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此去無限路

“你確定他跑了?”

荒蕪的郊外,只有天際那一輪彎月撒下少得可憐的慘淡光芒,有氣無力地照着立在方錚旭跟前那背對着他的男子的衣襬。

黑衣,黑帽,黑色斗篷,此人當真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即便打着燈籠也認不出是誰。

“若真讓他逃了,於你於我,皆無益處,”那人冷哼一聲,道,“早知如此,就該直接殺了他,管他是否知道那姓秦的身在何處,叫他早日去見佛祖,也算是一了百了。”

“他必然還有幫手。”方錚旭咬牙切齒。

“那絞刀可不是擺設,雖然只是當年沈先生隨手做出的小玩意,可那椎骨之痛,也非常人所能忍受。”黑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這師侄還有點本事。”

方錚旭聽罷,卻並不答話。

他的眉心已緊緊擰在了一起。

“這幾日,我已派長空去尋過,”方錚旭沉吟許久,方道,“聽聞那個叫做青蕪的女子,已有數月不曾現身,想來或許……”

“你可曾查清,那女人與他的關係?”

“還能有何關係?”方錚旭嗤之以鼻,“這廝一向風流,真要挨個去找那些女人,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回來。”

“那你便好自爲之。”黑衣人有意拖長了音,使得這句話聽來頗顯意味深長。

方錚旭不言。

“另一個也還沒逮着,我看,你也別閒着了,”那黑衣人負手回過身來,那立在月光下的漆黑人影,越發顯得陰鷙,“雖說是因爲那場大雨才讓井水衝了密道,可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你可得掂量着些。”

方錚旭點頭:“的確如此。”

他沉默片刻,又道:“不過,蕭璧凌一事,當還不至於太叫人煩心。”

“哦?”

“我聽聞,就在寒露前後,江湖各大殺手與組織,都收到一封暗花,而那重金懸賞的人頭,正是蕭璧凌的。”

“你懷疑我?”黑衣人的話音忽然又低了幾分。

“不,我等要殺他,還不至如此大費周折,”方錚旭道,“只是,有了這暗花在,許多事便不必太過費心了。”

黑衣人沒有說話,唯一露在外頭的脣角,在月光照耀之下,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

既然有人願意充當這把殺人的刀,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方錚旭不便久留,說完這些便拱手告辭,就在他轉身之際,卻看見着一身紫棠色衣衫的冷君彌拎着一女子走了過來。

那女子渾身血污,衣衫襤褸,看那奄奄一息的面容,赫然是靈兒。

方錚旭飛快瞥了二人一眼,便即匆匆離去。

這個靈兒,自然那個服侍葉楓身側,卻行苟且之事,甚至派人追殺孫婉柔母女的靈兒。

“當真無用,”嶽鳴淵漠然道,“讓你潛伏在他身旁,卻動了那些歪心思,有了他的孩子又如何?你還真想殺了孫婉柔母女,做莊主夫人?”

“長老!”靈兒被那青年扔在地上,面上立時露出驚懼之色“長老救我——”

“救你?你去暗殺孫婉柔,便已註定了那姓葉的不會放過你,你竟還想着能夠活下去?”黑衣男子迴轉身來,垂首冷眼望向靈兒。

靈兒趴在地上,擡頭之時,恰好完整看見那黑衣人被兜帽擋去一半的臉孔。

那是沐劍山莊的長老,嶽鳴淵。

“可莊主真的待我很好,除了名分,所有女人想要的,他都給了我,”靈兒惶恐之下,語調已然開始哆嗦,“我是想着,橫豎都要在他身邊,我爲何不能光明正大?每次那個女人有些什麼毛病,他都會拋下我去安慰她……長老,我也是女人,我也想有一個能夠一心待我,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可我……”

“所以你就去暗殺孫婉柔?她與葉楓青梅竹馬,憑你那點小伎倆,還能讓他徹底拋下那個女人?”嶽鳴淵冷哼一聲,對那青年做了個手勢,“君彌——”

冷君彌略一頷首,面無表情上前,即刻伸出手去,擰斷靈兒頸項。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利落,分明便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才能做出的舉動。

