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西結古草原已有半個月,如今又回來了。這半個月裡,他先是來到了多獼草原,這裡是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總部也叫多獼總部的所在地。但是在這裡他沒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人,聽他反映情況的人對他說:“你住下來等等吧,麥政委不在,草原糾紛和部落矛盾是目前我們遇到的最棘手的問題,你最好直接向他報告。”麥政委是多獼總部的一把手,他一個星期前深入上阿媽草原調查研究至今未歸。
父親在多獼總部等了一天,突然想到,與其在這裡枯等,不如自己去找,麥政委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父親騎着大灰馬來到上阿媽草原,才知道麥政委已經去省裡了,他是從上阿媽草原直接去的,多獼總部的人不知道。父親撲了個空卻瞭解到一些關於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事情。
岡日森格最早是一隻出色的獵狗,它咬死的藏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們都說不上數字了。阿媽河部落的頭人甲巴多看它氣高膽壯,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頂帳房把它從獵人手裡換了過來,作爲他的看家狗。岡日森格思念過去的日子,經常掙斷鎖鏈跑到山林裡去尋找自己的舊主人,直到舊主人突然失蹤,它跑遍上阿媽草原,哪兒也找不到了的時候,才安下心來忠於職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後的一個早晨,岡日森格發現獵人的瑪瑙項鍊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處聞了聞,又從頭人甲巴多的帳房裡找到了獵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沒有像人類那樣皺着眉頭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斷地做出了一個註定它今後要背井離鄉的決定,那就是咬死阿媽河部落的頭人甲巴多,爲舊主人報仇。咬死甲巴多對岡日森格來說就像咬死一隻狼一樣容易,它做到了。然後它就離開了人們的視線,躲進了獵人經常打獵的山林。頭人甲巴多的家人帶領部落騎手去山林裡掃蕩和圍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個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個孩子都是孤兒,是塔娃,曾經被上阿媽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師收留過,瑪哈噶喇奔森保——十萬獅子之王馭獒大黑護法的稱名咒,就是彭措大師傳授給他們用來驅狗保命的。後來大師圓寂了,他們就到處要飯,過着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他們沒有固定安歇的地方,這裡一宿,那裡一夜。正因爲沒有固定的地方,儘管後來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岡日森格被七個流浪的孩子藏了起來,但一時半會也沒有找到他們。就是這一時半會的延誤,讓警覺的七個孩子和尤其警覺的岡日森格離開了上阿媽草原。父親後來瞭解到,在上阿媽草原的古老神話裡,阿媽河流域是個骷髏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奪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媽河的源頭雪山,是滿地生長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那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憂傷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無數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們帶着命案在身的岡日森格要去尋找這樣一個地方,於是就沿着阿媽河溯源而上,來到了西結古草原。
父親沒找到麥政委,只好返回多獼總部一直等着,邊等邊跟着當地的牧民學藏語。等了十多天才等回去省上彙報工作的麥政委,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兒如此這般一說,麥政委說:“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去一趟西結古草原?”父親說:“你要是去不了,派人去也行,只要能解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能解救藏扎西,能解救岡日森格。”麥政委說:“不,我要親自去一趟。”
父親沒想到,一穿過狼道峽,就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見到它們的這個地方,就是他第一次見到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方,就是他請他們吃“天堂果”的地方。彷彿這是個靈性的所在、緣分的所在,它一再地啓示着他:你是一個爲狗而生的人,你永遠都要生活在藏獒的生活裡。父親喜出望外地瞪着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小白狗嘎嘎,禁不住喊了一聲。那聲音在別人聽來,差不多就是一聲狗叫。他忘了自己是在馬背上,想一蹦子跳過去,結果身子一歪摔了下來。
岡日森格放下小白狗嘎嘎,一個箭步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父親。父親和它滾在了一起,滾到了大黑獒那日身邊。大黑獒那日掩飾着激動,含蓄地舔了舔父親的衣服。父親一把摟住了它的頭,問它傷口好了沒有。大黑獒那日不知道怎樣表示自己的感情,突然立起來,用前爪摁住父親的頭,撒出一泡熱尿來,澆溼了父親的腿。父親說:“哎喲,你這是什麼意思?”
