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六千多個日日夜夜轉瞬即逝之後,當最初的地點與身份開始了徹底的逆轉之時,當佩圖拉博再一次見到了摩根的那一瞬間。
鋼鐵之主纔會驚愕地發現,那銀髮的身影之後,已然浮現了一層模糊的幻像,隱隱約約,與那青藍色的瞳孔,融合爲一。
那是,一輪冰冷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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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當佩圖拉博再一次回想起他在【命運薄紗】上所遭遇到的,所看到的事情的時候,他依舊會陷入短暫的迷茫,依舊會感到真切的猶豫。
直到那個時候,直到一切都太遲的時候,鋼鐵之主依舊不敢告訴任何人,他在那一天,所看到的事情,以及在他的內心中,那本能一般的叛逆思緒。
【北極星號】是在佩圖拉博的宏偉殿堂徹底落成後的第十六個泰拉標準日準時來訪的,與它一同前來的,還有一整支煥然一新的遠征艦隊,那正是在與他們的基因原體相處了幾個月後,重新掌握了勇氣與希望的第二軍團,他們將自己所有的力量雲聚在一起,並且在瑞扎的巨大衛星中,得到了全銀河最優良的保養與更新換代。
第23遠征艦隊,這正是他們在人類帝國那浩如煙海、征伐銀河的龐大軍事體系中的代號,現在,這支艦隊由近兩萬名破曉者,數以百萬計的護教軍,以及大約三分之一的【好戰者】泰坦軍團所組成:該泰坦軍團還有三分之一的力量,正在從全銀河趕來,加入這支愈加龐大的帝國鋒刃。
不過,比起一開始,如今的破曉者軍團有了些許的減員:科爾特斯與皮薩羅率領着一些戰士,暫時地離開了他們的基因之母,去往了一個名爲卡塔昌的世界,以完成他們手頭上的一些【工作】。
但儘管如此,當第23遠征艦隊那灰白色的投影,一點點地在佩圖拉博的視野盡頭浮現的時候,鋼鐵之主錯愕了一個瞬間,爲了這支艦隊的龐大而讚歎:他難以想象,自己的血親是如何在區區幾個月的時間裡,拉扯出一支足以在任何一場戰役中名列主力的軍鋒。
儘管它遠遠比不上鋼鐵勇士的無畏艦隊,也比不上影月蒼狼、聖血天使與帝國之拳那些聲名遠揚的虛空戰羣,可展現在佩圖拉博眼前的井井有條、肅穆沉穩,也足以讓鋼鐵之主在內心中暗暗點頭,對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血親,有了一個更好的預估印象。
更何況,它準時抵達了:克服了銀河中所獨有的,時間上的不確定性與亞空間的詭異,這兩項連佩圖拉博都無能爲力的問題,被他的血親巧妙地克服或者避免了。
拂曉女王的艦隊既沒有過早地露面,也沒有遲到,當鋼鐵勇士的第一批迎接艦隊正式在曼德維爾點附近拉開了一道鬆散的歡迎隊列的時候,第一艘破曉者的艦船便打破了現實宇宙與亞空間的帷幕,恰到好處地將問候的歡樂傳遞到了第四軍團的公共通訊平臺之中。
與他們相比,來自於鋼鐵勇士的迴應,竟顯得有些準備不足。
佩圖拉博的嘴角以最低的弧度上揚着,顯露出了一個近乎於無的微笑:通過投影與占卜盒,他能夠清晰地看到這一切,以最直觀的角度感受着自己的血親統治軍團時候的理性與規劃。
讓人欣賞。
他不禁在心中讚歎的,略有好轉的情緒伴隨着他那近乎於習慣性的沉悶哼聲,令一旁的三叉戟與大營長官們低下腦袋,維持着最爲穩妥的安靜,以避免因任何一件小事而引爆他們喜怒無常的父親。
而基因原體則是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子嗣們,此時此刻,他正肆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沉浸在只有一位真正的天才才能隨意搭建的思維殿堂之中,他雖然只是屹立在【命運薄紗】那荒涼的地面上,雖然只是站在由他的子嗣們精心搭理出來的停機軌道的盡頭,但是他的思緒早已飄遠,早已脫離了重力與現實的束縛,早已跨過了時間與空間的長河,抵達了他所需要的那一小塊美好天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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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圖拉博記得摩根:他一直都記得,整整十六年。