“好在她使喚不動您的人,這才避免了更多折損。”冷君彌脣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

這話,當然是對嶽鳴淵說的。

嶽鳴淵只冷哼一聲,瞥了一眼冷君彌,漠然道,“若這些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博得葉楓信任,這沐劍山莊,早便該易主了。”

“長老莫要動怒,”冷君彌微笑,“這樣的女人,想要多找幾個也不難。”言罷,即刻俯身將屍首提了起來。

他所去的方向,正是荒地後頭不遠的亂葬崗。

孫婉柔回到山莊後並未提起過得青蕪相救一事,偏偏冷君彌也沒提。

不論明裡或是暗裡。

至於青蕪,卻仍在從東瀛到中原的客船上,對這些日子裡中原若發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這船行了月餘適才靠岸,過了小寒,天已越發冷了起來。她在上海縣城裡人最多的小酒館裡坐了很久,還讓夥計沽了滿滿一壺的酒,直到喝得一滴不剩,周身因寒氣所激發的痛楚,方纔褪了稍許。

她坐的位置是靠近火盆的角落,這裡的酒客一來沒幾個有她如此畏寒的,加上都看見青蕪帶着一把看起來就滲人的橫刀,便都不怎麼敢靠近。

是以那張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紙箋,纔會顯得那般突兀。

“重金懸賞?”青蕪很快便被那紙箋上的字吸引了目光,隨即擡眼看了看那立在她跟前的青年男子,“荀兄?”

“從這暗花出現至今,已有數月。”荀弋道,“可直到今天你纔出現。”

“那,我是否該說一句‘讓你久等了’?”青蕪莞爾。

“隨意。”荀弋淡淡道。

青蕪仍舊微笑着,隨即從他手裡接過那封暗花,仔細看完,方道:“他的命倒是很值錢。莫說百金,即便只拿出一成,也足夠讓人過幾年好日子了。如此划算的生意,你不打算接?”

“我看,你會比我對他更感興趣。”荀弋在她對面坐下,到,“在你離開中原前的那段日子,似乎在金陵待了很久?”

“都被你給猜了出來,那多沒勁啊——”青蕪故作懊惱之狀,將手中信箋折起,收在懷中。

“他已失蹤數月,只怕光是尋人,便要花費不少工夫。”

“多謝荀兄提點。”青蕪略一頷首,隨即便起身結清酒賬,走出酒肆大門。

她一向不喜在人前表露心緒,尤其是這樣不好的心緒。

自己不在中原的這幾個月,金陵城究竟發生過何事?爲何突然之間便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蕭璧凌有時的確會犯傻,不過絕不會這樣犯傻,這些江湖上的大事小事,他所經歷的遠比她多出許多,又怎會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她很快通過馬幫暗樁得知,扶風閣裡,失蹤的並不止蕭璧凌一人。

而另外一個,卻也是與他關係十分密切之人。

當然是某人的好師弟,宋雲錫。

馬幫可並非像許玉蘭所說那般,是“養馬”的幫派,而是江湖上各種三教九流之人,約定俗成般形成的組織。他們不像一般幫派,佔山爲王,鼎立一方,而是中原各地成千上萬聚集起來的人,明裡替人趕騾馬送貨,維持生計,暗裡卻成了江湖中最爲廣闊的眼線,分佈在各地,由各路舵主理事。

這馬幫之中,有位姓瞿的舵主,曾向退隱多年的天琊求劍未果,後得青蕪相助,連哄帶騙給他求了把劍,便贈了她信物與竹哨,防不時之需。

這也是爲何青蕪多年不在中原,卻對這大大小小的江湖事知道得那麼清楚的原因之一。

她越發感到了此間的重重疑點,一時也顧不上回揚州,便快馬加鞭朝金陵趕了去。

也就是在這些日子裡,遠在揚州的點翠軒,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生生將給嚇了一跳。

這日傍晚,許玉蘭本坐在後院涼亭裡,喂着亭外池塘裡的魚,卻依稀聽到前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仔細一聽,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撓門。

“是不是……有貓?”許玉蘭說着,不自覺望了一眼門口,放緩了呼吸。

她曾被傅雲縉捉去,警覺性總是有的。她仔細聽着門邊的聲音,然而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卻停了下來。

許玉蘭想了想,便即學了一聲貓叫。

話音剛落,門環就被叩響了。

許玉蘭扔了魚食,貓腰站了起來,一面將院內各處機關打開,一面摸到門口停下,只聽得那敲門聲時輕重,有時還會停頓許久,方叩響下一聲。

“誰呀?”許玉蘭故意裝出很兇的模樣,“大半夜敲門,想幹嘛?”