幾個外來的人吃驚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怎麼了。父親站起來,一一指着它們說:“麥政委,它就是我說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它就是我說的大黑獒那日。你說它們靈不靈,居然知道我今天要回來。”已是人到中年的麥政委懼怯地說:“這麼大的狗,不咬人吧?”父親說:“那就要看麥政委能不能解決好西結古草原的問題,解決好了它們不僅不咬你,還能和你做朋友,解決不好那就難說了,我聽這裡的人講,藏獒會記恩也會記仇,十年二十年忘不掉,而且還會遺傳。”麥政委說:“你可千萬別嚇唬我,我就怕狗。”父親說:“這裡是狗的世界,怕狗就寸步難行。”說着,抱起了小白狗嘎嘎。父親問道:“它是哪兒的?怎麼受傷了?”岡日森格用只有父親才能分辨出來的笑容望着父親,嗅了嗅身邊的大黑獒那日。父親說:“該不會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吧?不可能啊,它的孩子怎麼是純白的?”
這時前面傳來一陣馬嘶聲。他們這才發現跟着兩隻藏獒來到這裡的還有一隊人馬。麥政委說:“他們是幹什麼的?”父親又問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他們是幹什麼的?”岡日森格轉身狂吠起來,但並不撲過去撕咬。父親有點明白了:至少這隊人馬跟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是一夥的。他走了過去,大聲問他們:“你們是哪個部落的?來這裡幹什麼?”
強盜嘉瑪措猜到父親問的是什麼,覺得就是自己回答了,對方也聽不懂,就掉轉馬頭,對身邊的騎手們說:“走嘍走嘍,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回老家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嘉瑪措現在是這樣想的:我的判斷絕對沒有錯,岡日森格就是在東南西北地尋找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七個上阿媽的仇家現在已經回到自己的草原上去了。岡日森格帶着叛變了西結古草原的大黑獒那日一直跟蹤到了狼道峽口,正準備穿過狼道峽跑向上阿媽草原,卻被那個救過岡日森格也救過大黑獒那日的漢扎西攔住了。和漢扎西在一起的還有幾個外來的陌生人,好像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又好像不是。
強盜嘉瑪措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說的。幾個時辰後,他來到了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喝下了一銀碗頭人大格列親自端給他的慰勞酒。大格列說:“雖然我們的強盜沒有抓住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並砍掉他們的手,但他把他們趕出了西結古草原,功勞也是不小的。至於岡日森格,它最好留下來別走。它的傷看來已經好了,該是用兇猛和智慧證明它自己是了不起的雪山獅子的時候了。在岡日森格證明它之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把西結古草原仔細清理一遍,抓住那個吃裡爬外、嚴重違背了草原規矩的藏扎西,砍掉他的雙手。各個部落的騎手已經出發了,我們的騎手什麼時候行動呢?強盜嘉瑪措,這方面的事情我聽你的安排,如果你覺得強盜的榮譽和騎手的光榮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你完全可以吃飽喝足,然後摟着老婆睡它幾天幾夜。”強盜嘉瑪措把銀碗遞給大格列頭人的侍女,拉了拉斜揹着的叉子槍說:“尊敬的頭人說得好,我真是應該吃飽喝足,再摟着老婆睡它幾天幾夜,但那是在抓住藏扎西並懲罰了他以後。藏扎西是西結古草原的叛徒,我們牧馬鶴部落不懲罰他誰來懲罰他?草原的利益大如天,部落的名譽大如地,再來一碗壯行的酒,我現在就帶着騎手們出發,不抓住叛徒藏扎西,決不回家。”
岡日森格揚頭看着強盜嘉瑪措帶着他的騎手絕塵而去,確信這次他們是真的走了,再也不跟蹤它了,便轉過身來撕扯父親的坐騎大灰馬背上的褡褳。父親對麥政委說:“它這是餓了,它知道那裡面有吃的。”父親把小白狗嘎嘎放到地上,從褡褳裡取出一個羊皮口袋,正要拿風乾肉餵它,卻見它一口叼住了整個口袋,生怕父親不願意似的,趕快離開了那裡。它在十多步遠的地方等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明白了,叼起正拖着斷腿往前爬的小白狗嘎嘎,跑向了岡日森格。
