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後交卷的兩個人

筆在雪白的紙上行走,就像人在沙漠裡行走,時而發出沙沙的聲音,時而無聲無息。

昭文殿裡彷彿瞬間多了很多棵桑樹,養了很多蠶。

陳長生握着筆,認真地解答着捲上的問題,他的筆在捲上未走龍蛇,認真地寫着,一筆一畫,認真到甚至有些拘謹。

因爲拘謹,看着便有些緊張,實際上他的心神很放鬆,自幼讀過的無數文章,像風裡的落葉,在他的腦海裡不停掠過,看着題目,他便從落葉裡輕輕摘下一片,照着抄寫便是,哪裡需要做長時間的思考——需要思考才能得出結論的題目,暫時還沒有出現,已見的數張試卷裡,還沒有超出道藏範圍的知識考覈,出題目的教士,暫時也還沒有展現出超過無數前賢的智慧。

不遠處的苟寒食,擱下筆揉揉手腕,然後繼續行卷,神情平靜放鬆,彷彿是在離山書齋裡溫書做筆記一般。

昭文殿內一片安靜,只能聽到翻閱試卷和書寫的聲音,偶爾會聽到一兩聲咳嗽,那代表着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人提前交卷。

當然不是苟寒食,也不是陳長生,他們的筆剛剛落到紙上開始書寫,作爲文試最被看好的人,至少得把所有的題卷全部做完吧?

最先交卷的也不是軒轅破——文試不存在淘汰,如果真的不擅長,於脆便直接放棄,唐三十六是這樣對他說的,這也是很多學院老師或宗派長輩對弟子們說的話,這便是所謂經驗——如果稍後武試和對戰表現極好,哪怕完全沒有文試的成績,一樣有希望進入三甲。

提前交卷在每年的大朝試裡都很常見,但今年有人提前交卷,依然讓人們感到非常吃驚,因爲現在時間還太早。

最先交卷的人,正是陳長生一直留意的那名單衣少年。那少年連卷子都沒有看,更準確地說,當題卷剛剛被髮到他的桌子上,他便起身,拿着題卷向主考官的位置走去。這和棄考有什麼區別?這就是棄考。

往年大朝試裡,即便有很多像軒轅破這樣的人,稟持着前輩和師長們傳授的經驗,會直接放棄文試,但總會想着要給朝廷和國教留些顏面,至少會在考場上熬過半個時辰之後再交卷。

那少年卻是毫不猶豫,一開場便直接棄考,顯得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考生們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吃驚,也有人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想着考官對於這樣的考生,就算不會當場發作,也不會留下任何好印象。

那少年走到主考官的座席前,將題卷放到桌上。

那疊厚厚的題卷,自然是空白的。

由朝廷和國教派出的數名主考官盯着這名少年,沉默不語,氣氛有些怪異

一名教士打破沉默,寒聲說道:“你確認要交卷?”

那少年容貌清秀,最大的特點便是一雙眉毛很細,很平,看着就像是一條直線,偏偏並不難看,只是顯得有些冷漠。

聽着那名教士問話,少年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問道:“不行嗎?”

說話的時候,他的細眉微微挑起,顯得有些厭煩,似乎非常不喜歡和人進行交談。

他的聲音淡的像冰,語調平的像荒野,語速很慢,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就像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一般。

那名教士微微皺眉,有些不悅說道:“按照大朝試的規矩,提前交卷自然是可以的,不過……”

沒有等教士把話說完,那名少年說道:“我交卷。”

語速依然很慢,語調依然很平,情緒依然很冷,表達的意思很清楚,意願很堅定,那就是,沒有什麼不過。

那名教士看了眼空白的題卷,不再多說什麼。另一名主考官厲聲訓丨斥道:“你現在已經進不了二甲,但凡有些羞恥心,也應該感到慚愧,居然還表現的如此得意,真不知道你的師長是怎麼教的你”

那少年依然面無表情,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沒有師長,他來參加大朝試,只是爲了參加對戰,他要打敗所有人,尤其是那個白帝城的小姑娘,再次告訴自己,自己纔是最強的,至於大周朝廷和國教評選的首榜首名,他根本不在乎。