這不是基因原體那卓越記憶力的體現,而是名爲【摩根】的個體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特:她獨特到即使佩圖拉博只是與她共事了短短几天,即使他們只是一起處理了一些再尋常不過的文件,即使那短暫的共處,那發生在黎明星上的一切事情,通通都是至少十六個泰拉標準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
但佩圖拉博依然記得,他甚至記得愈發清楚,愈發美妙,伴隨着歲月的流逝與閱歷的增加,那些早年的記憶似乎成爲了某種塵封起來的佳釀,愈加地醇厚與誘人。
總的來說,第四軍團之主對他的血親的記憶,存在着一道頗爲明顯的分水嶺:那就是人類之主親口告訴他摩根真實身份的那一天。
在那之前,摩根是一起難以解釋的神秘現象,是一道擾亂程序的錯誤代碼,是遮蔽着理性與冰冷計算的一朵烏雲,有關於她的記憶不斷地干擾着鋼鐵之主對於凡人的蔑視與悲哀,令佩圖拉博不得不記住了那個【黎明星的案例】。
在黎明星之後,每當佩圖拉博爲了計劃的耽擱而憤怒,每當他充斥着憤恨與嘆息地看向那些無法勝負自己職責的阿斯塔特戰士與凡人的時候,他都會輕蔑地感慨着這些肉體凡胎的脆弱,感慨着他身爲基因原體,與凡人那太過於明顯,幾乎就是兩個世界、兩個物種一般的差距。
但這樣的感慨總是無法持續下去的,因爲每當他想對芸芸衆生降下【無能】和【愚昧】的最終審判的時候,那些源自他骨子裡的高貴理性與科學思維,都會不由自主地提出一個疑問。
黎明星的那個案例,那個名爲摩根的凡人,又該怎麼解釋?
她明明也是個凡人,她明明是與眼前這些平庸之輩別無二致的肉體凡胎,但是,她卻能夠在不流血的戰場上擊敗他最好的子嗣,她卻能夠在理性與藝術的領域跟上他的思維與腳步,她卻能夠在名爲靈魂的孤獨堡壘中,與他有着哪怕一瞬間的,短暫又寶貴的共鳴。
她做到了這一切:哪怕她只是個凡人,佩圖拉博也絕對不會駁斥這個真相,他對科學與理性的推崇讓他如此真誠,卻也讓他陷入了一種可悲的困境之中。
如果凡人都是可悲的,都是矇昧的,那麼那名在黎明星與他短暫共事的摩根,那名如此優秀與聰慧的人士,又該如何解釋呢?
這不是用所謂的概率學與特殊案例就能粗暴掩飾的問題,摩根的存在就像是一顆恰到好處的尖銳石子,一次又一次地動搖着佩圖拉博心中的那座完美思維堡壘:但偏偏如此,他卻越是記得清楚,越是不願意忘記,越是在對於計算與理性的信任中,尋找着合適的理由與方式,來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然後一次次的無功而返。
就像是盤踞在電子儀器中的一枚病毒,就像是隱藏在浩瀚代碼中的一句BUG,在黎明星事件之後的某段時間裡,摩根成爲了一位無形的常客,一種模糊的概念,一個從不缺席的對手:每當鋼鐵之主唾棄着世俗對他的拖累的時候,他就不得不面對那一段來自於黎明星的回憶,面對那個簡單且複雜的影子。
久而久之,長此以往,他牢牢的記住了摩根的名字,記住了那璀璨銀髮與青藍瞳孔所象徵的智慧與理性,記住在那在黎明星的繁忙事態之中一閃而過的靈魂共鳴:基因原體牢牢的記住了這些,反而是其他的那些細節,開始變得模糊,變得不再清晰。
就這樣,在某個時間點,在他知道那是他的血親之前,摩根的名詞,成爲了佩圖拉博心中,某種美好的象徵,某種在這血腥世界裡極不合羣,卻又讓人下意識得想要接近的潔白天空。
她變得美好,變得聰慧,變得符合鋼鐵之主的任何心性,她與佩圖拉博那短暫的回憶,在歲月的流逝與主觀的影響中,被基因原體不斷地增添着越來越多的內容,到最後,甚至有些面目全非。
她做到了那些事情,她做到了連凱莉芬妮都做不到的事情:他那名義上的姐姐,也許的確如同她所說的那樣愛他,但是她的愛並不是佩圖拉博所需要的東西,她也給不了佩圖拉博所需要的東西。
無論是藝術上的見解、理性上的對等、還是靈魂上的共鳴,凱莉芬妮通通得做不到,她所能做的只有她說的那些【愛】。
但他要那種沒用的可笑東西做什麼?