兩隻藏獒朝着西結古的方向走去,走幾步又回過頭來望着父親。父親牽着馬跟了過去。它們又開始往前走。父親試探似的停了下來,它們便停下來等着父親。父親對麥政委說:“不是它要吃東西,是有人要吃東西。”麥政委問道:“誰?”父親說:“還能是誰,它的主人唄。我們得趕快跟着它們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看來它們到這個地方來接我是有目的的,因爲它們知道只有我這個好心腸的外來人才能解救它們的主人。”父親這麼一說,岡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親過去撿起來,塞進了馬背上的褡褳。麥政委說:“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們怎麼會知道這些。不過我欣賞你這樣想,這樣想是對的,有利於工作。”
一行人跟着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岡日森格,這一次是真的要去尋找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愛的驅動,岡日森格走到哪裡,它就必須跟到哪裡。而人的目的就複雜多了:爲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同時還爲了藏扎西,爲了岡日森格,爲了西結古草原和上阿媽草原的和平寧靜,爲了工作委員會的工作,爲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順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權。
麥政委作爲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總部的一把手,之所以親自帶人來到西結古草原,完全是因爲父親反映的問題和父親以藏獒爲友的做法在他看來無比重要。他根據各個工委彙報的情況,知道在青果阿媽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侶,又是崇拜的對象,團結最廣大牧民羣衆的一個關鍵,就是團結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歡迎你,牧民羣衆就能歡迎你。你對藏獒有一份愛,牧民對你就有十分情。但麥政委只是在紙上談狗,並不知道怎樣才能團結藏獒,怎樣才能讓藏獒歡迎你並和它們建立感情。他這次跟着父親來西結古草原,也有一點拜父親爲師的意思,所以他和父親說話就隨便一點。和父親相反,麥政委是個怕狗的人,什麼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見什麼都兇巴巴的有一點氣衝霄漢,唯獨不敢見狗。後來父親才知道,麥政委小時候在山東老家要過幾年飯,那裡的狗見窮人就咬,見富人就搖,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裡全然沒有富人和窮人的區別,有的只是好人和壞人、家人和外人、親人和仇人的區別。麥政委被老家的勢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親和怕狗的麥政委跟着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沒走多遠,父親就說:“它們離開野驢河了,看來它們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別的地方。麥政委,你說怎麼辦,我們是跟呢還是不跟?”麥政委說:“你來確定吧,我聽你的。”父親說:“還是讓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來確定吧,如果它們希望我們跟着,說明它們對我對麥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們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說明它們並不知道你的到來對它們有利還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證明了你的意圖並取得了它們的信任以後再說。如果你硬要跟着,它們就會亂走一氣直到把你甩掉。”麥政委說:“我只聽說狗聽人的,沒聽說人聽狗的,這樣複雜的事情它們怎麼能知道?”
