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繚繞的鬼枯村口,一個形如鬼魅的身影肅立在豎着“大陽村”三字的牌坊下,垂眼望着躺在他眼前一動不動的四個斷了手的男人,一絲夾帶着驚異的冷光,似不經意般從他眼底拂掠而過。
這幾個男人都只穿着單薄的中衣褲,個個形容枯槁,猶如剝離了血肉,只剩下皮包骨的乾屍。
在鬼燭印象之中,這樣的刀口,應當只屬於一個人。
一個早已失了兵刃,也絕不應當出現在此地的女人。
鬼燭蹙起深邃的眉,蹲在了那幾人跟前,伸手探過鼻息,確信毫無動靜,復站起身來,繞過那些在村子裡來來回回好似行屍走肉般的試藥人,回身大步走回村中最大的那間院子裡。
院內左側便是竈屋,從那兒直到牆根,都架滿了大大小小的鍋爐,當中不知煮着什麼東西,一個個在火焰山沸騰冒泡,散發出難聞的氣息。
他徑自進了堂屋,掀開一側門簾,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簡陋的牀鋪,牀鋪上還躺着一個沉沉睡着的男人,眉目清絕好似女子,正是蘇易不假。
鬼燭在牀邊坐下,目不轉睛盯着蘇易,好似眼前所擺放的,並非活人,而是一件新奇的玩物。
玄澈以往送來的男人,幾乎都已被他榨乾,來時便已失了半條命——畢竟,那些多半都是那廝從各地抓來的面容姣好的文弱書生,身子本就虛弱,禁不起折騰,用來試藥,都算不得什麼上佳之選。
最好的試藥人,當是那其中少部分的習武者,身強體健,毫無疾病,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承載烈性藥物帶來的重負。
蘇易便是這般,也幾乎是被玄澈送來的人當中,唯一一個完好無損的。
從玄澈的隻言片語中,他已得知這當中緣由——此人心性甚烈,絕不屈從,磨盡了玄澈原就少得可憐的耐心,於是留給他的,便是作爲試藥人的折磨。
鬼燭心中竊喜,卻並未表露出來,要知道,上回鋌而走險用沈茹薇試藥,那個戴着面具的男人得知之後,可是險些要了他性命。
如今如此完美的獵物,應當把最爲暴戾的藥物留給他。
這纔是鬼燭送給他自己最好的禮物。
他盯着蘇易看了良久,方轉身去到竈屋,數着爐竈旁的幾個小藥爐:“丁公藤,鴉膽子,全蠍……怎麼又少了幾樣?”
鬼燭不由蹙起了眉。
要躲避那個女人,對他而言倒並不算難,村內食量還有許多,足夠他吃上半年,只要不離開這鬼枯村,她必然拿他毫無辦法。
可如今缺損的那些藥物,便無法補足了。
最好的試藥人近在咫尺,手裡的試驗卻難以爲繼,這對鬼燭這樣一個煉藥瘋子而言,簡直是這世上最爲難熬的事。
何況這麼繼續拖下去,等到蘇易身上的蒙汗藥都散了,他也並無把握將之留下。
鬼燭定定立於原地,思忖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往懷中收入幾隻不知盛了何藥物的瓶瓶罐罐,便即邁開大步跨出門檻。
村內煙霧繚繞,村外月懸中天。
沈茹薇依舊以那厚重的紗布裹面,以防濃煙侵體,潛至鬼枯村外,坐在那樹冠茂密的老樹枝幹間,觀望着村口的動靜。
不論有沒有柳華音在,她都已習慣每天來到這村口蹲守,雖說村內白煙濃烈無法輕易靠近,但從旁細觀,隱約也能瞧出些許村內之“人”模糊的動向。
即便此舉幾乎可以算是毫無用處,也比她悶坐在房中不斷回想舊事強上許多。眼下情形仍舊如前幾日一般,伴着村中詭異的哀嚎聲,時有一些佝僂的人影在這迷霧中穿行。
從初來這“鬼村”時的不適應,直到今日,這些古怪的動靜在她聽來看來,竟絲毫也不覺得可怖了。
她在這待了約莫一個半時辰,每每生出倦意便會因聽到村內突然傳出尖銳的哭號聲立刻提起精神。
就在這時,沈茹薇看見一道黑影從村口的濃霧之後飛掠而出。
