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遼東文武官員引頸而待的經略使周文鬱一路蝸行牛步,拖足了兩個月才晃晃悠悠進了廣寧。
當日,總兵毛大成設宴踏雲館,欲爲其一行人接風洗塵,這位周大人卻不肯賞臉,悄無聲息的徑直回了官署,只派個小廝送過來一封書信。
正在氣頭上的毛大人撕開一看,嚇得全身膏脂打顫,屁滾尿流的爬下了樓,丟下衆人不明就裡,面面相覷。有位膽子大的指揮使撿起信來,只看了幾行就驚得雙股戰戰。衆人湊過去一瞧,皆變了臉色,原來前段日子和總兵搶清倌,同巡撫別苗頭,腳踢參將拳打統帶,強搶祁家新邸那些個混球,都是這位周大人的親隨。
祁川暗暗吃驚,卻也不得不佩服人家好手段,誰誰誰什麼底細做派,平日拿什麼做消遣都查的一清二楚,一本賬明明白白擺在他心裡,造假都造不成。
好險好險,他揹着衆人擦了把冷汗,萬幸傅氏和祁老夫人都不愛惹是生非,沒較真鬧事,不然犯在周大人手裡可不好辦了。
“這一回毛大成是要栽大跟頭了。”晚間夫妻兩個吹燈了正要歇息,祁川卻還意猶未盡,同傅氏閒話道。
傅氏不是那目不識丁的無知婦人,和他在政務軍備上倒也能應和幾句,想了想道:“也合該他遭殃,滿腦子花天酒地,五年了也沒見他幹過幾件正事。”
“在其位者,無功即是過,他若坐的是個閒散衙門也便罷了,偏是遼東總兵。這些年蒙古人可沒消停,兵秣馬正待一戰,他是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簡直養虎爲患。”說着說着就嚴肅起來,傅氏見他擰緊了眉頭,便不再作聲。
居下位者心裡對上峰多少總是有些欲語還休,上頭人太精明強幹,手下人不好混日子,自然怨聲載道。但若是太荒唐無能,又會嫌他昏聵失職,爛泥糊不上牆。故而最最出色的領頭羊,一定得是對外狠辣對內溫存,中正平和,不偏不倚。
毛大成絕對沒有這等御下抗敵的本事,遼東不過是他拿來尋歡作樂的小別院,遼東諸將早已怒在心頭,將士命該浴血沙場,埋骨黃沙,讓他們縮在屯堡裡像什麼話,笑話罷。
“眼下也就指着周大人能有所作爲。”他兀自出了會神,轉頭看傅氏闔着眼,一副睡過去的樣子,輕笑一聲,給她蓋好了被子。
夜裡起風了,可別着涼受寒。
這一場秋寒來勢洶洶,慕萱齋裡的祖孫倆都沒扛住,接連倒下。
紅藥一早醒來,嗓子也腫了,鼻子也塞了,小臉比猴屁股還紅,嘴裡直喊着頭暈。杏兒伸手摸了摸她額頭,觸手燙人,果真是燒起來了。正想去回稟祁老夫人,卻被許媽媽攔在門外,原來祁老夫人也病了,正歪在牀上起不來身呢。
一夜之間多了兩位病患,傅氏不敢耽擱,趕忙請來郎中診治。
“老夫人是風寒之邪外襲,要用些桂枝白芍散。”
“姑娘這是肺熱,先吃一劑麻杏石甘湯。”
蓄着花白長鬚的老郎中搖頭晃腦的開了方子,兩撥丫鬟婆子各自煎藥熬湯,井井有條的慕萱齋頓時成了烏煙瘴氣的大藥鋪,傅氏一看大呼不妙,一老一小都病着,怎能擠一個院子裡,當即把紅藥挪進了三多堂,就安置在剛拾掇出來的右次間裡。
傅氏纔剛安撫好女兒,正要去慕萱齋侍疾,小福快步走來,福身道:“黃太太來了。”
忙裡她還要添亂,傅氏冷哼一聲,強忍下百般不耐,攜着着容姑姑見客去了。
黃太太今日走的還是開門見山的路子,連寒暄都省了,單刀直入:“祁太太別嫌我不請自來,我今日啊,就是來薦宅子的。”
傅氏正腹誹她不知禮數,這下被撓着了癢處,連忙讓人上好茶來,請黃太太品鑑品鑑。
黃太太曉得她心急,也不弔她胃口,撿着要緊處細細說了。
“這樣好的宅子,人家肯賣?”傅氏聽完很是中意,卻也還有些疑慮。
黃太太一氣說了一大篇,口乾舌燥,託着蓋碗呷了口茶方道:“本是不肯賣的,但形勢比人強啊,家裡出了不肖子孫,莫說是座宅子,就是隻檐片瓦都留不住。”
傅氏不免唏噓嗟嘆了一陣,倒讓黃太太逮着了機會誇了兩句她家好兒子:“如今能開一石八斗弓了,槍也練的好,營里人人都誇。”
“昱哥兒將來出息大着呢,您好深的福氣。”傅氏拿手的就是和人打太極,笑得八面玲瓏,話說的滴水不漏。
黃太太見她無意深談,便轉回到宅子上來,兩人敲定了細枝末節,約了時候一同與主家商談。
“本想留您用過午膳,但家中正有兩個病人,實在忙亂,還請黃太太見諒。”黃太太見事已辦妥就要告辭,傅氏急忙起身送她,客氣道:“等閒下來再請您過府一敘,擺桌酒菜請個戲班來好好道道謝。”
送走了黃太太,傅氏坐在靠窗炕上閉目沉思,容姑姑上前給她換了新茶,見她抿着脣,扶着額,臉上沒半點喜色,便道:“黃太太可算是做了回好事,這下您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了。”
“她哪是做好事,我看她就是施恩來了,”傅氏把那玲瓏小巧的青瓷蓋碗捂在手裡,她看黃太太是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嘴裡也說的不留情:“要是真沒所圖,她能上趕着給咱們做掮客?”