父親說:“人以爲複雜的事情在藏獒看來其實是很簡單的,因爲它們有人所不及的直覺和準確的理解。就比如我們現在說話,你我的神態、語氣、親切的程度以及手勢、距離等等,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早就注意到了,它們會由此得出你是我的朋友還是親人還是上級還是敵人的結論,然後確定它們對你的態度。不信你看着,如果我打你一拳,你還我一拳,互相怒目而視,它們就會停下來觀察事態的發展。如果我們緊接着哈哈大笑,它們就會釋然地眨一下眼,放鬆地走路,以爲這兩個人就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樣,玩呢。而能夠這樣玩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彼此絕對是可以信賴的。”說着父親從馬背上斜過身子來,打了麥政委一拳。麥政委眉峰一皺,眼睛一橫,舉拳還了過來。似乎一直在專心走路的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頓時停了下來,警覺地回望着他們。父親突然哈哈大笑,又打了麥政委一拳說:“你看你看,岡日森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它們又開始走路了。”麥政委說:“的確是這樣。”正想笑出聲音來給兩隻藏獒聽聽,就見自己的警衛員從後面躥過來說:“漢扎西同志,我們大家都很尊重和愛戴首長,請你注意自己的行爲,不要隨便對首長動手動腳。”麥政委忍不住哈哈大笑說:“看來人就是沒有狗的理解能力強,狗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父親跳下馬背,認真地糾正道:“不是狗,是狗中的藏獒,應該是藏獒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
父親讓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確定麥政委是否可以跟着它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過去把小白狗嘎嘎從大黑獒那日嘴上接到了自己懷裡。父親說:“還是讓我抱着吧,你這樣叼着,小狗不舒服。”大黑獒那日好像挺願意的,眼睛眯着搖了搖尾巴。父親抱着小白狗嘎嘎回到了馬背上,走了片刻,就把小白狗嘎嘎交給了身邊的麥政委。走在前面用眼睛的餘光看着父親的大黑獒那日立馬停下了,閉上受傷的左眼只用右眼望着麥政委,一副猜忌重重的樣子,肥厚的嘴脣震顫出一陣呼嚕嚕的聲音,表示着它對父親隨便把它的孩子交給別人的不滿。但是岡日森格沒有停下,它連頭都沒有回一下,說明它早已看見父親把小白狗嘎嘎交給了麥政委,還說明它覺得這沒什麼不妥的,麥政委和父親是一樣的人。甚至它都有可能做出這樣的判斷:父親想救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但是他沒有這個能力,就去把有權有威的麥政委請來了。大黑獒那日望望麥政委,又望望一直走在前面的岡日森格,似乎明白了岡日森格堅定的背影告訴它的是什麼,雙腿一跳,追了過去。
接下來的時間裡,大黑獒那日一直和岡日森格並排走着,儘管它右眼的餘光依然不時地瞟着麥政委的懷抱,但再也沒有回過身來。偶爾扭扭頭,那也是爲了讓岡日森格舔舔它流淚的左眼。父親說:“你可以跟着了,麥政委,它們知道你是專程來解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如果它們不信任你而要千方百計甩掉你,那就絕不允許你抱着它們疼愛的小白狗。”麥政委說:“道理是對的,是不是事實就很難說了。”這時警衛員過來說:“首長我來吧。”說着從馬背上探過身子來,把小白狗嘎嘎揪到了自己懷裡。父親說:“別別別,這是不允許的。”警衛員說:“誰不允許?”沒等父親回答,就聽前面傳來幾聲粗啞的吼叫。大黑獒那日和岡日森格一前一後跑了過來。父親說:“快把小狗還給麥政委。”說着翻身下馬,攔住了兩隻怒氣衝衝的藏獒。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又跳又叫,直到驚慌失措的警衛員把小白狗嘎嘎送回到麥政委懷裡。父親說:“麥政委,看見了吧,這就是信任和不信任的區別。應該祝賀你啊,這麼快就成了藏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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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上路的時候,父親說:“現在它們至少已經知道你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是後面這幾個人的上司。”