凱莉芬妮只會順應他,卻永遠都感受不到他內心中的孤寂,她永遠都無法對他的任何一個作品,對他的任何一種處境,說出那個恰當的形容詞語。
凱莉芬妮不夠優秀,也許她智慧且俏皮,但她與那些可悲的肉體凡胎,沒有更多的區別:伴隨着她的老去與迂腐,連這些僅有的區別都在逐漸消失,讓她成爲芸芸衆生中的一份子。
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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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之主搖了搖頭,當他想到這裡的時候,他那粗大的鼻孔中噴出了熾熱的氣息,宛如傳說中的巨龍在炙烤着自命不凡的屠龍者。
他的目光隨意地移動着,掃過了那些噤若寒蟬的鋼鐵勇士,原本無神的視野在無意中捕捉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宛如一把鑰匙,能夠幫助他打開那塵封的記憶:他看到了他的三叉戟,他想出了黎明星的又一段事情,他回憶起了他的子嗣敗在了摩根的手中,讓他的尊嚴遭到了真切的損傷。
鋼鐵之主輕哼了一下,他的不善目光因爲十六年前的事情而再次升騰,毫不保留地打在了那兩名茫然的三叉戟的身上,比一百萬枚炮彈更具有殺傷力,讓兩個一無所知的三叉戟不由得開始了戰慄,在心靈的絕境中,向着他們基因之父的喜怒無常而跪拜臣服。
而就在這些不幸者滿懷困惑又瑟瑟發抖的時候,伴隨着明顯的不喜之聲,基因原體的目光又及時地移開了,他的憤怒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宛如一道詭異的妖風,平地而起,摧枯拉朽,卻又在眨眼之間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佩圖拉博再一次陷入了他的回憶之中,只留下兩名在茫然中恐懼的三叉戟,還有他們身邊那些爆發着期待的目光:只因爲基因原體的那一抹憤怒,太多渴望爬上三叉戟位置,渴望與他們的基因之父再近一些的鋼鐵勇士,看到了對於他們來說,千載難逢的良機。
而基因原體並不在乎這些:在他的眼中,三叉戟不過是更符合目前處境的工具,他們在本質上與尋常的大營長官沒有更多的不同,當基因原體來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之中,需要一種全新的手段,又或者是他發現了一顆新星,能夠讓他的計劃更爲順利之後,肯定會有一名三叉戟離開他的崗位,去往佩圖拉博指定的新位置上去。
就比如說現在,鋼鐵之主就在隨意地思考着,是否要讓一名名爲丹提歐克的戰士,取代他的一名三叉戟,成爲他的新顧問:至於那些原本的三叉戟,除了一直得力的弗利克斯外,剩下的兩個無非是泛泛之輩,絕不是不可替代的。
像這樣的無憫計算在佩圖拉博當心胸中運轉着,卻絲毫不妨礙他的大腦繼續追索那些回憶,繼續暢想着那些他最快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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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之主是在之前不久才瞭解到,那個在他心中已然是某種特殊智慧之代名詞的凡人摩根,其實是一位與他相同的基因原體,他們有着同樣的內在,同樣的出身,同樣當天賦與力量。