門外的人沒有出聲,依舊以方纔那般斷斷續續的節奏叩着門。

“不說話我可放狗了!”許玉蘭罵道。

“姑……姑娘……”門外的人終於開口說話,這聲音聽起來,彷彿快要斷氣了。

許玉蘭小心將門拉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何情形,那敲門的人便一頭栽了進來,直接摔在她懷中,將她壓得一個趔趄,四腳朝天倒了下去。

“哎呦餵我……”許玉蘭被壓得幾乎昏死過去,然而定睛一看,卻瞥見懷中青年清俊的眉目,只一愣的功夫,卻聽得他含混不清道,“請問……”

“請問什麼……”許玉蘭話音剛落,便見倒在懷中那人猛然嘔出鮮血,只駭得她驚呼一聲,連忙推開他,連滾帶爬竄了起來。

許玉蘭錘了一把胸口,待得冷靜下來,才發現那倒在地上的青年已經昏厥過去。

“喂!”許玉蘭輕輕踹了他一腳,“死了沒?”

倒在地上的人並未吭聲。

許玉蘭沉吟許久,便小心翼翼關上大門,蹲在那人身旁觀察起來。

“唔……長得倒是面善,可到底人是哪來的……”許玉蘭說着,卻瞧見那人腰間落下一塊玉牌來,上頭刻了一個她不認得的“巽”字。

“好像在哪見過……”許玉蘭想了想,這才記起前些日子在益州時,看見周素妍佩戴着相同的玉牌,只是上頭的字不一樣。

她心想就這麼把人耗死在這似乎也不妥,便打算把人先拖進去放着,可她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統共也沒多少力氣,便只得作罷,隨即從裡屋找了臥榻褥子,在院裡就地鋪好,把那受傷的青年挪騰上去,隨後又打了盆水,找出紗布與金瘡藥,等這一番折騰過後,許玉蘭已累得夠嗆,差點就抱着樹睡過去,險些摔了一跤醒來之後,便在院中石桌旁伏倒,沒過多久,已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夜空裡那一輪彎月,漸漸隱入雲後,周遭光芒,也變得愈加微弱。

許玉蘭是在翌日一早,被剛趕回來的青蕪給叫醒的。

那是因擔憂與焦躁而發出的熟悉呼喚。

“玉蘭你怎麼了?怎麼一身都是血……”

“你回來了……”許玉蘭不明就裡揉了揉眼睛,“那什麼……不是我的血,他的。”

說着,伸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青年。

“我看見門環上也有血跡,便……這位是?”青蕪仔細看了看那青年的面貌,眉心卻不由蹙緊了,“宋公子?”

“你認識他啊……”許玉蘭道,“我還差點以爲是你的仇家呢。”

“他怎會躺在這裡?”青蕪不解道。

“不知道,”許玉蘭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坐在石凳上不願起來,“昨天晚上他敲門進來,一句話還沒說就暈過去了,我想着,總不能讓他死在這裡,於是……”

“我先扶他去客房。”青蕪說着,便即上前將人攙扶起身,將他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頭,有些費勁地將他挪去了客房。

她並未多說什麼,而大大咧咧的許玉蘭,也全然不曾發覺到她那越發凝重的眼神。

從青蕪得知蕭璧凌出事之日起,她便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

周素妍大概也有着某種她不知道的“神通”,又或是她與方錚旭師徒也有何芥蒂,在青蕪到達金陵之後,那位看起來深居簡出的年輕長老,便託陸寒青送來了口信,大致將蕭璧凌受困至脫身前後之事告知,因並不知曉蕭璧凌傷勢詳情,也不便形容得太過,只是說他脫身之時,看起來顯得十分虛弱。

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不過至少讓她知道他尚在人間,也便足夠了。

周素妍曾說,這師兄弟二人,必然是觸怒到了方錚旭,纔會遭遇這些。

青蕪仍舊留了後手,並不曾對陸寒青說過,他二人曾懷疑方錚旭一事,更未將柳擒芳告訴她的一切透露出去。

而如今的她,獨自揹負着這些真相,竟忽地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宋雲錫大概是從某些地方打聽到自己與蕭璧凌往來甚密,這纔會找來點翠軒,那麼蕭璧凌……

爲何他卻沒有出現?

