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他跑了?”
荒蕪的郊外,只有天際那一輪彎月撒下少得可憐的慘淡光芒,有氣無力地照着立在方錚旭跟前那背對着他的男子的衣襬。
黑衣,黑帽,黑色斗篷,此人當真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即便打着燈籠也認不出是誰。
“若真讓他逃了,於你於我,皆無益處,”那人冷哼一聲,道,“早知如此,就該直接殺了他,管他是否知道那姓秦的身在何處,叫他早日去見佛祖,也算是一了百了。”
“他必然還有幫手。”方錚旭咬牙切齒。
“那絞刀可不是擺設,雖然只是當年沈先生隨手做出的小玩意,可那椎骨之痛,也非常人所能忍受。”黑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這師侄還有點本事。”
方錚旭聽罷,卻並不答話。
他的眉心已緊緊擰在了一起。
“這幾日,我已派長空去尋過,”方錚旭沉吟許久,方道,“聽聞那個叫做青蕪的女子,已有數月不曾現身,想來或許……”
“你可曾查清,那女人與他的關係?”
“還能有何關係?”方錚旭嗤之以鼻,“這廝一向風流,真要挨個去找那些女人,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回來。”
“那你便好自爲之。”黑衣人有意拖長了音,使得這句話聽來頗顯意味深長。
方錚旭不言。
“另一個也還沒逮着,我看,你也別閒着了,”那黑衣人負手回過身來,那立在月光下的漆黑人影,越發顯得陰鷙,“雖說是因爲那場大雨才讓井水衝了密道,可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你可得掂量着些。”
方錚旭點頭:“的確如此。”
他沉默片刻,又道:“不過,蕭璧凌一事,當還不至於太叫人煩心。”
“哦?”
“我聽聞,就在寒露前後,江湖各大殺手與組織,都收到一封暗花,而那重金懸賞的人頭,正是蕭璧凌的。”
“你懷疑我?”黑衣人的話音忽然又低了幾分。
“不,我等要殺他,還不至如此大費周折,”方錚旭道,“只是,有了這暗花在,許多事便不必太過費心了。”
黑衣人沒有說話,唯一露在外頭的脣角,在月光照耀之下,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
既然有人願意充當這把殺人的刀,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方錚旭不便久留,說完這些便拱手告辭,就在他轉身之際,卻看見着一身紫棠色衣衫的冷君彌拎着一女子走了過來。
那女子渾身血污,衣衫襤褸,看那奄奄一息的面容,赫然是靈兒。
方錚旭飛快瞥了二人一眼,便即匆匆離去。
這個靈兒,自然那個服侍葉楓身側,卻行苟且之事,甚至派人追殺孫婉柔母女的靈兒。
“當真無用,”嶽鳴淵漠然道,“讓你潛伏在他身旁,卻動了那些歪心思,有了他的孩子又如何?你還真想殺了孫婉柔母女,做莊主夫人?”