那是人類之主,他的父親,親口告訴他的:當時,隸屬於人類之主的第一遠征艦隊,恰巧路過了一個被鋼鐵勇士所收復的世界,佩圖拉博的子嗣們摧毀了盤踞在那裡的異形海盜聯盟,阻止了他們即將發起的劫掠狂潮,保障了周圍四個星區的安全與穩定,儘管這些星區本身對此一無所知。
鋼鐵勇士的勝利是慘烈的,尤其是投入到登陸作戰與城市戰的六個大營,更是付出了其他軍團難以想象的代價。
一個大營沒能徹底遵守鋼鐵之主的計劃,因爲在戰鬥中過於深入而全軍覆滅,被他們暴怒的基因之父直接抹去了番號,剝奪了所有的榮譽與紀念碑。
還有三個大營的傷亡率超過了60%,這是他們頂着最爲密集的火力網,在支援火力未能及時部署的情況下,強行衝擊最後一座要塞羣的結果:因爲佩圖拉博不能接受那些異形的殘兵敗將有一絲一毫的逃跑可能性,那會讓他的勝利成爲徹頭徹尾的笑話。
而即便是鋼鐵之主,在戰鬥結束之後,同樣對自己的決斷感到了一絲深藏不露的羞愧,他批准了所有參戰部隊的休整,然後下令從奧林匹亞徵召更多的新兵,隨後,他就坐在那座殺死了他數千名子嗣都異形要塞之前,安靜許久。
他沉默地看着那座異形修建的堅固要塞:爲了強行攻陷它而死去的鋼鐵勇士,甚至比要塞中的守軍都要多。
沒人敢打擾鋼鐵之主:直到帝皇的到來。
人類之主是來支援的:當帝皇聽聞了鋼鐵勇士響應了神聖泰拉的號召,主動向着這個異形海盜聯盟發起攻勢的時候,他僅僅是猶豫了片刻,就命令恰好離第四軍團並不遙遠的【帝皇幻夢號】,改變行進方向,支援他的孩子。
因爲人類之主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個軍團能夠輕易對付的強大敵人,在原本的計劃中,這個異形聯盟需要至少兩個軍團相繼響應之後,纔會被真正的提上消滅它們的日程:這一點早已被神聖泰拉的戰爭議會重點標註了。
但是佩圖拉博並沒有看到。
也許,他並沒有看到。
而當帝皇趕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鋼鐵勇士在最短的時間裡摧毀了他們的對手,也幾乎摧毀了他們自己,被基因原體驕傲地呈現給帝皇的作戰報告,僅僅是記錄了傷亡的那一頁,就足以讓最爲德高望重的常勝將軍,被直接拖上軍事法庭。
可即便如此,看着被鋼鐵勇士徹底摧毀,不會有任何可能再威脅到人類帝國的異形堡壘,又看了看在他面前挺起胸膛的佩圖拉博,以及基因原體麾下那些傷痕累累,卻同樣驕傲的戰士,人類之主的勸誡在他的嘴邊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卻只能隨着一聲無聲的嘆息,輕輕地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哪怕是帝皇,也只能在內心中由衷的感慨,佩圖拉博並沒有辜負他的信任,也並沒有辜負在父子重逢的那一天,他在奧林匹亞的山巔向自己許諾的那些諾言。
永遠不能疲倦的,永遠不能屈服的,永遠不能有感情……
佩圖拉博做到了。
人類之主如此感慨着。
也許是第一次:帝皇走到了佩圖拉博的面前,器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儘可能委婉的語氣,詢問他的子嗣想要什麼獎勵。
一顆新的徵兵世界?一次特批的休整,還是一場凱旋式?
