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十五)

回到羣牧司中,也不過是辰時。

處理了今日的公務之後,一摞抄件就送到了韓岡的案頭上。

淺黃色的標準公文箋上,一列列端正的三館楷書墨跡未乾。每一份都是以某某官職加臣某開頭,全都是奏章——而且是抄件。

這些奏章的抄件,全都是頂級的機密軍情。除了兩府和樞密、中書兩處的寥寥數位高官以外,其他人沒有資格查閱,只能依照職司不同,看到轉摘出來的條目。

韓岡若還是僅僅是同羣牧使,照規矩他就只能看到牲畜的損傷數字,其他數據只能通過傳言得知。

不過韓岡已經直接參與到軍機中來。爲了能讓他能儘早掌握最新的軍事情報,免得上了殿後,還會因爲情報不明做出錯誤的判斷,或是耽擱寶貴的時間向他通報軍情,韓岡在幾天前便得到了同樞密院都承旨的差遣。

樞密使在職位上慣例是兼任羣牧制置使,羣牧使、副使則一貫兼任樞密院都承旨、副都承旨。韓岡在擔任同羣牧使之後,卻並沒有得到兼差。現在的職位,本來就是一個讓他歇歇腳的冰窖,但眼下的時局,卻不得不讓天子給韓岡更大的權力。

不過韓岡眼下只看送來的情報,至於樞密院都承旨的實際工作,那是韓縝的職權範圍,韓岡無意去跟他相爭。也懶得爭,只看這半個多月,韓縝忙得都沒有來羣牧司衙門一趟,將衙中所有的事務都丟給了韓岡,就知道樞密院都承旨的差事可不是一樁輕鬆的活計。

送到韓岡案頭上的文檔,基本上囊括了昨日晨間到中夜,所有送進京城的緊急軍情。大體的內容,韓岡其實在早朝前便已經在發給他的簡報上有所瞭解,但細節纔是關鍵。許多時候,細節上的些微助力,都有扭轉局勢的機會。

排在第一頁的是涇原軍上報的傷亡統計。

已經放棄宥州的一萬一千餘人戰歿和行蹤不明,輕重傷一萬六千,傷亡近半。已入流品的軍官則傷亡二十七人——這是個很可怕的數字,絕大多數統率一個指揮四五百人的指揮使也不過是個殿侍,基本上都不到從九品。失蹤、戰歿和重傷的將校總數爲二十七人,已經達到了出戰軍官的三分之一,其中還包括苗授和其子苗履。一般來說,在戰場上,官位越高,傷亡率就越小。從將校傷亡的數字來推算,涇原軍的傷亡報告算是比較準確的。

看着表後列下的傷亡名單時,韓岡嘆息搖頭,上面有好幾個姓名還是他有印象的,對他們的評價並不低,想不到就此毀於一旦。

就是三川口和好水川都沒有這麼誇張的傷亡比例,也就是當年定川寨之敗,葛懷敏犯蠢,硬是往党項人的伏擊圈中闖時,纔有了這麼大的將校損失。已經不是傷筋動骨這麼簡單了。還是深入敵境的緣故,一旦敗陣,傷亡。如果換做是在境內失敗,怎麼逃都容易。

而環慶軍的傷亡報告到現在還沒有奏報上來,也不知高遵裕那邊是怎麼一回事,苗授重傷都沒有耽擱,他倒好,比殿後的涇原軍提前至少一天抵達韋州,動作卻是慢條斯理。

高遵裕是完了。在兵敗之後,他連連上奏本,彈劾苗授不從軍令,疏忽大意,沒有覺察党項人的奸謀。今天排在第二的抄件就是高遵裕兵敗以來的第四份奏本,在彈劾隨軍轉運使李察措置無方的同時,也沒忘了再將苗授拎出來罵上兩句。

其實朝堂上都看得出來,高遵裕是在推卸責任,天子也對此很是反感,已經到了下詔痛斥的地步,想來這兩天就該送到高遵裕的手中了。但苗授也少不了要治罪,高遵裕的彈劾並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苗授現在身受重傷,如果他就此傷重不治,不但不能加罪,還得加以褒獎,否則無意激勵將校爲國盡忠。只有等他康復纔好治罪。

然後第三封則是高遵裕、苗授的聯名奏請,請求朝廷允許他們放棄韋州,撤回境內,以免留駐境外,以至於軍心不穩。

看到這一份奏章,便可知涇原、環慶兩軍算是廢了。而且必須要及早遣官去前線安撫軍心,否則下一封奏章上就不會是簡單的軍心不穩四個字。

而第四份還是來自於韋州,上奏本的是軍中的走馬承受。密奏稱前日萬餘西賊追擊而來,高遵裕在城中坐視不前,讓賊軍在城外耀武而去。而賊軍的去向,竟是鳴沙城。

這分明是要抄截秦鳳、熙河聯軍的後路!