“長老!”靈兒被那青年扔在地上,面上立時露出驚懼之色“長老救我——”
“救你?你去暗殺孫婉柔,便已註定了那姓葉的不會放過你,你竟還想着能夠活下去?”黑衣男子迴轉身來,垂首冷眼望向靈兒。
靈兒趴在地上,擡頭之時,恰好完整看見那黑衣人被兜帽擋去一半的臉孔。
那是沐劍山莊的長老,嶽鳴淵。
“可莊主真的待我很好,除了名分,所有女人想要的,他都給了我,”靈兒惶恐之下,語調已然開始哆嗦,“我是想着,橫豎都要在他身邊,我爲何不能光明正大?每次那個女人有些什麼毛病,他都會拋下我去安慰她……長老,我也是女人,我也想有一個能夠一心待我,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可我……”
“所以你就去暗殺孫婉柔?她與葉楓青梅竹馬,憑你那點小伎倆,還能讓他徹底拋下那個女人?”嶽鳴淵冷哼一聲,對那青年做了個手勢,“君彌——”
冷君彌略一頷首,面無表情上前,即刻伸出手去,擰斷靈兒頸項。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利落,分明便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才能做出的舉動。
“好在她使喚不動您的人,這才避免了更多折損。”冷君彌脣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
這話,當然是對嶽鳴淵說的。
嶽鳴淵只冷哼一聲,瞥了一眼冷君彌,漠然道,“若這些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博得葉楓信任,這沐劍山莊,早便該易主了。”
“長老莫要動怒,”冷君彌微笑,“這樣的女人,想要多找幾個也不難。”言罷,即刻俯身將屍首提了起來。
他所去的方向,正是荒地後頭不遠的亂葬崗。
孫婉柔回到山莊後並未提起過得青蕪相救一事,偏偏冷君彌也沒提。
不論明裡或是暗裡。
至於青蕪,卻仍在從東瀛到中原的客船上,對這些日子裡中原若發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這船行了月餘適才靠岸,過了小寒,天已越發冷了起來。她在上海縣城裡人最多的小酒館裡坐了很久,還讓夥計沽了滿滿一壺的酒,直到喝得一滴不剩,周身因寒氣所激發的痛楚,方纔褪了稍許。
她坐的位置是靠近火盆的角落,這裡的酒客一來沒幾個有她如此畏寒的,加上都看見青蕪帶着一把看起來就滲人的橫刀,便都不怎麼敢靠近。
是以那張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紙箋,纔會顯得那般突兀。
“重金懸賞?”青蕪很快便被那紙箋上的字吸引了目光,隨即擡眼看了看那立在她跟前的青年男子,“荀兄?”
“從這暗花出現至今,已有數月。”荀弋道,“可直到今天你纔出現。”
“那,我是否該說一句‘讓你久等了’?”青蕪莞爾。
“隨意。”荀弋淡淡道。
青蕪仍舊微笑着,隨即從他手裡接過那封暗花,仔細看完,方道:“他的命倒是很值錢。莫說百金,即便只拿出一成,也足夠讓人過幾年好日子了。如此划算的生意,你不打算接?”
“我看,你會比我對他更感興趣。”荀弋在她對面坐下,到,“在你離開中原前的那段日子,似乎在金陵待了很久?”
“都被你給猜了出來,那多沒勁啊——”青蕪故作懊惱之狀,將手中信箋折起,收在懷中。
“他已失蹤數月,只怕光是尋人,便要花費不少工夫。”
“多謝荀兄提點。”青蕪略一頷首,隨即便起身結清酒賬,走出酒肆大門。
她一向不喜在人前表露心緒,尤其是這樣不好的心緒。
自己不在中原的這幾個月,金陵城究竟發生過何事?爲何突然之間便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蕭璧凌有時的確會犯傻,不過絕不會這樣犯傻,這些江湖上的大事小事,他所經歷的遠比她多出許多,又怎會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她很快通過馬幫暗樁得知,扶風閣裡,失蹤的並不止蕭璧凌一人。
而另外一個,卻也是與他關係十分密切之人。
當然是某人的好師弟,宋雲錫。
馬幫可並非像許玉蘭所說那般,是“養馬”的幫派,而是江湖上各種三教九流之人,約定俗成般形成的組織。他們不像一般幫派,佔山爲王,鼎立一方,而是中原各地成千上萬聚集起來的人,明裡替人趕騾馬送貨,維持生計,暗裡卻成了江湖中最爲廣闊的眼線,分佈在各地,由各路舵主理事。
這馬幫之中,有位姓瞿的舵主,曾向退隱多年的天琊求劍未果,後得青蕪相助,連哄帶騙給他求了把劍,便贈了她信物與竹哨,防不時之需。
這也是爲何青蕪多年不在中原,卻對這大大小小的江湖事知道得那麼清楚的原因之一。
她越發感到了此間的重重疑點,一時也顧不上回揚州,便快馬加鞭朝金陵趕了去。
也就是在這些日子裡,遠在揚州的點翠軒,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生生將給嚇了一跳。
這日傍晚,許玉蘭本坐在後院涼亭裡,喂着亭外池塘裡的魚,卻依稀聽到前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仔細一聽,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撓門。
“是不是……有貓?”許玉蘭說着,不自覺望了一眼門口,放緩了呼吸。
她曾被傅雲縉捉去,警覺性總是有的。她仔細聽着門邊的聲音,然而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卻停了下來。
許玉蘭想了想,便即學了一聲貓叫。
話音剛落,門環就被叩響了。
許玉蘭扔了魚食,貓腰站了起來,一面將院內各處機關打開,一面摸到門口停下,只聽得那敲門聲時輕重,有時還會停頓許久,方叩響下一聲。
“誰呀?”許玉蘭故意裝出很兇的模樣,“大半夜敲門,想幹嘛?”