但在基因原體那斬釘截鐵的堅定宣言面前,這些委婉的許諾被震爲了碎片,鋼鐵之主輕描淡寫地略過了子嗣的傷亡,向着他的父親盡其可能地保證:眼前的一切對於鋼鐵勇士來說,連九牛一毛都遠遠算不上,這樣的勝利只是第四軍團職責中的一部分,不值得什麼額外的獎勵與特殊對待。
帝皇點了點頭。
他相信了自己孩子的話語。
於是,他沒有再提有關於紀念碑與凱旋式的任何事情。
帝皇轉過身來,開始給佩圖拉博下達了新的任務與指令,當他背對着自己子嗣的時候,即使是人類之主,也當然看不到基因原體那有些驚愕的眼神,那顫抖的嘴角,和那不斷滾動的喉結與不斷握緊的拳頭所訴說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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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回憶到這裡的時候,佩圖拉博不由得發出了憤懣的輕哼,讓無數不安的視線靜悄悄地雲聚在了他的盔甲上,又迅速地散開。
在他的內心中,佩圖拉博不滿着:即使不滿的對象是他絕對尊敬的人類之主,基因原體也敢於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勇敢地在內心中宣泄着自己的不滿。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他想着。
他的努力被忽視,他的功績被淡忘,他的子嗣的英勇犧牲被一次又一次地不了了之:鋼鐵勇士一次性保護了四個星區,讓數十個世界免受了異形的擄掠,這是何等偉大的功績,難道那些影月蒼狼和帝國之拳,能夠拿出如此高效且具有重要性的戰績麼?
是什麼讓他的子嗣前赴後繼地衝向要塞?是什麼讓他損失了一個精銳的大營?是什麼讓他的軍團如此慘勝?
他的計劃,他的奉獻,他的子嗣們的犧牲,難道不應該得到紀念與歡呼麼?難道不值得一場凱旋式或者一塊紀念碑麼?
爲什麼沒人看到,爲什麼沒人在意,爲什麼就連帝皇,就連他的基因之父,也同樣如此,也同樣忽略了這些:如果帝皇真的在意,那他就應該直接在那些星區安排一場凱旋式,那他就應該直接送來一塊紀念碑,而不是給出一道沒有任何意義的選擇題,讓他應得的榮譽變成他主動討要的貪婪。
佩圖拉博不滿着,在沒有任何人看到的角落裡,他英勇無畏地不滿着,他的拳頭緊握,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頗爲沉重的做着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
……
……
算了。
終於,他重重的嘆氣。
所有的不滿與憤怒,在那道金黃色的光影面前,都不知不覺地煙消雲散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只不過是他尚未被髮掘,現在不過是那場欺世盜名的傢伙暫時逞威的一小段黑暗歲月而已。
才三十多年,他纔回歸這場偉大遠征三十多年,他纔剛剛在銀河中傾瀉自己的才能與幹練,獲得真正的勝利與榮譽。
未來的日子還長着,這場遠征還要很久呢: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
只要他繼續努力,只要他繼續發揮自己的才能,只要他繼續勤勤懇懇地付出熱情與信念,去承擔起那些無人敢挑戰的重擔,去用他那高貴的付出精神來觸動那些矇昧的凡人: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看到他的偉業,終於一天,這些血腥的戰役會成爲過往,終有一天,哪怕是最卑劣的小人,也會不得不讚嘆與承認,佩圖拉博纔是帝皇的所有子嗣中,最偉大的一個。
這一切肯定會發生的。
因爲它們理所當然,因爲他會繼續承擔與攻克那些沒有人敢去觸碰的難關,直到他的奉獻照耀到哪怕最陰暗的角落。
而在這個過程中,一切的流血與犧牲,一切的傷亡與失去。
都是必要的。
睜開了眼睛,剛剛還爲自己的子嗣而心痛的慈父,已然無情地看待着自己眼前的籌碼。
然後,他聽到了腳步聲。
那是屬於凱莉芬妮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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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剛剛到來時的樣子,經過多天的休息與認真的裝飾,現在的凱莉芬妮可謂容光煥發,甚至讓佩圖拉博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些許的外表無關緊要,真正讓鋼鐵之主矚目的,是通過那明亮的眼神與真摯的歡樂,所透露出來的某種內心深處的高貴,那是讓佩圖拉博有些捉摸不透的東西,不過他只是草草地掃了一眼,就粗暴地把它定義爲了無用之物。
“摩根已經來了?”
