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崇政殿議事,並沒有做出什麼決議。在遼人徹底撕破臉之前,暫時只有以不變應萬變的想法。
王珪領着衆臣向天子行過禮,當其他人開始退出崇政殿的時候,他卻是站着沒有動。
一直以來,在廷議結束後,趙頊時常單獨留下王珪說上兩句。
對於如何治國,趙頊有許多想法,不過這些想法許多時候很難在廷議上通過,或者要大費一番口舌。但如果有宰相的相助,根本不需要與羣臣辯論,只要讓宰相去傳達事實就足夠了。
以三旨相公爲名,王珪將任務完成得很好,是個合格的傳話人。
但今天的情況與往常不同,趙頊叫了另一人:“呂卿,你且留一下。”
呂惠卿的腳步頓住了,低頭躬身領命,藏起了臉上的表情。
王珪也同樣適時地低下頭去,讓每一道試探的目光都撞到了他的長腳襆頭上。
等到他們兩人重新擡起頭來,已完全看不出臉上有一絲異樣。
殿上的每一個人都想到會有這一刻,但沒人料到會這麼快。就在今天的廷對之後,被留下來問對的便已不再是宰相王珪,而且還是參知政事呂惠卿。不過這件事,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畢竟有着明確的態度,表示支持繼續戰爭的宰執,除了王珪以外,就數呂惠卿了。
在內外穩定的情況下,以君命爲依歸的王珪,理所當然地受到天子的看重。但靈州之敗,顯示出王珪並不足以平復危局,他所受到的聖眷因而明顯減弱。而性格堅定,如今依然選擇支持戰爭,同時還堅持着手實法、能爲國庫繼續增加收入的呂惠卿,自然而然地成了趙頊倚重的對象。
至於韓岡,在這個節骨眼上被留下獨對,就是升任執政的先兆——最近由於韓岡都與宰輔們一起入崇政殿議事,他即將晉身兩府的傳言越來越多,只爲平息謠言考慮,趙頊就不會這麼做。至少在現下,還看不出天子有這個打算。
但呂惠卿留對的政治意義同樣深重。
也許王珪獨相的現狀保持不了多久了,同樣的想法出現在每一位步出崇政殿的重臣心中。
久違的獨對,呂惠卿知道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強忍着興奮,在天子面前闡述着自己的建議:“時局變易,幷州之守,孫永已難符其任,陛下宜速選調賢能,鎮守河東,以待遼人。”
“孫永……”趙頊微皺眉,認真考慮着呂惠卿的建議。
……
自出崇政殿,王珪的步速就較往常略快,呂公著依然是沉穩如一,宰相和樞密使一前一後地走着。元絳和韓岡則落在後面。
元絳只比韓岡略前半步,邊走邊側首:“今日殿上議事,多虧了玉昆你的諫言,否則光是進入大同府的兩萬遼人,就能讓京城內外人心惶惶。”
“僅是泛泛之談的附和而已,遠比不上呂吉甫識見深刻。”
韓岡想看一看元絳的反應,但浸淫官場日久的元絳,他的表情和話語,完全沒有透露出任何對韓岡有價值的信息。
他平和淡定地走在迴廊上,向韓岡訴說着自己的觀點:“河東乃北方攻守之樞,孫曼才卻當不起勾連東西,通南阻北的重任。河東路的守臣還是得早日決定下來。”
“此事非韓岡所能置喙。”韓岡不想在朝廷人事上與這位政事堂中的老狐狸交流,這不是他該說的,元絳看似交淺言深,但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卻依然模糊不清,“邊路帥臣之任,當是大參與相公議定,報與天子處斷。以天子之英睿,大參和其餘諸公的見識,想必能有讓人信服的決定。”
韓岡拒人千里——儘管他也認爲孫永早就該滾蛋了。
從耶律乙辛帥二十萬遼師抵達鴛鴦濼時開始,替換幷州太原府的守臣一事,就已經擺上了檯面。至今沒有一個定論,只是因爲時任知府的孫永是天子的潛邸舊臣,在趙頊仍是潁王的時候,孫永便是其掾屬。
也因如此,儘管孫永一直都是反對開疆闢土的一派,王韶舊年上平戎策,時爲秦州知州的孫永大加反對,但他一直都能坐在重要的崗位上——秦州、諫院、軍器監,全都是能立功受賞的位置。縱使一時因罪失意,也很快能被天子特恩起用。
但在遼人擺出舉兵南向的姿態,開始調遣精銳南下大同的危急時刻,孫永的才具和政見,放在太原知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河東路兵馬都總管這三個位置上,便如同猴子拉大車,完全匹配不上。
元絳並不介意韓岡的冷淡——至少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若河東能如河北一般,有賢臣名將坐鎮,京中當可高枕無憂。”他側臉瞥了韓岡一眼,“……想必呂吉甫也是這般想法。”
這不是廢話嗎?!