門外的人沒有出聲,依舊以方纔那般斷斷續續的節奏叩着門。
“不說話我可放狗了!”許玉蘭罵道。
“姑……姑娘……”門外的人終於開口說話,這聲音聽起來,彷彿快要斷氣了。
許玉蘭小心將門拉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何情形,那敲門的人便一頭栽了進來,直接摔在她懷中,將她壓得一個趔趄,四腳朝天倒了下去。
“哎呦餵我……”許玉蘭被壓得幾乎昏死過去,然而定睛一看,卻瞥見懷中青年清俊的眉目,只一愣的功夫,卻聽得他含混不清道,“請問……”
“請問什麼……”許玉蘭話音剛落,便見倒在懷中那人猛然嘔出鮮血,只駭得她驚呼一聲,連忙推開他,連滾帶爬竄了起來。
許玉蘭錘了一把胸口,待得冷靜下來,才發現那倒在地上的青年已經昏厥過去。
“喂!”許玉蘭輕輕踹了他一腳,“死了沒?”
倒在地上的人並未吭聲。
許玉蘭沉吟許久,便小心翼翼關上大門,蹲在那人身旁觀察起來。
“唔……長得倒是面善,可到底人是哪來的……”許玉蘭說着,卻瞧見那人腰間落下一塊玉牌來,上頭刻了一個她不認得的“巽”字。
“好像在哪見過……”許玉蘭想了想,這才記起前些日子在益州時,看見周素妍佩戴着相同的玉牌,只是上頭的字不一樣。
她心想就這麼把人耗死在這似乎也不妥,便打算把人先拖進去放着,可她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統共也沒多少力氣,便只得作罷,隨即從裡屋找了臥榻褥子,在院裡就地鋪好,把那受傷的青年挪騰上去,隨後又打了盆水,找出紗布與金瘡藥,等這一番折騰過後,許玉蘭已累得夠嗆,差點就抱着樹睡過去,險些摔了一跤醒來之後,便在院中石桌旁伏倒,沒過多久,已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夜空裡那一輪彎月,漸漸隱入雲後,周遭光芒,也變得愈加微弱。
許玉蘭是在翌日一早,被剛趕回來的青蕪給叫醒的。
那是因擔憂與焦躁而發出的熟悉呼喚。
“玉蘭你怎麼了?怎麼一身都是血……”
“你回來了……”許玉蘭不明就裡揉了揉眼睛,“那什麼……不是我的血,他的。”
說着,伸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青年。
“我看見門環上也有血跡,便……這位是?”青蕪仔細看了看那青年的面貌,眉心卻不由蹙緊了,“宋公子?”