凱莉芬妮走到了佩圖拉博一側的位置,站的很近,這是鋼鐵之主默許的特權。
“還有五分鐘零十三秒。”
基因原體甕聲甕氣地回答着他的姐姐,他又施捨了一個眼神,才鄭重地告誡着。
“我允許你在這裡迎接她,可不是因爲你和她之間所謂的友情,而是允許你作爲奧林匹亞的一個官方代表,加入到兩個軍團正式會面的活動之中。”
“我不在乎,你們之後到底要怎麼相處,但是在這裡,你要認清你的職位,凱莉芬妮,不要做什麼沒意義的事情。”
“我相信你能聽懂。”
“我知道。”
凱莉芬妮擺着手,她始終都不曾表露出對佩圖拉博的哪怕半分怯懦,這甚至讓基因原體感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挫敗。
於是,他陰沉着臉,乾脆了閉上了眼睛和嘴巴,一言不發。
但很快,來自於凱莉芬妮的話語,就讓基因原體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摩根其實是原體的?”
佩圖拉博沉默着,他似乎在心中與記憶中搜掛着什麼,當他終於睜開了眼睛的時候,他的瞳孔散發出了一種精準的光芒。
“十四個泰拉標準月之前。”
“十四個泰拉標準月、二十二個泰拉標準日、五個泰拉標準時、再加上三十七秒:在這個時間片段疊加起來的數字之前,我親耳聽到了這個準確的消息。”
“你的記憶力還是如此驚人。”
凱莉芬妮輕聲地感慨着。
“我還記得,當初在奧林匹亞的時候,你畫了無數張圖紙,其中的大部分甚至沒人看得懂,當你第一次看到鐵礦的時候,達美克斯以爲你會規劃出一套堅不可摧的全身鐵甲,結果呢?你寫寫畫畫,搞出了什麼榴彈炮?”
“但儘管如此,但儘管你畫出了無數的圖紙,而且你能夠在任何時候把它們一模一樣地臨摹出來,你依舊不是多產的藝術家,你的精妙計算停留在紙面上,卻沒有讓這個世界看到更多的成品。”
“因爲我沒有時間。”
佩圖拉博閉着眼睛,他的聲音是沉悶的。
“總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辦。”
“沒有時間?”
凱莉芬妮輕聲地笑着,她的笑聲是如此張狂的諷刺,以至於讓最勇敢的鋼鐵勇士都不由自主地縮在勒自己的鐵甲裡面。
“你確定你沒有時間麼?”
“你大可以在奧林匹亞,或者另一個具有文化和劇院的帝國世界上完成這次會面,而不是在這裡搭建一座只會用到一次的殿堂:有這份修建一次性奇觀的時間,你能完成多少圖紙上的創意?”
“……”
鋼鐵之主咬着牙。
“你不懂!這不是你會明白的事情,它太複雜了!”
“我甚至懶得和你解釋!”
凱莉芬妮笑了笑,她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陷入了一種處於禮節與輕微憐憫的沉默之中,但這沉默反而刺痛了佩圖拉博的內心,他瞪圓了眼睛,專心致志地看向了自己的姐姐,直到凱莉芬妮輕聲地發出了嘆息。
“當你知道她是原體的時候。”
“你是怎麼想的?佩圖拉博?”
迎接着凱莉芬妮的目光,佩圖拉博的呼吸停滯了一下,耳朵所捕捉到的話語本能地挑起了他的回憶與思緒,甚至把正在風起雲涌的憤懣都打斷了。
當知道摩根是原體的時候?
鋼鐵之主眨了眨眼睛,他沒有回答,而凱莉芬妮也沒有期待於他的回答,她只是擡起頭,開始翹首以盼密友的到來。
在一旁的,只有陷入了詭異安靜的佩圖拉博。
——————
【我的鐵之主,她其實是你的血親,你的同類。】
【摩根,她是一位原體。】
當帝皇那不容置疑的聲音,吐出了這些話語的時候,鋼鐵之主能夠明顯的感覺到,他的內心中的某一處,正在遭受着未曾想象過的攻擊與震撼。
那是如此的強大、清晰、刻骨銘心:他現在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種憤怒、一種震驚、一種茫然、一種恍然大悟、一種後知後覺、一種悲憤莫名、一種羞愧與陰暗……
無數個完全不同的思想在他聽懂了帝皇話語的那一刻,齊齊地迸發了出來,由人類之主所親自賜予的,勝過任何計算器械的強大腦容量讓它們的並駕齊驅成爲了真切的可能,那從未有過任何驚慌與混亂的思維海洋,在一瞬間就捲起了驚天動地的風暴,讓有條不絮的水流成爲了擇人而噬的湍急。
她是原體?