神農谷下弟子並非都不習武,只是光研習醫藥便需耗費大量精力,若分心他顧,必是兩無所成,然醫者又易結仇,半點防身之法也無,極易遭人暗算,於是神農谷立派數載,最終傳承下的,便只有星羅步這一門絕頂輕功。
沈茹薇看着鬼燭遠去的身影,不覺蹙起了眉。
此前她從未有過機會親眼這等令她望塵莫及的身法,如今見了,心下方有了數。
暮色依舊,寒風瑟瑟,悽清的月色籠在山間,本該如詩畫般清幽的夜景,卻平白多了一絲詭異的氣息。
通往山頂的是一條陡峭且狹窄的崎嶇小道,石階上覆滿青苔,顯然少有人來,道旁是蔥鬱的樹林,在這濃重的夜幕之下,足以遮蔽鬼燭那道快到幾乎只剩一團墨黑的身影。
他在一片茂密的樹影間停了下來,謹小慎微的習慣令他並沒有立刻去尋所需的藥材,而是眯上雙眼,縮起了脖子,將四周環視了兩三圈,確認無人跟來,方纔吹亮一隻火摺。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抹尖銳的鋒芒出現在跳動的火焰中央,那是一支利箭的尖端,正對準他眉心,破空而來。
鬼燭即刻向後退開,然而在他身後,卻又有一支箭橫飛而過,令他不得不放緩了腳步,與此同時,一隻纖細卻有力的手,即刻拎住了他的衣領。
幾乎轉瞬的工夫,鬼燭衣袂翻飛,從袖中抖出褐色粉末,那粉末順着風向,傾囊而出,卻被一陣散着異香的風給吹散。
鬼燭頓覺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他萬萬想不到,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止沈茹薇一人,竟還有個柳華音。
鬼燭與柳華音仇怨雖深,卻誰也殺不了誰,何況鬼燭爲人陰險狡詐,處處借勢,早已不再將柳華音放在眼中,加之他知曉柳華音與沈茹薇等人之間,因蘇易之故始終有所隔閡,是以如論如何也料不到會有眼前這般局面。
沈茹薇的手依舊拎在他前襟,左手倒轉刀柄一連封他數處大穴,隨後扭頭對立在她身後的柳華音道:“有什麼話便儘管開口問罷,這廝陰險狡詐,拖延久了,難免又生事端。”
柳華音略一點頭,當下伸手扼住鬼燭咽喉,道:“說,阿易在哪裡?”
鬼燭只是訕笑,並不答話。
“你們應當很瞭解彼此的能耐,”沈茹薇瞥了一眼鬼燭,漠然開口,“只不過,從前沒人在他眼前制住你,如今落入人手,他都有些怎樣折磨人的法子,你很清楚。”
鬼燭聽罷,雙瞳急劇一縮。
“我可以帶你們進去,”鬼燭幽幽一笑,“不過,他應當不想見到這個女人。”
柳華音眼波微微一顫,卻自顧自般悽然一笑:“就算是我,他恐怕也不想見到。”
“少廢話,帶路。”沈茹薇平靜開口。
鬼枯村內外濃煙依舊,原本躺着蘇易的那張臥榻,卻已經空了。
“混賬東西!”柳華音再度扼住鬼燭頸項,卻見鬼燭露出滿臉驚恐,拼命搖頭道,“的確是此處,我沒有……”
沈茹薇眉心微蹙,卻聽得院外傳來幾聲慘呼,於是便一手拎着被她制住穴道的鬼燭,與柳華音一道奔入院中,只瞧見院外的一片空地上,形容枯槁的試藥人倒了一地,而在這些行屍走肉中間,則立着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正是蘇易。
“阿易!”柳華音大呼,沈茹薇則不動聲色立在一旁,仔細觀察着村內的動靜。
村裡的濃煙多是因熬藥而起,對普通人傷害不算太大,只是頗爲障目,影響行動,然而這些煙霧對於村內已被折磨到半死不活的試藥人,卻是加重他們的痛苦。這些人多半喪失了神志,三三兩兩到處走動,當是想要離開,卻因失神而變得渾噩,如同走在迷宮當中,只能在鬼枯村內來回,這樣的玩意兒像極了鬼魅,也正是因此,甦醒過來的蘇易才受到驚嚇,殺了許多朝他靠近的試藥人。
如今他看見沈、柳二人,更多的則是愕然。
“阿易,快同我離開這。”柳華音上前一步,卻見他突然舉起劍指了過來。
“別靠近我……”蘇易大夢初醒,又身處這樣的地方,只疑心眼前所見一切都是幻境,“再過來……我便殺了你!”