“你認識他啊……”許玉蘭道,“我還差點以爲是你的仇家呢。”
“他怎會躺在這裡?”青蕪不解道。
“不知道,”許玉蘭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坐在石凳上不願起來,“昨天晚上他敲門進來,一句話還沒說就暈過去了,我想着,總不能讓他死在這裡,於是……”
“我先扶他去客房。”青蕪說着,便即上前將人攙扶起身,將他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頭,有些費勁地將他挪去了客房。
她並未多說什麼,而大大咧咧的許玉蘭,也全然不曾發覺到她那越發凝重的眼神。
從青蕪得知蕭璧凌出事之日起,她便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
周素妍大概也有着某種她不知道的“神通”,又或是她與方錚旭師徒也有何芥蒂,在青蕪到達金陵之後,那位看起來深居簡出的年輕長老,便託陸寒青送來了口信,大致將蕭璧凌受困至脫身前後之事告知,因並不知曉蕭璧凌傷勢詳情,也不便形容得太過,只是說他脫身之時,看起來顯得十分虛弱。
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不過至少讓她知道他尚在人間,也便足夠了。
周素妍曾說,這師兄弟二人,必然是觸怒到了方錚旭,纔會遭遇這些。
青蕪仍舊留了後手,並不曾對陸寒青說過,他二人曾懷疑方錚旭一事,更未將柳擒芳告訴她的一切透露出去。
而如今的她,獨自揹負着這些真相,竟忽地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宋雲錫大概是從某些地方打聽到自己與蕭璧凌往來甚密,這纔會找來點翠軒,那麼蕭璧凌……
爲何他卻沒有出現?
當宋雲錫睜開雙眼時,看到的卻是一張放大的精緻而嬌俏的女子面孔,眸底散發着好奇的光彩,正饒有興味打量着自己。
他立時便駭得一個激靈,驚坐起身,額頭正磕上那女子下頜,疼得她“哎呦”一聲便跳了起來。
“對不起啊,姑娘,我……”宋雲錫慌忙伸手去扶她,卻不慎牽動傷口,一時之間,疼得齜牙咧嘴。
“好痛……”許玉蘭一面揉着下巴,一面蹙眉打量着他,眼中不滿,在目光與他對視的剎那便已煙消雲散,並立刻換上了一臉燦爛笑容,“你總算是醒啦!”
“這是哪?”宋雲錫蹙眉,“姑娘是……”
“我叫許玉蘭。”她說着這話,已然斟了滿滿一盞茶水遞上。
宋雲錫遲疑接過茶水:“那,姑娘能否告訴我,這是哪裡?”
“這裡?這裡當然是揚州了。”許玉蘭笑眯眯道,“你可別是被人打傻了,自己敲門進來的都不記得了?”
聽到這話,宋雲錫這才模模糊糊想起昨夜發生之事,當下一個激靈,手裡的茶盞都快拿不穩了,他忙藉着飲水的機會匆忙垂眼:“昨日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贖罪。”
“是挺冒犯的,老孃可被你嚇死了。”
“姑娘,我……”
“哎呀,別左一個姑娘右一個姑娘啦,”許玉蘭笑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宋雲錫。”
“哦——”許玉蘭有意拖長話音,“你叫我姑娘,那我就叫你宋公子好啦。”
“隨意。”宋雲錫言罷,略一沉吟道,“敢問……”
“你是來找青蕪的對嗎?”
宋雲錫點了點頭。
“她趕了很久的路回來,幾夜未眠,纔剛睡下呢。”許玉蘭道。
“是這樣……”宋雲錫聽罷,心下不覺悵然。
“哎,對了,公子你是從哪來的?聽你的口音,也是來自江南一帶?”
宋雲錫點頭不語,眉心卻越發緊蹙,良久,終於開口道:“許姑娘方纔說,你與青蕪姑娘同住?”
“沒錯,怎麼啦?”許玉蘭不解道。
“那麼,青蕪姑娘她是哪裡人?又是從何而來?”宋雲錫凝眉。
“這我還真不知道,”許玉蘭道,“不過,她平日行事一向神神秘秘的……”
“那,你平日見她,總是一個人嗎?或是說……有沒有見過她同其他人往來?”
“有啊,”許玉蘭點頭,“她平日裡替人行事拿佣金,自然常會有人來拜訪,不過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
宋雲錫聽罷,忽覺啞口無言。
她對那個叫做“青蕪”的女人,似乎並不十分了解,想要從她口裡問出些什麼,想來並不可能。
可他聽那些從益州回來的弟子們說,蕭璧凌與她的確是走得很近。
而這一點,也得到了周素妍的證實。
難道,只是這些年輕人閒着無聊的傳謠嗎?
