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連忙捂着胸口告辭,打算回家後再請個大夫來好好看看。
現在來給他看病的大夫應該是河間郡王安排的人吧,他暗想。今天自己分明就是入了他的賊坑了!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走了,聖人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再回過頭,看看河間郡王依然穩穩的跪在下頭,聖人忍不住將怒氣發泄在他身上:“他都走了,你還留在這裡作甚?”
“這件事,聖人您還沒有給臣弟一個答覆。”河間郡王道。
聖人一愣,纔想起來河間郡王剛進門時說的話,一時又頭疼得不行。
“十三郎,剛纔的事情你不都已經看到了嗎?李中書府上管家的兒子調戲了你府上的廚娘,還對你不敬,此事的確是他御下不嚴,你打他也就打了。如今這件事,李中書不追究了,朕也不追究了,還不成麼?”
“不成!那他編造證據誣陷崔刺史的事呢?他還害了太子身邊那許多人的事呢?這些聖人您都不打算管管嗎?”
“十三郎!”聖人不由沉下臉,“此乃朝廷軍機要事,豈是你能隨意插手的?”
“若是別的事情,臣弟自然不會隨意指摘。可是,李林甫着實做得太過了!漠南漠北多少有功之臣都已經被他給害了,他還不滿足,如今竟是將魔爪又伸向了崔六!崔六是個什麼人別人不清楚,難道聖人您不清楚嗎?他是博陵崔氏的子弟,想當初五胡亂華之時,博陵崔氏多少子弟捨身同胡人對抗。眼看胡人大舉南侵,勢不可擋,博陵崔氏族人不肯屈服於胡人的鐵蹄之下,竟是舉族蹈海而亡。這樣的世家,這樣的風骨,他們怎麼可能養出叛逃我新唐王朝、而對胡人投誠的子弟來?”
“更別說,崔六夫妻都是極端自負自傲之人,讓他們勾結胡人作亂,這事您自己想想可能嗎?還有,博陵崔氏的族人還在長安呢,他們的兩個小娘子也都是聖人您親封的縣主。身上已經有這麼優渥的待遇了,他們又是吃飽了撐的,纔會想到丟下這一切去胡人那裡茹毛飲血?他們一家子有多愛吃穿玩樂您也是知道的!突厥哪裡有我新唐王朝地大物博,他們就連這裡的美食都沒吃完呢,又怎會將下半輩子都用在在突厥吃牛羊肉上?崔六的娘子身體不好,不能吃多少葷羶之物,投奔突厥她是去自找不痛快的嗎?”
最後幾句話,直接讓聖人都噴笑了。
“你呀你,還說不是在幫他們說話!”
“臣弟和他們在一處近十年,對他們自然是有感情的。但正是因爲知道他們夫妻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在得知李中書竟然拿出了他們私通突厥的證據的時候,臣弟才覺得可笑。進而再推想到之前被李中書找出各種勾結他人、敗壞超綱的臣子們,不難想象,這其中應當也有不少是冤枉的吧?只可惜,臣弟和他們都不熟,不知道證據的真假。但就從崔六郎君這件事上,臣弟可以肯定他就是在捏造證據!所以臣弟纔會義憤填膺,遠遠看到他就忍不住將他給打了。”河間郡王說起來,還是憤憤難平。
聖人聽着,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了。
“你說得也很有幾分道理。這個小崔愛卿,雖然性子是偏激了些,但自從入了官場,一直到現在,他都是在勤勤懇懇爲我新唐王朝辦實事的。之前在揚州、杭州便是爲百姓謀福祉,現在去了涼州更是將軍隊的整體素質提升了一大截。說這樣的人會勾結突厥叛亂,其實朕也不信的。”
可是,他爲什麼一開始還是聽信了李林甫呢?
只是因爲李林甫拿崔蒲瞧不起楊貴妃說事,又崔蒲夫妻倆當衆和安祿山夫妻對着幹,安祿山每次過來也沒少向他們委婉哭訴崔蒲夫妻對他們的區別對待,就連之前對慕皎皎讚不絕口的楊貴妃也慢慢不再提及他們。
耳邊有沒有人再說崔蒲的好處,時間長了,崔蒲之前鮮明的形象在他心裡都已經模糊了,現在就只留下一個張揚跋扈、過分自我的印記。所以再聽李林甫說起他在戰場上做出的舉動,他難免生氣,總覺得這個人不堪大用,而且還越發的驕縱了!李林甫再順勢給出崔蒲同突厥勾結的證據,擺出幾個人證來,他也就信了。
這些動作,步步爲營,穩紮穩打,是一點一點在他心裡積累起來的,都是李林甫乾的!
而自己,也差點就真的聽信了他的話,要將崔蒲給捉回來問話了!
好險好險,他差點就錯怪了一個爲國爲民付出良多的好將士了!
聽他這麼說了,河間郡王渾身咄咄逼人的氣勢立馬就消失了。
他連忙伏身叩首:“今日的事,也是臣弟太心急了。聖人您說的沒錯,臣弟就是喜歡崔六一家子,看不得他們受任何委屈。今日對聖人還有李中書多有冒犯,臣弟回去後自會閉門反省。現在,還請聖人您不要和臣弟一般見識,回頭臣弟也自會上門向李中書請罪。”
“你何罪之有?有罪的明明就是他!”聖人立馬喝道。
河間郡王訝異的擡起頭,聖人便又柔聲對他道:“說起來,朕還要感謝你纔對。如果不是你及時出面,糾正了朕的看法,只怕朕就真要錯怪了小崔愛卿了!這事你做得很對,有諫臣之風,朕十分欣慰身邊還有你這樣的兄弟在。你就不用去向李中書請罪了,你沒有罪,反而你還有功呢!”
