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第514章 常節使又要賺錢了

元灝很快走了進來,擡手向鄭潮施禮。

鄭潮一眼看去,只見元灝又長高許多,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正是如春後麥苗猛竄之際,兩三月間便又有不小變化。

因個子長得太快,元灝看起來更瘦了些,皮膚也曬黑許多,彷彿一夕之間又褪去了大半稚嫩和青澀,肉眼可見地在快速成長着。

這份成長,不單源於外表,更來自他的經歷及目下所專注之事。

見小少年臉上掛着汗珠,鄭潮讓人坐下說話。

元灝惶恐行禮:“學生豈敢。”

他身上的書卷氣並未被農事遮掩,反而糅合得異樣融洽,一身自幼薰陶進了骨子裡的文氣,給人以腳踏實地的可靠之感。

“有何不敢。”鄭潮含笑道:“此番夏收,你可是當之無愧的功臣,坐下吧。”

鄭潮言畢,又擡手示意。

“學生不敢當。”元灝垂首又執一禮,但到底還是遵從地在下首處坐了下去。

書童進來奉茶之際,元灝說了一句:“學生聽聞大人已經回了江都——”

鄭潮點點頭:“嶽州瘟疫已平的消息,想來你也該聽聞了?”

“是,四下皆在議論此事。”元灝神態認真:“大人此行,功德無量。”

“是啊。”鄭潮看向元灝:“那罪魁禍首韓國公李獻,也被大人做主了結在了嶽州城。”

聽到李獻二字,元灝的眼睛本能地顫了一下,手指殘缺的那隻手下意識地微微攥緊,但又慢慢鬆開:“是,此事學生也有耳聞。”

他的聲音還算平靜,但有一瞬間,神思卻還是被拽回到了洛陽城那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好似又嗅到了揮之不去的潮溼血腥之氣。

他的手指,就是在那時被李獻所斷。

他的祖父,父親,母親,都死在了李獻手中。

他和阿姊的人生,便是從那時起,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元灝從未在人前流露出過恨意,他也曾試着思索元家覆滅的因果,也聽到過鄭潮那些批判士族的鋒利言辭……慢慢地,他有了自己的判斷,他雖悲但不恨元家的滅亡,他雖懼但不恨權勢的更迭,但他既恨又憎那個不擇手段伺機報復、虐殺折辱他親人族人的惡鬼。

而這隻惡鬼,今也終於魂飛魄散了。

韓國公的處置之法,元灝也有聽聞,和那些嶽州百姓一樣,他也覺得是十分解恨的死法兒。

此事已然傳回京師,卻有不少官員並不贊成這般處置,甚至有人試圖藉此事暗指淮南道節度使行事霸道,手段殘虐,恐有藐視天威之嫌——

但這些話剛冒頭,不待褚太傅出手,便被宣安大長公主輕飄飄堵了回去:【韓國公體弱,自己支撐不住,怎能怪到常節使身上?】

百官還不及反駁這不講道理之言,又聽那位大長公主反問:【還是說,諸位覺得謀逆之罪過輕,不足以施加嚴刑嗎?】

此言出,朝堂之上就此噤聲。

也有一部分人,認爲李獻如此死法大快人心。

而這一部分人當中,好巧不巧地,就包括韓國公府的其他人——他們什麼都沒做,就被李獻連累至此,若說對李獻沒有怨言自是不可能的。

況且,對他們而言,李獻死得越早,捅的簍子越小,他們的下場才能稍稍好過些。

而李獻的死法足夠慘烈,世人的怒火得到宣泄,對他們韓國公府的遷怒自然也會再少一些。

李獻謀逆之事,無疑讓天子龍顏大怒,遂褫奪其官職爵位,並收回了賜姓,改稱罪人賀獻,將其罪昭之於衆。

如此一番發落之後,宮中傳出了天子怒極之下,鬱結於心,就此病倒的消息。

再隔數日,早朝之上,也並未出現女帝的身影,而是由太子李智暫時代理朝政,由中書省和門下省侍中在旁輔佐。

殿內一度譁然。

這自女帝登基之後,便從未有過的太子代政之舉,迅速在各處掀起了陣陣暗涌。

從表面看來,這似是李獻謀逆之舉,所間接造成的局面變動。

而此刻的江都無二院中,鄭潮提及罷李獻之死,未有過多深言,只與元灝道:“無際,你是個難得通透的好孩子,往後更當着眼日後纔是。”