“你發什麼瘋?”沈茹薇喝道,“把劍放下。”
“你爲何同這個女人在一起!”蘇易大聲質問,一對鳳目睜得老大。
“你是不是給他下過什麼藥?”沈茹薇淡淡瞥了一眼鬼燭,道。
“若是下過藥,便不是這般了。”鬼燭道。
“阿易,事出有因,我也是情非得已。”柳華音解釋道。
“我早該知道……”蘇易情緒漸漸激動,“從你答應交出解藥的那刻起……我就該知道,你本與他們也是一路貨色。”
沈茹薇心想他又要發瘋,便索性什麼話也不說,靜靜站在原地等待動靜,倒是柳華音的反應讓她感到有些意外,這廝竟出奇地平靜,踏着輕緩的步伐,一步步走到蘇易跟前,柔聲勸慰:“我都知道……你受了太多苦,他們不能容你,亦不知憐你,可我……可我由始至終,都在你身邊啊!”
話到此處,他喉頭忽然一梗。
他看見蘇易臉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傷疤。
蘇易眼波顫動,足下向後一個踉蹌,忽然冷下目光,直視沈茹薇,話卻是對柳華音說的:“那你可知道,是誰傷的我?”
“你是說……”柳華音身子驀地一顫,繼而回首望向沈茹薇,卻見她脣角勾起一絲輕蔑的冷笑,只搖搖頭道,“蘇易,話別只說一半,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很公平。”
柳華音早不是那偏聽偏信的性子,加之在金陵與蘇易共處多日,早已知曉他對自己的淡漠與利用,只是用情至深難以自抑,適才追逐至今。
聽到這話,他的心又涼了幾分,卻聽得鬼燭哈哈大笑道:“你們三個聚在一塊,還真是有趣,只可惜啊,這正主,還少了最關鍵的那個……”
沈茹薇沒有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直接將刀鞘擊中他後頸,使之昏厥過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柳華音蹙眉,對沈茹薇追問道,“阿易……阿易他……”
“這算輕的,”沈茹薇並不打算讓柳華音知道蘇易臉上的傷疤實則來自蕭璧凌拋出的那一劍,認下之後也不做其他解釋,只是繼續道,“我原還想閹了他,只可惜,實在找不到趁手的刀具。”
柳華音聽罷語塞,想起沈茹薇之前的那些話,卻又似明白了些什麼。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蘇易情緒越發激動,當下奔至她跟前,他比沈茹薇高出大半個頭,這般逼視,竟令她頗有壓迫之感,“那我問你,你幾時識得他,我與他相識又有多久?他從前再如何冷淡,也不至對我揮劍,若非你的出現,他絕不會……絕不會……”
他重複着這三個字,脣瓣亦開始顫抖,他指着自己臉上的疤痕,笑意淒涼:“這傷痕……是他留給我的,他說過……說過許多回,我傷你幾分,他便還我幾分,還真是……”
話到此處,他瞳孔忽然擴大,呼吸也變得急促,繼而指着沈茹薇的臉,道:“你的傷呢?我在你臉上劃的那一劍呢?是……難道是華音?是他給你……”
“與他無關,”沈茹薇平靜道,“我也是今日才遇見的他。”
柳華音站在一旁,對此是越聽越糊塗。
“我不信!”蘇易發出狂躁的吼聲,他轉向柳華音,嗓音因怒極而變得尖銳,“爲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幫他們?你不是說過嗎,你說過……縱天地負我,你亦會爲我傾覆天地,可如今你又是怎麼做的?”
“我……我並非……”柳華音目色惶惶,搖頭辯白道,“我並非不護你啊……阿易,我只是不願你因我的偏執而永墮地獄,我是醫者,縱可不救世人,也決不可不救你啊!”