麥政委搖頭說:“無根無據,你憑什麼這麼說?”父親說:“找根據還不容易,你讓你的人把我抓起來,看它們怎麼反應。”接下來的試驗讓麥政委心服口服。當父親被跟隨麥政委的幾個人拽下馬背,反剪着胳膊,痛叫起來的時候,奔跑過來的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並沒有撲向撕拽父親的那幾個人,而是撲向了麥政委。麥政委大驚失色,幾乎脫手把小白狗嘎嘎扔到地上,喊了一聲:“漢扎西快救我。”父親哈哈大笑,他一笑,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不撲不咬了,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親,彷彿說:又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樣,玩呢?父親走過去,從麥政委懷裡接過眼看要掉下來的小白狗嘎嘎,蹲下來,高興地拍拍大黑獒那日的頭,又捋捋岡日森格額頭上的長毛說:“好啊好啊,你們這麼做真是讓我高興。”鼓勵讚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說,“趕緊走吧,不能再玩了,解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要緊。”
但是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走,即使父親騎馬走到了前面它們也不走。父親又是手勢又是喊叫:“走啊,走啊。”它們還是不走。父親擡頭一看,恍然明白過來:麥政委不見了。麥政委下馬跑到不遠處的草窪裡方便去了。大概剛纔嚇得不輕,有一點禁不住了吧。
等麥政委回來後父親說:“對它們來說你已經比我重要了,它們肯定是這樣想的:漢扎西救不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能救他們的只能是這個麥政委了。你說它們聰明不聰明?你看,它們開始走了吧,它們是專門帶着你走的。剛纔你去方便了,它們不走;現在你的幾個部下也去草窪裡方便了,它們照走不誤。孰重孰輕,它們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麥政委騎到馬上說:“人都說勢利狗,看來是名不虛傳的。”父親說:“這叫機靈不叫勢利。要是它們勢利,能在主人倒黴的時候如此執着地去尋找他們嗎?麥政委,我給你提個建議,你把你的文書、警衛員和所有部下都換成藏獒,它們絕對會竭盡全力爲你工作,任何時候都不會背叛你。”麥政委說:“那敢情好,那我就不是多獼總部的政委了,我成了青果阿媽草原的狗頭,是真正的狗官了。”父親說:“你不是狗頭,是獒王,草原上的頭人和牧民都會信賴你和倚重你,工作不用搞了,政權不用建立了,你以獒王的名義發號施令就可以了。要是去省上開會,誰也不帶,就帶兩隻威風凜凜的大藏獒,主席臺上一坐,誰敢不畢恭畢敬。”麥政委哈哈大笑。
說着話,他們走上了一面緩慢的大斜坡,草原升高了,牧草變得又短又細,到處點綴着粉紅色的狼毒花和金黃色的野菊花。間或有巨大的岩石凸現在狗尾巴草的包圍中,岩石上佈滿了紅白兩色的鹽花,就像繪上去了一朵朵怒放的牡丹。
父親從褡褳內的羊皮口袋裡拿出一些風乾肉,一點一點喂着小白狗嘎嘎,又不時地把肉扔給前面的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每次都互相謙讓着:你不吃我也不吃。好幾次都是岡日森格把指頭粗的風乾肉咬成兩半,自己吃一半,留給大黑獒那日一半。後來就不謙讓了,在草原靠近山脈的地方,正在嚼肉的大黑獒那日揚起頭,閉着流淚的左眼瞄準似的望着前面,突然跳起來,箭一樣朝前飛去,等它回來的時候,嘴裡已經不是風乾肉而是一隻黑狼獾了。黑狼獾還活着,腿一蹬一蹬地挑逗着捕獵者的食慾。大黑獒那日把它丟到地上,徵詢地望了一眼岡日森格,便大口吞咬起來。它知道做過看家狗的岡日森格一般不吃野食,自己沒有必要客氣。岡日森格看它吃着黑狼獾,也兀自吃掉了父親再次扔過來的風乾肉。
草原還在升高,黃昏了,山脈的坡腳和草原連在一起,看上去不是山脈。翠綠的坡腳之上就是雪線,被晚霞染成金黃的雪山從綠浪裡拔出來後,又奔涌到天上去了。雪浪高懸的草地上,坐落着幾頂牛毛帳房,牧歸的羊羣和牛羣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樣潑在了帳房四周。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頭看了看父親,沒等父親說什麼,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頂帳房。
立刻傳來一陣狗叫聲。一隻渾身棗紅的魁梧公獒轟轟隆隆地動山搖地跑了過來。麥政委趕緊對父親說:“別讓它們過去,打起來怎麼辦?”父親說:“不過去晚上我們住哪裡?它們肯定是爲了我們才走向帳房的。”