“那咱們?”
“咱們,就領她這份情。”傅氏長出一口氣,神色鬱郁。
誰讓她有個好兒子,橫着看豎着比都挑不出毛病,小兒女們又是青梅竹馬,說不準還真有幾分意思,她也不能把事兒做絕把臉面鬧僵,落下個棒打鴛鴦的惡名。
“太太,您是不是對黃太太太過戒備了,我看她不過是魯直了點,心腸倒不壞。”容姑姑大着膽子多嘴了一句。
傅氏置若罔聞,只掀開杯蓋,嗅了嗅杯子裡的碧瑩瑩的瓜片,復又撂下了,朝容姑姑道:“給我換雀舌來,喝不慣這個。”
可惜了這盞好茶,世人交口稱讚又有何用,不對就是不對,強求不來的。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阿嚏,”
“姑娘怎麼了,哪裡不舒服?”紅藥一聲噴嚏把門外的素姑姑給喚了來,緊張兮兮的圍着她打轉,又是掖汗又是蓋被子,唯恐她病上加病。
“沒事沒事,”紅藥拿着帕子擦臉,說話聲有些沙啞。素姑姑又給她倒了熱水,不停唸叨着:“您也真是,多大的人了還管不住嘴,那奶油松瓤能整盤整盤的吃啊?吃了也罷,睡下去還不老實,您好好的踢被子做什麼,兩下湊到一塊,不生病纔怪嘞。”
紅藥心裡也後悔,小腦袋耷拉下來,默默喝着水,老老實實的任她數落。
“姑娘,黃家送東西來了。”素姑姑結束了第一回合,正養精蓄銳準備再戰兩場,杏兒從門外快步走來,喜滋滋道:“老夫人那也送了,這是特意給您的,有梨膏糖,還有甘草漬的梅子呢。”
“正好都是潤肺清火的,人家也是有心了。”素姑姑接過來看了看,又捧給了紅藥。
紅藥就着素姑姑的手捻起一片雪白的梨膏糖塞進嘴裡,入口是清清淺淺的甜,不厚重不膩人,像股帶着涼意的山泉緩緩淌過,直淌進了心頭,泛起了漣漪。
她正受用着,杏兒也湊過來打趣:“可不是嘛,姑娘老喊着藥苦,有這梅子就不怕了。”。
這兩人說完,目光灼灼的盯着紅藥,肚子裡偷偷的把黃家送來的臆想成了黃昱送來的,那眼神促狹之極。
“送零嘴來做什麼,成心要害我的牙。”紅藥叫她們看得面色微紅,半轉過頭,嘟嘟嚷嚷的挑着刺,鼓了個包子臉吵道:“我餓了,上吃的來!”
“姑娘可有想吃的?”杏兒是個好丫頭,八卦之餘不忘本職,聽她終於開了胃口,很是高興。
“讓廚下做碗青蘿蔔燉的肉湯來,要滾燙滾燙的。”紅藥吸了吸鼻子,想到那濃郁的肉香,饞的直舔脣。
“哎,”杏兒樂顛顛的應了聲,端着藥碗跑腿去了,素姑姑可沒這麼好打發,搬了個圓蹲坐在紅藥牀邊,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她突然變得溫柔含蓄,紅藥一時適應不了,頭皮發麻,往後縮了縮身子,“素姑姑,若有話就直說,你這樣怪磣人的。”
“我們姑娘真是長大了,我看那黃家哥兒錯不了,定會好好待您。”素姑姑醞釀了片刻才顫着聲說道,她又是欣慰又是辛酸,眼角都溼了,激動的握着紅藥的手,彷彿看見這打小養大的娃娃嫁人生子,她功成身退告老還鄉一樣。
紅藥震驚了,嗔目結舌不知說些什麼好,簡直要五體投地給素姑姑跪了。好傢伙,生平頭一次見識了什麼叫做空穴來風,不過一包糖一包梅子,還未必是黃昱交代送的,她也能想這樣遠,真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