他傷勢太重,眼下還時不時會發作,雖清醒了些許時辰,仍是不可避免地昏睡過去,而許玉蘭對他東一茬西一茬的問話,也將他近日所經歷之事都問了出來,待得青蕪一覺醒來,便也都告訴了她。
蕭璧凌整日行蹤不定,又與方錚旭處處針鋒相對,如此明顯的事,宋雲錫再傻也多少看出了些許端倪,是以聽了蕭璧凌當初回到扶風閣說起的那番話後,便開始着手調查秦憂寒失蹤之事。
只可惜,還是被逮了個正着。
於是並未頑抗,而是伺機尋求生機,之後猶疑再三,方選擇了來到揚州,試圖向青蕪瞭解一二。
青蕪從許玉蘭口中聽到這一切後,神色也越發凝重起來。
她走出房門,繞道後院裡一間久閉不開的屋前。
在她手中,還拈着一封書信。
那是一紙重金懸賞的暗花,與當初荀弋給她的那張內容一模一樣,字跡相同,顯是用印板大量複製,全無筆跡可尋。
這是她聽聞荀弋告知此事後,又一次看到這暗花。
那個乾淨利落的殺手絕不用婆婆媽媽多此一舉,那麼究竟是誰,也想告訴她這筆暗花的存在?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
她原本行的也是此間營生,興許正是這僱主廣散這書信,也派發到了她的頭上呢?
她沉默片刻,終於伸手推門,走進了眼前那間屋子。
這裡所陳列的,是她從東瀛歸來後的短短數月間,從江湖各路蒐集到的文案卷宗,記載各門各派舊事。
當然,對於這些卷宗,有許多她也未曾仔細看過。
她將扶風閣與沐劍山莊的卷宗找出,在一旁桌案邊坐下,一頁頁仔細翻閱。
“沐劍山莊第三十六任莊主,薛定鵬。”青蕪讀至此處,不覺搖頭一笑。
這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門派,改頭換面了幾回,大概都沒人能夠數得清了。
這些江湖中人,也未見得有廟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官員爽利多少,什麼快意恩仇,什麼行俠仗義,都不過是把少數人的義舉,拿來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這世上每個角落,只要還有人存在,就少不了勾心鬥角,少不了爭權奪勢。
哪怕只是一碗水,也會有人搶得頭破血流。
她又接着朝下看去。
薛定鵬早年喪妻,又不肯再娶,膝下唯有一獨女名凝玉,後招贅了一名女婿,是當時江湖之中,在江南一帶,頗有俠名的年輕人,名喚葉崢昀,成婚後第三年,在生下獨子葉濤後,薛凝玉便因病亡故,不久之後,薛老莊主也因此傷心過度而病倒,不到兩年便也追隨愛女而去,從那之後,這沐劍山莊便改姓了葉。
葉崢昀在葉濤成年後,便替他娶進新婦,於次年誕下麟兒。可在十餘年後,葉楓及冠前半年,葉崢昀竟忽然像是從人間蒸發一般失去了蹤跡,沐劍山莊始終對外宣稱,葉崢昀是因病而故,然而那所謂的墓地,實則卻是一處衣冠冢。
在那之後,接任莊主的葉濤,便常常將自己閉於門中,不知鑽研何事。
直到他死在了那處連葉楓都未曾見過的密道之中。
青蕪從前也簡單翻閱過這些過往記載,只是從來不曾往前再查。而到了此刻,她看罷這些文字,腦中卻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父親沈肇峰所擅長的,是機關之術,可從沐劍山莊中,薛定鵬至葉楓這幾代,皆不曾涉獵於此,那麼,葉濤讓父親所辦之事又是什麼?