他也曾因情而墮魔,幾度徘徊,險入深淵,索性柳擒芳心懷醫者之仁,骨肉至親,帶他遠離欲壑,然而失去了最後一絲曙光的蘇易,卻因此而沉沒谷底,任心念成魔。
心魔驟起,蘇易亦無法控制自己,只將心下所有怨氣都凝於這劍中,徑自刺向柳華音眉心。
就在蘇易手中長劍即將刺中柳華音的一瞬,沈茹薇卻已騰身而起,伸手拎起柳華音衣襟,向後帶去。
柳華音只來得及露出一個驚異的表情,眼睜睜看着劍尖擦過眉骨,留下一道極淺的血痕。
有那麼一小會兒,連空氣都是錯愕的。
“你爲何不躲?”沈茹薇問道。
“若是如此便能令阿易不再爲情所困,我心甘情願。”柳華音說這話時,仍舊怔怔望着蘇易,眼底俱是心疼。
這般癡兒,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站着別動。”沈茹薇見蘇易發瘋似的又刺出一劍,即刻上前一步攔在二人中間,手中橫刀出鞘,向上斜挑而出,但聞金戈交擊之聲,蘇易手中那不值錢的劍已然斷作兩截橫飛出去,而沈茹薇手中的照雪,亦已抵在他眉心。
“別傷他!”柳華音大呼。
“告訴我,你到底在恨誰?”沈茹薇直視蘇易佈滿暗紅血絲的雙目,一字一句問道,“是我,還是蕭璧凌,又或是柳華音?”
蘇易眸底閃過一瞬間的茫然,竟已哽咽不能直言。
“上回見你,想要的,是他的人,和我的命,那麼這一回呢?”沈茹薇道,“想一出便是一出,連柳華音都得罪你了?你還真是可笑。”
“你讓開。”蘇易喃喃,“你我本就對立,我是輸家,你當然可以繼續高高在上。”
“恨我是嗎?”沈茹薇輕笑,“那就殺了我,若是沒有這種本事,就立刻給我滾!”
蘇易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阿易!”柳華音苦苦問道,“到底發生過何事,令你們這般……沈茹薇,你萬不可傷他,若他今日有何閃失,我絕不……”
“那也得看他配不配?”沈茹薇漠然,“用盡了骯髒下作的手段,如今還在這佯裝可憐,這種男人,我可是頭一回見。”
蘇易的臉憋得通紅,卻偏偏什麼話也說不出。
“你仔細想想,這麼多年來,爲了自己想得到的人,你都做過些什麼?嘲諷打壓,或是出手傷人,這也能算是喜歡麼?”沈茹薇越說越覺此人可笑,“感情不是跪着討要來的,更不可能倚仗着威逼利誘,便爲所欲爲,你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他們當人,只知搖尾乞憐,出賣色相,你把自己看成什麼?風月場裡的小倌嗎?”
她的話字字誅心,聽得蘇易臉色發白,雙脣顫抖,卻偏偏反駁不了一句,柳華音本有不滿,可聽完這些話,卻也愣了一愣,只覺得她這話雖說的是蘇易,卻又像極了自己。
多年以來,他姓柳的又何嘗不是百般討好,身段卑微,到頭來同樣也是什麼也得不到。
“沒有本事,就別在這自怨自艾。沒有誰生來便有好命,至少那些害過你的人,無一人與你血脈相連,他們對你而言,都無關緊要,可隨意棄之,縱你厭憎懼怕,終也還是脫離了掌控。如今的你,根本一點都不可憐,只是可恨而已。”沈茹薇自與沈肇峰相認之日起,她便已失去了一切,塵世的愛恨仇怨於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也正是因此,她才能拋卻所有旁的情緒,平心靜氣面對眼前這些曾經威逼利誘,用盡一切手段試圖毀滅她與她所愛之人,“我要說的只有這些,若還有何指教,我都可以奉陪。”
蘇易不言,與她對視良久,笑容卻愈加慘淡。
“你既坐擁着我永遠得不到的人,就不配說這種話。”言罷,他黯然轉身,一步一個踉蹌,朝村口走去。
那些中度至深的試藥人與他擦身而過,繼續在霧中迷失着,對此,蘇易卻已不再有任何或驚或懼的反應。
沈茹薇本以爲柳華音會追上去,卻見他只是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蘇易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不去追嗎?”沈茹薇回首望他。
“我想……鬼燭之事既了,我便可以接祖父回家了。”柳華音會心一笑,“想不到,你沒能說服他,竟說服了我。”
沈茹薇不覺一愣。
“你已經離開他了對嗎?”柳華音已然有所悟,“方纔你對阿易說話的時候,我能看得出來……可你好似不同尋常人,話雖字字珠璣,卻淡然自若。你那麼痛恨他,不也還是沒下手嗎?那麼,我還有什麼可執着的?”
沈茹薇不覺莞爾,隨即搖了搖頭。她不再多言,只是轉身拎起仍處於昏迷當中的鬼燭,朝村口方向走去,柳華音亦默默跟在她人身後,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