元灝垂首恭聲道:“是,學生謹記。”

鄭潮這才向他問起此行向農戶們“授課”之事。

元灝自端午前,便離開了無二院,和一衆農學館中的學子前去準備夏收之事。

此番夏收,收得乃是宿麥。所謂宿麥,即冬小麥。

小麥自前朝傳入關內,逐漸成爲北方部分地區的主要農作物之一,但在南方卻少有被大面積種植。

因小麥的產量高於粟黍,大盛前面幾位皇帝,爲了鼓勵推進小麥種植,曾有諸多舉措,但因南北差異使然,效果並不理想。

南邊的許多士人,受“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的影響,認爲小麥乃粗糙之食。

而前面那些推進小麥種植的官員也大多欠缺經驗,在種植之法與水利之上偶有紕漏,常有產量不如人意的現象出現,偶爾再遇到天災,更惹來農戶們無數怨言。加之江都相對潮溼,很多人不通晾曬儲存之法,常出現小麥赤黴之事,便又滋生出“麥毒”傳言,因此農者愈發不願嘗試種植小麥。對他們來說,依舊種植慣有之物無疑更爲穩妥。

因此類種種原因使然,小麥在江都一帶的種植推進也並不順利。

此番常歲寧得以拿出江都三中之一的農田來種植小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佔了時局之“便利”——

徐正業之亂後,江都過半農田無人問津,去年秋收之後,江都收留的大量流民已安置妥當,每戶都分到了田地的使用權。這些流民初來乍到,相對原本的江都百姓,對田地的掌握歸屬感尚沒有那麼強烈,又因尚未被真正允許落戶,對江都的政令便多是無條件服從。

聽聞要種植宿麥,他們也曾想過顆粒無收的可能,但江都府衙事先給了他們一記定心丸——他們入江都後,最先面臨的便是溫飽問題,因彼時正逢江都重建,他們大多數人得到了做工的機會,但起初依舊很難維持一家上下的口糧用度。那時,江都施行了一條政令,允許他們從江都官倉中按家中人頭來賒借糧食,只需來年收成時按量返還,不增收任何利息。

這從根源上解決了他們最在意的飽腹問題。 去年種植宿麥之前,江都府衙也向他們保證,若來年收成不佳,不會催他們還糧,也必會保障他們最基本的用糧。

如此之下,衆人才得以安心。

種植宿麥,是常歲寧和江都官員,以及一衆農學者們反覆商榷後的決定,江都司田處爲此更是籌備良多,而非盲目施行。

那些流民,有很多是從更南邊逃難而來,基本沒有種植宿麥的經驗。但有一點好,他們願意聽從安排,並勤勤懇懇地對待自己分到的每一寸田地。

去歲年終時,江都接連下了幾場雪,眼見大雪覆蓋了麥苗,有不少農者撲到田間痛哭,認爲麥苗必將就此凍死田中。

得了官府再三解釋勸慰,他們只勉強信服。一直等到積雪消融,眼見麥苗趁着春日東風茁壯生長,農者們才真正心安。

天公作美,這是個風調雨順的豐年。

夏日至,麥穗漸黃,農者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頭穗子,用粗糙的掌心搓了搓,再揉一揉,而後用力一吹,見得掌心中飽滿的麥粒,不禁喜紅了眼眶。

收成之後,他們還清了去年賒借的糧,交了稅,家家戶戶依舊餘糧頗豐,足以支撐家中大半年的吃用。

這場夏收,解決了許多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讓江都的糧倉充實許多,司倉處的官員無不狠鬆了一口氣,只覺終於熬出頭了。

別看他們出借百姓糧食時顯得很闊綽,實則他們比誰都虛。

當初江都糧倉被徐正業揮霍了大半,加上一場洪澇,常歲寧接手時,存糧已所剩無幾。出借給百姓的糧食,大多是東拼西湊而來,或是以蔣海爲首的富商們捐獻,或是常歲寧令人以市價購入,回首看,真是一路咬牙硬撐過來的。

如今,這一衆官員們,再回想起去年刺史大人的諸多決策,只覺其中有莫大魄力。

現下各處只見江都繁茂,人才濟濟,上下一心,但又有幾人知曉,江都當初爲了支撐這些決策,究竟下了多大決心,走了多少曲折艱難的路。安置這些流民,不過只是其中一角而已。

好在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場夏收後,緊接着便是秋收……如今他們且要選址擴建糧倉,忙着呢。

但這種忙碌,無疑是使人振奮的。

這場大範圍的夏收無疑十分喜人,眼見種麥得利,數倍於稻,無數江都農戶便生出了種植宿麥的想法。他們開始紛紛詢問小麥種植之法,打聽購買麥種的渠道,準備在秋收之後便着手耕地種麥——從前他們只知夏種旋麥而秋收,如今這宿麥既也種得了,不與他們原有的作物爭時爭地,或可保一年兩收!