她是血親?
她是同類?
她……她不是凡人!
她……
她……
她在欺騙他!
她在欺瞞他!
她在隱蔽她的身份,她在模糊她的力量,她在利用那真實存在的信息差與他的信任,來完成她心中的某些目的:肯定是無比卑劣的!
她的得力!她的奉獻!她那無私的評價與誠懇的話語!她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共鳴!她在他的記憶與靈魂中留下的腳印!
不!不!不!
那是虛假的!那是惡毒的!那是厄里斯的金蘋果!那是特洛伊的大木馬!那是最爲可悲的可鄙的可憎的……
【佩圖拉博?】
【你怎麼了?】
人類之主皺起了眉頭,看向了他低下頭顱的子嗣,感到了一種由衷的困惑。
【你有什麼不理解的地方麼?】
帝皇笑着,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既然是他的鋼鐵之主,那麼擔心的肯定就是……
效率?
【如何是關於摩根的能力問題的話,那我想你不必要感到過分的擔心,我的鋼鐵之主。】
【你的血親摩根,她雖然甦醒地很晚,直到冉丹戰爭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本質,才完成了從凡人到原體的認知轉變,但是她依舊是合格的基因原體,有着足夠的力量與意志,不會拖延大遠征的步伐與進展。】
【你不用擔心大遠征的效率會受到影響,我的佩圖拉博,那不會是個問題。】
人類之主笑着,拍了拍他的子嗣的肩膀,並輕聲讚揚着他的勝利與付出,儘管只有幾句話:因爲哪怕是人類之主,也在佩圖拉博身上想不出什麼值得誇耀的東西。
但帝皇還是很欣慰的看到,佩圖拉博在一個明顯的錯愕與愣神之後,迅速擡起了頭,他看向了人類之主,焦急地詢問着一個問題。
“她是在!冉丹戰爭的時候覺醒的!”
“她在那個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名原體?”
【……是的,的確如此。】
【我可以用我與我子嗣的信任與你發誓,我的佩圖拉博。】
人類之主有點茫然。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反正,莊森的確是這麼告訴他的。
那莊森所說的……
肯定就是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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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了。”
凱莉芬妮的聲音已經變成了明顯的活躍,那雀躍的歡樂打斷了鋼鐵之主的思考,將他再一次拉回到了現實。
他擡起頭,看到了一片由風暴鳥組成的陰雲,正緩緩地向着他的視野盡頭前進着。
鋼鐵之主眨了眨眼睛,在他的血親走下飛機之前,他的思維迅速地略過了那個問題。
在知曉了摩根其實是他的血親之後,在對摩根的印象和回憶跨過了那道分水嶺之後,他到底是怎麼看待,他的這位獨一無二的血親的呢?
鋼鐵之主眯起了眼睛,他仔細地注視着那架最大的風暴鳥,直到它緩緩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
……
他不知道。
他不清楚。
他無法得出答案,因爲昔日的印象已經破碎,那些回憶的碎片無法支撐起任何一個能夠再次說服他的論點。
他需要……再次佐證。
再次去看,去感受,去揣摩。
去用正確的方式,搭建起理性的高臺。
第四軍團的基因原體就這樣眯起了眼睛,當他時刻了六千多個日夜,再一次看到摩根的時候,恍惚之間,他居然先感受到了一股有些冰冷的光芒,遮蔽了他的視野。
他的瞳孔,如同他此刻的內心一般,被遮蔽了。
他如此想着,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驚慌。
因爲,只要鋼鐵之主眨了眨他的眼睛,那光芒就消失了,他就能清楚的看到,那銀色的髮絲,那青藍色的瞳孔,那恰到好處的笑容。
那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他再一次的看到了。
他也將再一次的……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