳大半未能逃生。
已經不可能再攻城了。
“只差一步啊!”高遵裕撕心裂肺。
一隻禿鷲在高空盤旋着,半個多月來的經歷告訴它,今天依然會有一頓豐盛的晚餐。銳利的鷹眼掃過大地,追尋着一個個依然鮮活的食物。
大地之上,是已顯混亂的數萬戰士,失敗突如其來,這同樣讓他們接受不了,難以相信眼前的現實。但冰涼的河水在提醒他們,這並不是做夢。
渾濁的河水,讓宋軍官軍驚慌失措。水會漲到哪一步?邊上就是黃河,是不是黃河破了堤?聽多了黃河水患的傳聞,人人心中驚懼。
人心一片混亂,心中皆是明白,這一戰已經再難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