多半是與那密道相關,那麼,那個密道又是從何而來?通往何處?據說,當年秦憂寒與葉楓等人曾嘗試探尋其奧妙,可很快便發覺,那密道的盡頭,只不過是一堵厚厚的石牆,四周甚至沒有一道縫隙。
莫不是葉濤無意從莊中尋得此密道,並認爲他父親的失蹤與此有關?故而尋來沈肇峰,意圖破解其中關竅,卻不想突遭橫禍。
可是,又會是誰殺了他?殺死他的目的又何在?
青蕪想着這些,便愈覺心煩意亂,她將這些卷宗推至一旁,目光落在了書架一角。
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還有一個人的安危,正爲她所記掛。
可這蕭璧凌除去金陵,難道還有能夠落腳之處嗎?加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重金懸賞,想來也不會有人輕易將他收留。
他究竟是遭遇了什麼,又可還尚在人間?
若他平安無事,爲何又不來見她?
是怕拖累嗎?
一個從來不曾遠離人間煙火的人,絕不可能逃去荒山僻嶺。
而除去所在乎之人,能夠依存之處,便只有家了。
開路不明的高深武功,還有那把削鐵如泥的佩劍。
他的來歷絕不會簡單。哪怕不是什麼響噹噹的大派,也定是承襲文武的世家。
那麼他又是出於何種原因,方纔背井離鄉?
“二十六……十二歲入門……應當是十四年前。”青蕪一面計算着年月,一面擡眼望向西側書架。
那裡陳列的,是一些陳年的卷宗,因與舊案無關,是以她也從來不曾讀過。
或是家族覆滅,又或是遭到出逐?又或許,連名姓都是假的?
青蕪走到那一排書架旁,卻被周遭被風捲起的一絲灰塵嗆住,忍不住咳了幾聲。
好在她搬來不久,因此這屋內灰塵也並不厚重。急於尋找線索的她,也來不及打掃,立時便拿起那些書冊,一本本翻閱起來。
“臨安周氏,沒落於……十七年前,唯一女素妍,拜入扶風閣門下,”青蕪讀至此處,面露恍然之色,“原來素妍姐也是出自江湖世家,難怪性子如此溫良。”
“涿州廖氏……十五年前,滿門盡滅……青州關氏,二十二年前……襄州陳氏……十四年前……陳氏?”青蕪身形忽然一滯。
這陳氏家族,來頭可不小。
只是如今唯獨剩下的,只有當今飛雲居蕭莊主的妻子陳夢瑤。
可他不是姓蕭嗎?若是陳家後人,怎麼會用姑父的姓來取名?不是更顯得欲蓋彌彰嗎?
然而仔細想來,陳少玄的死,也的確是有些莫名其妙,有沒有可能,陳氏滿門覆滅,與飛雲居也脫不了干係?
“蕭清玦,蕭清瑜,二人名中皆含玉字,而蕭璧凌……古者平安用璧,這其中,莫非有何關聯?”青蕪飛快合上手中書冊,默立良久,似乎仍舊不肯相信自己的推斷。
那杳無音信之人,看着雖是不羈的性子,骨子裡卻是斯文守禮,雖身處僱傭門派,長年幹着刀尖上舔血的營生,卻偏生喜好詩文,一身儒雅風範……這般心性修養,又豈會是尋常草莽?
青蕪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便放下書本,走出這陳列卷宗的屋子,鎖上房門後,便徑自去見宋雲錫,碰巧的事,他也剛好醒了過來。
她看得出他眸子裡的迫切,因此不等他開口,便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可你須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請說……”宋雲錫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你知不知道,你師兄的家鄉在何處?”青蕪凝眉。
“此事他從未提過。”宋雲錫搖頭道,“只是無意聽他說了幾句故地風物,應當是在京西南路一帶。”
“京西南路……”青蕪將這四字默唸一遍,眸光驟然一緊。
果然,她的猜測,並非全無道理。
“怎麼了?”宋雲錫不禁凝眉。
“沒什麼,”青蕪搖頭,輕笑道,“公子想問什麼,請說。”
“你先回答我,”宋雲錫凝眉,神情忽然變得嚴肅,“你與他究竟是何關係?他回來的目的又是什麼?”