岡日森格停下了,朝着棗紅公獒發出了幾聲友好的吠叫,緊緊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鵝毛扇一樣搖晃着,搖起了一股草腥味濃郁的風,風中有它的氣息。它的氣息太異陌了,對方一聞就知道它不是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棗紅公獒依然靠近着它,只是放慢了腳步,不叫也不吠,陰沉惡毒地窺伺着它,一副隨時準備撲過去拼命的樣子。大黑獒那日趕緊跑了過去,橫擋在棗紅公獒面前,細聲細氣地說着什麼。它不認識棗紅公獒,棗紅公獒也不認識它,但它們身上都有着西結古草原特有的味兒,就像是揣在兜裡的證件,對方一看(聞)就知道是自己人。棗紅公獒平靜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來,躍然而起,把兩條前腿搭在岡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着,顯得親熱而狎暱。它用狎暱的動作告訴棗紅公獒:這隻外來的獅頭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萬不要攻擊它。棗紅公獒聽懂了對方的話,愈加顯得平靜了。岡日森格放心地走了過去,半途上沒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淚不止的左眼。雙方都很放鬆,一片和平景象。岡日森格和棗公獒甚至互相聞了聞鼻子,在岡日森格是表示感謝,在棗紅公獒是表示寬容。
但就在這時,突變發生了,假裝平靜和寬容的棗紅公獒一口咬住了岡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嚨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長於廝殺的野獸都知道,堅決保持着祖先野獸習慣的藏獒當然也知道。但知道應該是兩方面的,一是撕咬對方的脖子,二是保護自己的脖子,即使在兩隻本該敵對的野獸突然講和,並用互相聞聞鼻子的方式消除齟齬的時候,它們中間的優秀者也絕不會忘乎所以地放棄對自我的保護。棗紅公獒是優秀者,它用順佯敵意的方式實施了攻擊。岡日森格也是優秀者,它其實早就猜到棗紅公獒不會放過自己,便用欲擒故縱的辦法誘惑了對方的攻擊,然後一閃而逝,脖子上相關命脈的筋肉奇蹟般地躲開了鋒利的牙刀,脖子上無關痛癢的鬣毛奇蹟般地團起來塞了對方一嘴。然後就是反擊,岡日森格的反擊也是一口咬住對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鋼牙彷彿被大錘打進去了,直鍥喉底,然後就拼命甩動大頭,淋漓盡致地發揮着它那異乎尋常的撕裂能力。
當身材魁梧的棗紅公獒躺在地上抽搐着死去的時候,馬背上的麥政委驚呆了,指着岡日森格說:“它怎麼這麼兇暴?它哪裡是狗啊,它比老虎還老虎。這可怎麼辦?這不是人殺狗,是狗殺狗,人殺了狗可以處分人,狗殺了狗難道也要處分狗?”父親說:“誰來處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瑪卿雪山上保護過修行僧人的雪山獅子,人是不能動它的。能夠處分它的還是它的同類,就看岡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對手了。”麥政委憐惜地看着棗紅公獒說:“這麼大的一隻藏獒不到一分鐘就被它咬死了,還能有誰是它的對手呢?”父親說:“但願沒有,但願它平安無事。”
岡日森格若無其事地站在棗紅公獒的死屍旁邊,平靜地望着遠方,比平時更顯得溫文爾雅。大黑獒那日走過去,慰勞似的舔着它闊鼻上的血,那不是它的血,那是敵手的血,可以說結束這場戰鬥,它滴血未流。它臥了下來,好像很累,頭耷拉着,下巴支撐在彎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閃了幾下。瞭解它的父親說:“你看它裝得多像,一副無辜受屈的樣子。”說着來到馬下,走過去拍打着岡日森格說:“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不會怪罪你,我們趕緊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岡日森格不起來,頭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着前面。父親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循着它的目光朝前看去。