稍後,有人帶着少年離開昭文殿,去武試的場地。

殿內數百名考生看着少年漸行漸遠,眼神有些複雜。

苟寒食隱隱猜到少年是誰,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莊換羽微微挑眉,神情依然平靜,眼睛深處卻有些不安。

半個時辰後,陸續有考生交卷。

那些考生被官員帶離昭文殿,沿着離宮裡的神道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便來到了武試的場所——朝陽園。

朝陽園是離宮東面一大片園林,春和景明之時,無數片草地綠的如茵如海,無數樹木帶着幽幽森意,晨聞鳥鳴,暮觀曲水,風景極爲美麗,此時寒冬剛過,春意初至,草地微黃,但景緻依然很是迷人。

大朝試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替國教和朝廷選拔人才,爲天書陵悟道設置門檻?是的,這些都是,但大朝試最終的目的,是要挑選然後培養出越來越多、真正具有天賦的年輕人,爲與魔族之間的戰爭儲備後續力量。

魔族的單體戰鬥力太過強大,人類和妖族只能靠着數量的優勢,才能苦苦抗衡,從千年之前開始,人們便意識到,只有培養出更多的真正意義上的的絕世強者,才能在這場戰爭裡,獲得真正的、壓倒性的優勢。

在修行的漫漫道路里,通幽是最重要的那道門檻,只要過了這道門檻,便會成爲人類世界關注的重點,但年齡也是非常重要的參考值,一個三十歲的坐照上境,對於人類世界的重要性,遠遠不如十三歲的坐照初境,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不然就算你八百歲的時候,終於進入了聚星境,卻已然油盡燈枯,再也沒有可能進入最高的那些境界,對這場與魔族之間的戰爭有什麼意義?

所以,就像天機閣頒佈的天地人榜一樣,大朝試最看重考生的潛力與天賦,看的是將來。天賦與潛力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回事,只不過後者比前者要多一些主觀能動性方面的因素,合在一起,表現出來的便是能力。

武試,便是大朝試實現自身目的的最直接的手段。

徐有容、落落這樣的天才,她們擁有的血脈天賦是天生的,不需要也無從考查,但能力可以被考查。首先是神識強度,這決定了考生定命星的遠近,決定單位時間內修行的效率。其次是真元數量,這關乎考生的勤奮程度以及對天地的感知效率。

考生們在官員的帶領下,走過朝陽園,來到最東面也是最深處,他們沒有看到最早交卷的那名少年,只看到了面前約兩人高、被修剪的極爲平整的冬青灌木叢,有些京都考生知道這片綠意盎然的樹林的來歷,才明白今年的武試竟然是這樣的內容,不由在心裡發出無聲的哀鳴。

不提準備參加武試的考生,面臨着怎樣艱難的局面,昭文殿裡的文試還在繼續,有的學生咬着筆尾,臉色蒼白,彷彿隨時可能昏倒,有的學生在寒冷的初春天氣裡,竟然汗流滿面,身上冒着淡淡的熱氣,場間氣氛格外壓抑。

——今年的文試題目太難,涉及的知識面太多而且太深,遠遠超過前些年。再如何絞盡腦汁,終究人力有時窮,不斷有考生在與出題者的戰鬥裡敗下陣來,提前交卷,然後,昭文殿後不時會傳來哭聲。

主考官以及教士們的目光,越來越多地落在苟寒食和陳長生二人的身上,二人卻彷彿無所察覺,繼續做着題卷,手裡的筆沒有停頓過。

隨着時間的流逝,昭文殿內只剩下了十餘人,大部分席位已經被撤走,場間更加空曠冷清,就連剩下的人,也已經放棄了最後幾頁題卷的解答,開始認真地檢查前面的答案,希望不要出現不應該的失誤,苟寒食和陳長生還在答題

初春的太陽從地平線挪到正中,還在參加文試的人越來越少,就連天海勝雪和槐院那四位年輕書生都已經結束了答題,苟寒食和陳長生還在繼續沉默地答題,他們這時候已經答到了最後一頁。