“什麼關係?我們都在找同一個人,追查同一件事,”青蕪展顏,“我們可以先說說別的,比如,你師父的下落。”
“你都知道些什麼?”宋雲錫大驚。
“也許,不應該先說秦閣主,而是應該先說說,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比如——”青蕪莞爾,似是有意拉長了話音,道,“當年在沐劍山莊,沈肇峰家人遇害一案,秦閣主替葉莊主找回了四具屍首,可是如今,沈軒卻還活着。如今沈軒現身,而他身旁又曾跟隨過一名女子,而又恰巧,這個女子,我是和她打過交道的。”
“沈軒?那個張公子真的是沈軒?”
看來,宋雲錫還是把他認了出來,只是稍晚了些時日。
“沈軒身邊的那個人,是夜明宮的逃徒,我救過她一次,以後她卻來找我幫忙,說是要替她從宮裡偷一件東西。我當然不會這麼幹了,只是在不久之後,她便自己承認,和裘婆婆的男寵勾搭成奸,而要偷的那件東西,便是屬於那個男人的。”青蕪悠然在一旁坐下,道。
“如此說來,這些年,沈軒都待在夜明宮裡?”
“明明已經死去的人,卻出現在了夜明宮,更有趣的是,一介文弱書生,在被人追殺的情形之下,竟能活着跑到千里之外的雁蕩山下,偷生七年。”青蕪說完,宋雲錫便立時反應過來,“你是說我師父將他帶去……帶去夜明宮?”
他能領會出這前半句,着實已經是不容易了,興許也是因着近日發生了太多令他難以置信的變故,可這後半句,連他自己都無法認同,說完不久,便立刻搖搖頭道,“應當只是帶去那附近……莫非是爲了躲藏?”
“未必是躲藏,說不定,也是爲了療傷。”青蕪展顏,“大概你的那位師父,不想讓人知道他救了人,所以,只能找一個可以令他足夠信任,又居住得十分隱秘,還有醫術在身之人,來做這件事,而在溫州到台州一帶,又有不少山谷,正是適宜隱居之處。”
“那,沈軒他人呢?”
“我也在找他,照理說,本已落在了天元堂手裡,可如今天元堂人去樓空,只怕再也難尋了。”
青蕪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軒知道當年逃亡之後的一切經過,秦閣主或許意識到讓人知道他還活着,是個危險,所以便找了具無名屍骨將代替,並將他送去友人那裡醫治,可他並不知道,想要對付他,或是想要對付沈肇峰的人,已然知曉了他的去向,便跟去那裡打算殺了他,而沈軒卻僥倖脫身,又恰好會幾句甜言蜜語,哄得夜明宮的女人上了鉤,將他藏在身邊。”
“所以……”宋雲錫的臉色,逐漸暗淡了下去,“是師叔出的手不錯,可是,師叔爲何要害師父?”
“這個麼,”青蕪搖頭,“蕭璧凌似乎並不想把你牽扯進去,至於當中真相,還是讓他親自告訴你的好。”
前路渺茫,許多疑點仍舊未除,而那背後作祟之人,似乎除了方錚旭,還有其他。
那麼,倘若自己有去無回,最少還有人能在此護許玉蘭周全。
這點私心,便成全了她罷。
“你……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何你會知道如此多的事?你究竟是何人?”宋雲錫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今日所說的一切,你暫且不要告訴他人,此處暫且能算安全,玉蘭的安危,便暫且交付於你了。”
青蕪言罷,不等他應聲,便已匆匆退出門去,卻在關門的一剎那,由於瞬即的虛脫無力,使得整個人都癱軟靠在了牆面。
她取出一顆柳擒芳所贈的丹藥服下,用以壓制這忽然發作的寒疾。
可心下那莫名的憂慮與慌亂,卻令她越發緊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