但並非任何環境都適合種麥,這些時日,元灝等人便忙着教授江都農戶宿麥種植之法,以及幫他們查看田地是否具備、或是否有辦法加以調整水利土壤環境而令其具備種麥的條件。

元灝與鄭潮說罷自己近日所得之後,又提到了幾處關於水利灌溉的問題。

水利之事,乃鄭潮所擅,二人長談許久,直到天色將暮,有書童送來了兩碗湯餅,所謂湯餅,便是湯麪。

新麥收成後,有些南方百姓尚不知如何烹食,但他們很快知曉,麥子不單可作麥飯,更可磨成麪粉,製成各類麪食。

而江都早在數月前,便建下了三座水磨坊,可日碾麪粉四百斛。

鄭潮聽到這個數目時,腦子裡最先冒出的念頭是——常節使又要賺錢了。

但他也知,常節使對江都的付出遠甚於此,這些錢,便該由人家來賺。

一時間,因新麥的收成,倒是在江都城中掀起了一陣未曾有過的麪食熱潮,許多五花八門的麪食,頭一回以如此喧鬧的姿態,擠入了這文化江南之地。

而美食的興起,也是一種文化融合與繁盛的體現。

近日,王嶽每日上值前,總要在街頭買上兩隻餡餅。下值後,則務必鑽入巷中,呼啦啦地吃上一碗撒了蔥花的湯餅。

每每吃的暢快淋漓間,苦老母親廚藝久矣的望山先生都不禁感慨一聲:【這才叫吃食啊。】

近來同樣迷戀上了市井間各色麪食的,還有孫大夫。

孫大夫不喜言辭,但喜吃。

孫大夫如今吃住都在無二院中,常歲寧讓鄭潮爲其單獨闢出了一處小院。

孫大夫雖是以醫學館先生的身份留在館內,但平日裡並不必向學生授課。若遇難題時,醫學館的先生們可以向他提出問題,再由喬玉綿從中轉達請教。

起初,一衆醫學館的先生對此很是吹鬍子瞪眼,覺得此人架子未免太大,哪裡是學生們的先生,分明是他們這羣先生們的先生!

於是,有幾位先生便存了刁難之心加以試探,然而來回試探了那麼幾遭之後,意識到那位雖沒長嘴,卻是個有真本領的,便也漸漸收起了輕視和不滿,甚至開始理解對方——高人嘛,性子怪些,也是正常的。

近來,喬玉綿每每下學之後,便會給師父拎一份外面的麪食回來,短短半月工夫,便將師父肉眼可見地喂胖了半圈。

喬玉綿今日甚至買到了胡餅,之前她只在京師的西市上吃過一回。

而通過每日替師父買吃食,喬玉綿也得以看到了江都如今的熱鬧安定景象,也聽了太多百姓們對常歲寧的感激尊崇之言。

“寧寧可真厲害。”此時喬玉綿坐在石階下,看着夕陽,忽而有些出神地道:“厲害得都有些不像寧寧了。”

這種“不像”,不單是在這份“厲害”之上……自她眼疾恢復後,在沔州再見到寧寧時,才怔然發覺寧寧的模樣與她記憶中竟有了極大的變化。

世人常言,相由心生。

從前的寧寧,如一朵室中花,嬌柔而多愁。

如今的寧寧,如一棵參天樹,似有入雲撼天之力。

兩種寧寧都很好,前者讓她想去保護,後者則將她護在身後。

可是,寧寧這小小的身板之下,怎會生出這樣巨大的變化呢?

一縷晚風輕拂過,喬玉綿眼底莫名酸澀了一下,而她竟說不清緣由。

夕陽墜去,只留那一縷涼風晚風在院中盤旋。

風中已有了涼爽之氣,秋日在望,秋收將至。

而在秋收之前,一封來自京師的詔令,伴隨着四下動盪不安的氣息,經快馬傳入了江都城中,送到了常歲寧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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