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沒胡說,早兩年前,太太就說兒子這裡用不了那麼多人侍候,就連兒子也不過是半個主子,沒那個富貴命叫人侍候,這院裡便只有兒子、程氏,還有程氏帶來的一個丫頭,原有個小廝是太太派來的,卻是個奸邪的,把兒子每日裡做什麼,與誰都說了什麼話都一字不差的回稟過去,兒子看着厭腥,打發了。”
大老爺目瞪口呆,他不是不知道馮氏看不上庶子,這些年對庶子也確實多少苛刻了些,可大兒子活的好好的,不缺吃不短用,他也就睜一眼閉一隻眼,且大兒子向來顧大局,這些雞皮小事從來不說,不敢置信的擡手指着龔炎檢,“你,你這說的什麼混賬話!太太是你母親,你心裡怎可有怨恨?”
龔炎檢自嘲一笑,“父親,我母親是趙氏,不過是一個上不得檯盤的小妾罷了。攖”
大老爺氣的火冒三丈,一時忘了龔炎檢生病,揚手就給了一巴掌,指着他斥責,“果然是上不得檯面的,我教養你多年,你就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壓不住,以後進朝爲官還怎麼替皇上分憂,沒出息,窩囊廢,我可真,真白白高看了你!償”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大老爺還從不曾對龔炎檢這般厲聲過。
龔炎檢卻是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也是想着考功名,考到了就能被人高看,被大老爺看重,從而從這個家脫離出去,想要的社會地位會有,妻子會跟着自己享福,太太再不敢隨意欺凌,可是真考了功名又如何?
一切照舊,甚至變本加厲,如今更是要死了。
龔炎檢被打的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按住額頭,叫眼前清明幾分,便是淒涼苦笑,平靜的對大老爺道:“兒子要死了,沒來得及報答父親的教養之恩,兒子慚愧,但願下輩子……”話沒說完,屋裡蹬蹬跑進一人,哭叫一聲,“大爺,太太沒了!”
龔炎檢一聽,先是愣了愣,隨即一口血噴出來,撲通仰倒牀上。
大老爺大驚,忙上前看,見龔炎檢面如金紙,似已經斷氣,伸手去探鼻息,那隻手抖的厲害,探出還有似有若無的鼻息在,回頭大喊:“快快快,郎中,叫郎中來!”
大房亂成一團,郎中來了,探鼻息又把脈,緊着開方子灌藥,折騰了好一陣,可龔炎檢看上去還是奄奄一息,後頭有人去請三爺,龔炎則來看了眼,孔郎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便讓人擡着去了馬郎中處,馬郎中給看過後,也是灌藥,而後道:“就現在這裡養着,我盯着。”
龔炎則一聽這話就知道馬郎中有些把握,不然誰敢把人留在自己跟前呢。
大老爺那裡守了一時纔回府。
馮氏見大老爺回來,忙蘸着眼角往外迎,“老爺節哀,保重身子,就讓檢哥兒安心的走吧。”哪知話音才落,一陣風走過來的大老爺揚手就扇了一耳光,馮氏一直養尊處優,又是猝不及防,哪裡受的住這個,一下就撲到地上。
後頭跟着的桂菊嚇的腿都軟了,場面就是一靜。
馮氏反應過來自己捱了打,不敢相信的撐起身子望向大老爺,“老爺……”
大老爺上前兩步,薅住馮氏的頭髮就往屋裡拖,“賤婦,進屋來說清楚!”
馮氏年輕時沒少挨大老爺的耳光,那時她生不出兒子,眼見大老爺女人納了一個又一個,還有一個趙氏先了生庶長子,她如何不恨?又是年輕氣盛,總是兩句話說不到就叫大老爺厭惡,好在她到底有了嫡子,又趕上大老爺外放做官,夫妻聚少離多,關係倒緩和了不少。
這挨耳光的事成了年久歲月裡被淡忘的事,即便記得當時的滋味,也忘了耳光有多疼。
這一瞬卻是翻江倒海全想起來了,馮氏瘋了樣擰着身子,試圖從大老爺手裡掙脫開去,大老爺卻是狠狠一拽,把人丟進了屋裡,隨即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桂菊是家生子不假,可在大太太身邊做貼身丫頭也才近幾年的事,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嚇的抖若篩糠,卻想不通太太哪惹了大老爺。
春生偷偷望了兩眼,悄悄的返身回去,與焦氏回稟:“真是火上澆油啊,姨奶奶料事如神!”