元絳都能想到的事,走在前面的兩位會想不到?還是說他韓岡會想不到?
京城中的兩府宰執,眼下只有兩位旗幟鮮明地要繼續將戰爭進行到底。
其中王珪因爲兵敗靈州,需要他韓岡的支持。但呂惠卿卻沒有靈州之敗的拖累,反而就不需要了——崇政殿中,不需要有兩個在軍事方面有裁斷權的臣子。
呂惠卿趁此良機,設法讓自己出外也是必然。
尤其是王韶的病情已經在京城中傳揚開,呂惠卿只會忌諱身體太過康健的韓玉昆,而不會太在意據說已經病倒不能動的王子純。
“聽說王子純的病勢不輕?”元絳向韓岡刺探着王韶的病情。
“何處有此傳言?”韓岡裝糊塗,要是自己點頭確認,王韶的病卻好了,那就是耽擱了他的上進,“王資政文武兼備,習武養氣從不偏廢,就是抱恙,也不過傷風感冒而已。”
“那就好。”元絳捋着長鬚,微笑點頭,一副仁人長者的態度:“有王子純在,他不論是坐鎮晉地,還是留鎮大梁,都能讓人高枕無憂。”
“大參所言正是。”韓岡略嫌冷淡地回了一句,終於讓元絳選擇了沉默。
只要王中正和種諤都能將麾下大軍順利回撤,這一戰的主動權將重新掌握在大宋的手中——韓岡對此深信不疑。
就如出拳攻人,都要先將拳頭收回來蓄力。之前無論是高苗二人靈州兵敗,還是種諤、李憲頓足於瀚海之濱,都是力道使盡的緣故,後勤補給線已經拉到了極限,軍心士氣也給消耗一空。
如果將攻出去的兵力收回來,佔據幾個戰略要地,以河西、銀夏兩地的歸屬爲誘餌,強逼西夏過來爭奪。以逸待勞的結果,絕對會讓鐵鷂子討不了好去。
從宮中出來,韓岡就想着,自己現在的位置和參與的事務隔得有些遠。在軍事問題上的權威所支撐起來的發言權,對自己的好處並不大。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句話說的其實很有道理。
侵奪他官事權,自然會惹來仇怨。就如韓岡本人,也是難以容忍有人侵佔自己的職權。
而韓岡現在可是將手伸進了宰輔們的自留地,儘管他始終自覺的約束自己,儘量就事論事,不摻和其他領域的議論,但想要宰執們對自己有多少善意,那也是絕不可能。除非他能真正的進入兩府之中,否則他在崇政殿中的存在,便如白羊羣中的黑羊一樣刺眼。
韓岡從來沒有想過要做鬥犬,跟誰都要鬥一鬥。他在廷議已經儘量低調,但天子的徵詢順序,總是將自己放在最後,弄得好像他韓岡纔是拍板定案的人一樣。
元絳爲什麼能隱隱指出呂惠卿會設法將韓岡支去河東。還不是因爲元絳本人深有感觸,不是他體會到呂惠卿的心思,而是藉着呂惠卿爲幌子,說他自己的心裡話。
韓岡同樣也是早就對宰輔們有着極高的警惕之心,才能立刻反應過來。
所以韓岡之前跟幾位宰執都有着或大或小的言語交鋒——反正討不了好,還不如在天子面前做個孤臣——即便一時頂撞了天子,但等趙頊冷靜下來,至少不會留下多少壞印象。
但事情做得太過火也不好。暫時韓岡不想再跟宰執們有什麼衝突,尤其是從今天開始,呂惠卿和王珪之間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暴即將爆發,站在他們中間,極有可能會被牽累到。
韓岡這一次設法擠進京城,本意是想繼承張載傳下來的衣鉢,在京中宣講氣學,不意卻被西北的戰事給耽擱了。事前誰能想到耶律乙辛下手如此乾脆,惹得天下局勢大變?
如果不能宣講氣學,在內在外,韓岡都不在乎。在外還好一些,尚能借助軍功,多提拔幾位本門弟子。因爲種痘法的傳揚天下,氣學在當世,其實已經可以算得上是一門顯學了,歸於門牆之列的弟子,並不在少數。
眼下朝中還有太學一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審結。現如今被牽連進去的官員,基本上都是新黨未來的中堅。如果從重論處,就是當年蘇舜欽一案的翻版,新學大挫可以預期。等到自己回來,留下的真空,正好能讓氣學一脈插足進去。
不過這還是想得遠了,呂惠卿到底能不能讓天子點頭同意讓自己去河東?這還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