殿內的主考官和教士們再也無法安坐,紛紛離開桌椅,端着茶水來到場間,因爲擔心影響二人答題,所以沒有太靠近,隔着一段距離,觀看着這幕大朝試裡極難出現的畫面,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精彩。

——這些年的大朝試,從來沒有人能夠把文試的所有題目做完。因爲文試出題的人,都是離宮裡精研道典的老教士,那些老教士或者修行境界普通,也沒有什麼權勢,但一生埋首於故紙堆,知識淵博至極,他們習慣在最後幾頁題卷裡寫些最難的問題,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那些題卷,讓這些學識淵博的老教士自己一人單獨來答都極爲困難,更不要說那些來參加文試的學生。

苟寒食號稱通讀道藏,陳長生現在也有了相同的讚譽,或者正是因爲如此,離宮裡那些博學的老教士被激怒了,今年大朝試的題目要比往年難很多,尤其是最後幾頁題卷,更是精深偏門到了極點,就是想給苟寒食和陳長生難堪。

主考官和那些教士們很清楚今年文試的內幕,此時看着苟寒食和陳長生居然答到了最後一頁,竟似乎能夠把所有的題卷全部做完,自然震撼無比。

天海勝雪已經交卷,他站在殿門處,回首望向殿內依然在答題的苟寒食和和陳長生,皺眉不語,作爲天海家最有前途的繼承人,他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但最後那幾頁題卷實在太難,他想不明白苟寒食和陳長生爲什麼還能繼續答題,難道雙方在學識方面的差距真的有這麼大?

槐院書生倒數交卷,按道理應該足夠驕傲,但看着場間依然在持筆靜書的二人,他們無法生出這種情緒,對於學名在外的苟寒食能夠堅持到現在,他們並不意外,可他們認爲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肯定做不出最後幾頁題卷,定是虛榮心作祟,不肯離開,臉上不由露出嘲諷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安靜的昭文殿裡響起衣袂與桌椅磨擦的聲音,議論聲與隱隱的躁動,再也無法壓抑,從偏東面的位置響起。

苟寒食結束了答題,站起身來。

幾乎同時,西面也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整理題卷的聲音。

人們向那邊望去,只見陳長生把題卷抱在懷裡,正準備交卷。

安靜重新降臨殿間。

苟寒食和陳長生隔着十餘丈的距離,靜靜對視,然後微微躬身行禮。

從鐘聲響起,他們第一次看見彼此,當然,他們一直都知道彼此都在。

文試就此結束,昭文殿外的靜音大陣撤去,如浪般的聲音涌了進來。

來看大朝試的民衆,被攔在很遠的地方,即便如此,聲音依然傳到了場間,可以想象,此時那裡該有多麼熱鬧。

看熱鬧的民衆,此時已經得知了文試的具體情況,知道苟寒食和陳長生竟然最後交卷,竟然把題卷所有題目都答完了,不由好生興奮,紛紛喊將起來,兩個通讀道藏的年輕人,最後一起交卷,那畫面想着便令人神往。

苟寒食名滿天下,是文試首名大熱,很受世人尊重,但畢竟是個來自南方的年輕人,陳長生雖然因爲與徐有容的婚約以及那場秋雨的故事,得罪了京都所有年輕男子,但畢竟是周人,在這種時候,便成了京都百姓的代表、周人的驕傲,竟有大部分民衆是在給他喝彩。

苟寒食和陳長生聽不清楚遠方的民衆在喊些什麼,接過執事們遞來的手巾,在清水盆裡打溼,洗了洗臉與手,整理了一番,在官員的帶領下走出了昭文殿,很明顯,這些是他們二人獨有的待遇。

走到神道前的青樹下,苟寒食向他問道:“周雖舊邦,其命唯故,這道題你怎麼看?”

(我有過很多的理想,其中有一個,就是當學霸,可惜沒有那個能力,那麼,便只能藉故事完成心願了,嘿嘿,下章十一點前爭取出來,感謝大家今天投的月票,我會好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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