說着,他便吩咐高力士道:“還不趕緊去將郡王給扶起來,賜坐!”
高力士趕緊上前將河間郡王扶了起來,安置在一旁的榻上坐好。
河間郡王跪了這半天,雙腿都麻了,臉色也開始微微泛白。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叫一聲苦。如果不是高力士扶他起來,只怕聖人都不知道他已經痛苦到了這個地步。
見狀,聖人心中又生出幾分愧疚。
連忙柔聲安撫了他幾句,再順便留下他共用晚膳,用飯的時候,聖人還特地問了一些關於他和崔蒲一家共處時候的事情,聽河間郡王說起崔家那幾個小魔頭無法無天的情形,聖人哈哈大笑:“的確,這對夫妻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生出來的孩子自然越發的無法無天!這一家子啊,都是那麼的特立獨行,叫人喜歡也不是,討厭也不是,真真是……朕都不知道把他們怎麼樣纔好!”
楊貴妃在一旁看着,心中都暗自驚詫——這些年了,經過李林甫和安祿山的聯手作用,崔蒲夫妻倆在聖人心頭的好感明明都已經被抹得差不多了。卻不曾想,橫空出世一個河間郡王,不過一個下午的功夫就重新勾起了聖人對他們的喜歡。而且,還是從最壞的印象一下子又迴歸了最巔峰的食客。只怕以後再想破壞他們在聖人心裡頭的形象,這事就更難辦了。
這個河間郡王,原來遠不止看起來好看這麼簡單。他的這一顆心也玲瓏剔透的厲害!
飯畢,河間郡王謝絕了聖人讓他在宮中留宿的建議,起身告辭。
聖人也纔回過頭來和楊貴妃嘆道:“你說,十三郎這個人,咱們該怎麼評價他纔好?”
“河間郡王聰慧剔透,把世間萬事都看得十分清楚。只是因爲事不關己,他懶得插手去管。只是崔刺史府上的幾位小郎君和小娘子都是他親眼看着出生長大的,那幾個孩子在他心裡就幾乎是他的親孫子孫女吧?如今眼看孫子孫女要落難了,他自然坐不住了,就趕緊跳了出來。不過……他這舉動還是太暴躁了些,和他平日裡的舉止相差太遠了。”楊貴妃輕聲細語的道。
“是啊,十三郎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就連對自身的許多事情都不甚在意。但這一次,竟然逼得他當衆毆打一國宰相,可見他是真的氣急了,連體統都顧不得了。”再說起河間郡王在宮門口痛揍李林甫的事情,聖人心中已然沒了惱怒,只有好笑。
楊貴妃也跟着笑了幾聲。末了,她才小聲問:“那,現在聖人您打算如何了結此事?”
“哎!”聖人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先等等看吧!朕今天被他們吵得頭都昏了,等明日再說。”
結果到了第二天,他便聽人來報,說李林甫回家之後就神清氣爽,還召集了幾個心腹一起議事到半夜!根本就沒有在皇宮裡事滿頭大汗、滿臉痛苦的模樣。
據說,他也請了好幾個大夫回去給他看病,大夫們也的確將病情說得十分嚴重,也開了不少好藥。但叫太醫來一看……好嘛,都是些華而不實的補藥,根本就是開來給皇帝看的!
河間郡王則是出了宮門就回到自己的府邸,繼續大門緊閉,不和任何人來往,竟是給崔蒲夫妻都沒有寫一封信去。
也就是說,他是貨真價實的想爲這對小夫妻抱不平,也是想爲他們抱個不平而已。事情和崔蒲夫妻倆沒關係,他們根本都不知道還有這件事!
“既然如此,朕心裡便有數了。”聖人一陣冷笑,便命高力士叫來中書舍人草擬聖旨。
不日,聖旨下發,中書令李林甫年老體衰,不能勝任諸多官職,便放他回家休養半個月,再命太府卿楊釗爲他分勞;河間郡王身體柔弱,那日在宮門口突然發病,實在可憐,送補品絹帛等物十車以爲安撫;涼州刺史崔蒲罔顧身份,越界行使兵權,雖然是好意,然而並有起到幫扶作用,便罰俸一年,以儆效尤。
“才只罰一年的俸祿?我還以爲他們會直接降了我的官職呢!我也早做好準備了!”捧着聖旨,崔蒲還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皎皎則是看着從長安送來的信件,指尖輕輕在那一排排的蠅頭小楷上摩挲着:“這一切應該都是河間郡王的功勞吧!”
崔蒲滿臉的驚喜瞬時消失了。
“誰要他幫忙了?不過一點小懲罷了,大不了一個削職爲民,最不濟也不過流放嶺南。那地方我又不是沒去過,那裡還有我多少舊識呢!要是去了那裡,我過得能比在這裡更自在!”他不滿嚷嚷。
“那你能放得下這裡金戈鐵馬、砍胡人跟砍瓜一樣的日子?”慕皎皎只問。
“我放不下。”崔蒲連忙搖頭。
慕皎皎便白他一眼。“既然如此,你還亂叫些什麼?他這一次是貨真價實的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崔蒲無奈低頭。“你說得沒錯,這次他幫忙得很及時。不僅幫了咱們,還狠狠的坑了李林甫一把,順便自己又賣了個可憐。不過……李林甫下去了,楊貴妃的兄長又起來了,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不是。”慕皎皎立馬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