幸好早上在收到簡報時便有了點底,韓岡纔沒有跳起來。

而且昨日收到王中正發來的金牌加急,便已經說涇原、環慶兵敗之後,西賊全師來攻,其所部與賊鏖戰多日,殺賊數萬,但折損亦多。已是獨木難支,又恐有前後被夾擊的風險,請求自葫蘆河撤入涇原路境內。

王中正有臨機決斷、便宜行事的權力,必然是先行動然後才發奏報,眼下當是已經退入了涇原路境內。

不過這麼一來,鐵鷂子就能從應理城直插涼州身後,正在攻略河西的王舜臣可能會有危險,韓岡不能不爲他擔心。當然,王中正如今是無功而返,只爲自己考慮,也會設法增兵涼州,應該會有人提醒他的。

然後是秦鳳轉運判官遊師雄的奏摺。他本來是負責熙河路方面的轉運,不過當王厚在戰前被確定主持了熙河轉運之後,他就被調往涇原的渭州輔佐李察。這一個是因爲他在環慶甚有威望,當年廣銳軍之叛,送給叛軍的第一場敗仗,就是遊師雄在邠州指揮;另一方面,涇原路也是屬於秦鳳轉運司的管轄範圍,遊師雄在兩路都說得上話。

遊師雄的奏摺,是上報近日每天都有數十近百的逃兵逃入境內,請求朝廷對其人優加撫慰,不要依軍律處置,以防兵變。從遊師雄的奏摺中看,他已經開始這麼做了。這一封奏報,從側面解釋了前一封高遵裕和苗授兩人聯名奏章的並非是杞人憂天。

後面還有鄜延、河東、河北等處事關軍情的奏報,總共有二十餘份。

將二十幾份奏報匆匆瀏覽了一遍,韓岡從懷裡的暗袋中掏出一本冊子,對其中一些關鍵的信息進行簡短的記錄,以備使用。又與前些天收到的數據相對照。爲了更加直觀,韓岡前些天開始,就做了幾份簡單的圖表,來加強對比,今天收到了新的數據,便動手在上面添了幾筆。

將幾張圖表在公廳中張掛起來,韓岡搓着頜下短鬚,皺眉凝視着代表總兵力的那條下降坡度越來越大的折線,損失之大超乎想象,党項的鐵鷂子在絕境中表現出來戰鬥力的可見一斑。不過在這幾戰中,他們的損失又該有多少?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橙紅色的夕陽下,韓岡回到了家中。

迎上來的管家向他通報:“龍圖,黃秀才來訪,正在小廳中等候。”

黃裳今科又落榜,不過他在國子監讀書之餘,也經常上門請教格物之學。韓家的家丁都知道韓岡很看重這個屢考不中的福建秀才,待客唯恐有哪裡怠慢。

“哦……黃勉仲來了。”韓岡點點頭,“我換了衣服就去見他。”

換了一身家常袍服,順便衝了個澡,韓岡來到接待熟客的小廳中。

廳內擺着冰塊,陰涼得很,黃裳悠然自在地坐在廳中,手上拿着卷書冊,慢慢地翻閱。

“龍圖。”聽到韓岡進來的動靜,黃裳放下書,不徐不急地站起身,向韓岡行禮。

回過禮,韓岡與黃裳分賓主坐了,信口問道:“勉仲方纔在看什麼書?”

黃裳拿起小几上的書卷呈給韓岡:“是蘇子容學士新近出版的筆記《思聞錄》,裡面有一部分關於天文儀象的內容。可惜印數甚少,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借了出來。”

聽了黃裳的話,韓岡微微一笑。大概是因爲上次見面時,送了他一架顯微鏡的緣故,黃裳如今對格物學興致盎然。就是沒有後世揚名的道藏、武典,在格物學上有所成就倒也是不錯。

“論起天文儀象法度,朝中當無人能及蘇子容。”韓岡道:“他的這一部《思聞錄》,我書房中也有,前些日子讓印書坊製版成書後,就送了我一部。若勉仲有興趣,借去也無妨。”

黃裳一聽,連忙起身謝了。

應該是韓岡所著的《桂窗叢談》的影響,現如今,有關格物的筆記漸漸地多了起來。沈括的新書正在籌備,而蘇頌的筆記已經出版了。

和韓岡聊了一陣格物學術上的問題,黃裳忽然道:“龍圖是否知道,餘正道今天被捉去了御史臺,他已經是第七個了,再過兩日國子監就沒直講、教授了。”

“聽說了。”韓岡點點頭,“只是對其中的內情瞭解不甚深。”

“……不過這倒是小事。”黃裳見韓岡對此事不在意,也就識趣地不提了,轉而問道,“黃裳在外聽說遼人十萬大軍已至大同府,是不是遼人要南侵了?”

“哪有十萬?契丹騎兵一人三馬,十萬騎,就有三十萬匹戰馬,西京道可養不起那麼多。要多打幾個折扣。且說到他們入寇,也當不至於如此。撕毀維持了七十年的盟約,不論是在大宋,還是在遼國,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不是權臣說上一句就能決定的。耶律乙辛也不會願意冒太大的風險。”

“西夏雖小勝,但官軍猶佔據銀夏。脣亡齒寒,耶律乙辛難道不會出兵援助西夏?”

“這跟耶律乙辛何干?”韓岡笑道:“遼國還不是他的。一個謀國權奸,勉仲你說他是會爲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權位考慮?還是會爲遼國的未來考慮?爲萬世開太平的想法,會存在於耶律乙辛的心中嗎?……不過話說回來,朝廷也不會將信心放在耶律乙辛身上,河東路是肯定要加強防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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