又來了三隻狗,都是偉碩的藏獒,一聲不吭地站在二十步遠的地方。它們正在判斷面前的情形:棗紅公獒倒下去了,外來的藏獒也倒下去了,是不是兩敗俱傷?需要不需要它們補鬥一次?更奇怪的是那隻黑色的獅頭母獒,它身上散發着西結古草原的味道,卻對那隻外來的藏獒那麼親熱,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還有人,這樣的人我們可從來沒見過,他們是不是來偷羊偷牛的?會不會闖進帳房給主人和主人的財產造成威脅?這三隻偉碩的藏獒是牧人家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常年生活在高山草原,對西結古以及碉房山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它們一方面好奇地研究着面前的人和狗,一方面監視着他們,尤其是人,一旦他們走向畜羣或者帳房,它們就會毫不含糊地撲上去,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家只是走在草原上,那它們就只能這樣遠遠地看着了。它們不是領地狗,並不負責整個草原的安危。
大黑獒那日跑了過去,又像剛纔那樣憑着自己一身的西結古草原味兒,和三隻虎視眈眈的藏獒虛情假意地套着近乎,然後又跑回來,前腿狎暱地跨上了岡日森格的屁股,告訴對方:現在你們明白了吧,我和這隻外來的藏獒是什麼關係?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動怒呢。它的行爲顯然起到了麻痹對方的作用,三隻偉碩的藏獒冷冷地看着,表面上無動於衷,但監視人的眼光已不是直直的而是彎彎的了。有一隻藏獒甚至放鬆地擺了擺大頭。
父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一邊回到馬上,一邊對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聲說:“快走吧快走吧,你們不走我們走了。”說着打馬朝前走去。岡日森格還是不動。大黑獒那日想跟上父親又戀着岡日森格,左右爲難地彷徨着。麥政委說:“我們是跟着它走的,它不走我們去哪裡?”父親說:“是啊,我們長的又不是狗鼻子,聞不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在哪裡。”
這時狗叫了,三隻偉碩的藏獒都叫了,叫聲很低很沉,就像男低音在歌唱。岡日森格聽出叫聲裡有呼喚主人的意思,警覺地擡起了頭。大黑獒那日則神經質地一個箭步躥到了岡日森格前面,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這隻它熱戀着的外來狗。父親發現,有人來了,是個穿着光板老羊皮袍的牧人。
牧人看到來了幾個漢人,便早早地下了馬,丟開繮繩,像見了頭人那樣彎着腰快步走了過來。父親用藏話問了一聲好。牧人呀呀地應承着,堵擋在三隻藏獒前面,朝着自家的帳房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父親和麥政委對視了一下,正要下馬,就見岡日森格忽地站了起來。“岡日森格。”父親怕它撲過去再咬出狗命來,嚴厲地喊了一聲。牧人盯住了岡日森格,吃驚地問道:“岡日森格?它是岡日森格?”父親說:“對,它就是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牧人長長地“哦”了一聲,這纔看到自家的棗紅公獒躺倒在地上,地上紅堂堂地流着血。他驚叫着,踉踉蹌蹌跑了過去。
就跟兒子去世了一樣,牧人抱着死去的棗紅公獒號啕大哭。
然後就是下跪。牧人給岡日森格跪下了。他已經聽說西結古草原來了一隻上阿媽草原的藏獒,它是一隻年輕力壯的金黃色獅頭公獒,它前世是神聖的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還聽說,部落聯盟會議做出了決定:岡日森格必須用自己的兇猛和智慧去證明它的確是一隻了不起的雪山獅子。也就是說,它必須打敗西結古草原上所有對它不服氣的藏獒才能留在西結古草原享受雪山獅子的榮譽和地位。但是牧人沒想到這樣一隻神勇傳奇的雪山獅子會突然來到自家的帳房前,咬死自家的牧羊狗棗紅公獒。棗紅公獒可是一隻一口氣咬死過五匹荒原大狼的悍獒。牧人傷心地哭着,給來自神聖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磕了頭,生怕再發生不測,吆着喊着把自家三隻偉碩的藏獒趕到了帳房跟前。他從帳房裡喊出了老婆和兒子,叮囑他們好生看好自家的狗,不要讓它們招惹岡日森格,好生招待雪山獅子和幾個跟雪山獅子在一起的漢人,不要讓他們餓着渴着,自己躍上馬背就要離去。父親追過去衝他喊起來:“你要去哪裡?你不要害怕,我是漢扎西,多獼總部的麥政委來到了西結古草原,他是個吉祥的菩薩。”牧人“扎西扎西”地迴應着,朝着晚霞燒化了雪山的地方奔馳而去。他是野驢河部落的牧民,他要去向頭人索朗旺堆報告發生在這裡的一切。這裡是野驢河部落祖先領地的南部邊界,是個曾有過戰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