“馮氏當我們初來乍到,卻不知我們早在慶州就問了家裡人,打聽了多少消息,豈能不知她最恨的是這個庶長子。”焦氏摸着擦了膏脂的手,細嫩柔軟,感嘆宮制的胭脂水粉確實好。
“奴婢讓人傳假消息說是大爺死了,那個桂菊竟然就信了,這種事該多打聽幾個人的,哪能這樣輕易的就回話給主子,真不知道她這個大丫頭是怎麼做的,竟然還是馮氏身邊的紅人。”春生不屑的撇嘴。
焦氏擡眼,輕輕彎脣,溫溫柔柔道:“這就叫做一手遮天,馮氏一手遮天習慣了,哪裡以爲有人會騙她?那個桂菊也是如此。”
“主僕倆都是蠢的。”春生道。
馮氏捱打不必細說,只說第二天桂菊來求見春曉。
春曉還不知道馮氏的事,奇怪桂菊來做什麼,難不成又要喊她去學內務,桂菊卻道:“太太摔傷了,好不巧的正好碰了臉,你看這年下的,家裡還一幫子親戚在,太太想求雪融生肌膏,不知你這有沒有?”
春曉心說:怎麼還摔了?出來進去的都有丫頭扶着,面上卻露出關切,忙叫登雲取雪融生肌膏,登雲長了個心眼,只拿了春曉用剩的半罐,交給桂菊道:“原以爲還有一罐新的,翻遍了卻只剩這半罐了,我們姑娘的手腕也傷着,卻先緊着大太太的臉來吧,這可不容忽視。”
桂菊第一回沒趾高氣昂,反倒是千恩萬謝的去了。
等人走了,春曉便隨意說了一句,“怎麼摔能傷了臉?難不成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
登雲卻是纔打聽到大房的消息,小聲道:“哪裡是摔的,是被大老爺打的,聽說臉腫的跟豬頭一樣,成日的算計兒子媳婦,把好好的媳婦給算計沒了,作孽哦。”
程氏其人,只聞其名從未見過,春曉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原主的敘述裡,是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來見原主,讓把風箏交出來,有這樣的丫頭,程氏的性子該也不弱,說來,程氏受病痛這麼多年,如今也是解脫吧。
登雲與春曉一道唏噓半晌。
程氏不停靈,三天出殯,一大早春曉收拾停當,帶着登雲去大房送程氏最後一程,喪禮處置的很簡單,春曉等女眷並不跟着出城下葬,實則因着要遷墳,程氏的棺槨送去了上雲庵。程氏沒兒沒女,大老爺發話,從族裡領了一個女孩兒做女兒,認在程氏名下,在族譜添了名字。
等人送葬的人走了,馮氏旁人沒留,卻把春曉留下了,春曉見她臉上沒有明顯傷痕,但卻是勻了粉,笑笑坐到下首。
馮氏吩咐桂菊道:“去煮一杯烏梅汁來。”
桂菊忙應聲去了。
馮氏道:“知道你不愛吃茶,烏梅汁酸酸甜甜的,你嚐嚐。”
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還知道她的口味了。春曉精神一凜,怕接下來馮氏有什麼套要下給自己,就連登雲也擡了擡臉兒,定定的瞅了馮氏一眼。
馮氏嘆口氣,苦笑道:“多謝你的藥膏子,不然我這張臉怕是沒法見人了。”說着眼睛一紅,眼淚滾瓜的就掉了下來。
春曉忙道:“太太節哀,生老病死都是命,您再傷心大奶奶也去了,您多保重身子啊。”
馮氏聽了一怔,拿帕子把眼淚蘸了,道:“我與你說幾句體己話。”說着瞅了眼登雲。
春曉只得讓登雲先下去。
屋裡只剩她與馮氏,就見馮氏忽地輕泣起來,哭的好不傷心,眼見不是裝假,春曉也皺了眉,難不成馮氏死了兒媳,已有悔意?
正不知如何勸,聽馮氏道:“咱們都是命苦的人吶!老龔家人動手打女人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別管外頭見着如何飽讀詩書的儒雅氣度,那都是哄人的,我初嫁進來就發現老太爺把老太太打的髮髻都散了,牙齒掉了兩顆,追其緣由,不過是老太太沒順老太爺的意思,如今我也是如此,這張臉要不是你的藥膏子,我早稱病不理事了,哪裡丟的起這個人!”
春曉一愣,自己什麼時候和馮氏是推心置腹的關係了,這樣親密的話也說?
馮氏抹着眼淚,看了眼春曉,視線落在她手腕子上,道:“聽說你手腕子被三兒弄傷了,郎中就換了兩個纔將將養好,可不都是心狠的,咱們身爲龔家的女人,真是同病相憐啊!”
“……”這……,還真沒法反駁,春曉無語的動了動嘴角。
馮氏以爲她難以啓齒,冷笑一聲,“我與你一樣,總要瞞着掖着,維護爺們臉面,畢竟出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卻是他們,回家裡狠狠剜咱們的心。”
“太太……”春曉無奈的喚了聲。
馮氏擦了淚,道:“你不必說,我都懂,好孩子,就喊我大伯孃吧,你放心,你和那範六娘兩個,我只承認你是龔家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