當宋雲錫睜開雙眼時,看到的卻是一張放大的精緻而嬌俏的女子面孔,眸底散發着好奇的光彩,正饒有興味打量着自己。

他立時便駭得一個激靈,驚坐起身,額頭正磕上那女子下頜,疼得她“哎呦”一聲便跳了起來。

“對不起啊,姑娘,我……”宋雲錫慌忙伸手去扶她,卻不慎牽動傷口,一時之間,疼得齜牙咧嘴。

“好痛……”許玉蘭一面揉着下巴,一面蹙眉打量着他,眼中不滿,在目光與他對視的剎那便已煙消雲散,並立刻換上了一臉燦爛笑容,“你總算是醒啦!”

“這是哪?”宋雲錫蹙眉,“姑娘是……”

“我叫許玉蘭。”她說着這話,已然斟了滿滿一盞茶水遞上。

宋雲錫遲疑接過茶水:“那,姑娘能否告訴我,這是哪裡?”

“這裡?這裡當然是揚州了。”許玉蘭笑眯眯道,“你可別是被人打傻了,自己敲門進來的都不記得了?”

聽到這話,宋雲錫這才模模糊糊想起昨夜發生之事,當下一個激靈,手裡的茶盞都快拿不穩了,他忙藉着飲水的機會匆忙垂眼:“昨日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贖罪。”

“是挺冒犯的,老孃可被你嚇死了。”

“姑娘,我……”

“哎呀,別左一個姑娘右一個姑娘啦,”許玉蘭笑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宋雲錫。”

“哦——”許玉蘭有意拖長話音,“你叫我姑娘,那我就叫你宋公子好啦。”

“隨意。”宋雲錫言罷,略一沉吟道,“敢問……”

“你是來找青蕪的對嗎?”

宋雲錫點了點頭。

“她趕了很久的路回來,幾夜未眠,纔剛睡下呢。”許玉蘭道。

“是這樣……”宋雲錫聽罷,心下不覺悵然。

“哎,對了,公子你是從哪來的?聽你的口音,也是來自江南一帶?”

宋雲錫點頭不語,眉心卻越發緊蹙,良久,終於開口道:“許姑娘方纔說,你與青蕪姑娘同住?”

“沒錯,怎麼啦?”許玉蘭不解道。

“那麼,青蕪姑娘她是哪裡人?又是從何而來?”宋雲錫凝眉。

“這我還真不知道,”許玉蘭道,“不過,她平日行事一向神神秘秘的……”

“那,你平日見她,總是一個人嗎?或是說……有沒有見過她同其他人往來?”

“有啊,”許玉蘭點頭,“她平日裡替人行事拿佣金,自然常會有人來拜訪,不過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

宋雲錫聽罷,忽覺啞口無言。

她對那個叫做“青蕪”的女人,似乎並不十分了解,想要從她口裡問出些什麼,想來並不可能。

可他聽那些從益州回來的弟子們說,蕭璧凌與她的確是走得很近。

而這一點,也得到了周素妍的證實。

難道,只是這些年輕人閒着無聊的傳謠嗎?

他傷勢太重,眼下還時不時會發作,雖清醒了些許時辰,仍是不可避免地昏睡過去,而許玉蘭對他東一茬西一茬的問話,也將他近日所經歷之事都問了出來,待得青蕪一覺醒來,便也都告訴了她。

蕭璧凌整日行蹤不定,又與方錚旭處處針鋒相對,如此明顯的事,宋雲錫再傻也多少看出了些許端倪,是以聽了蕭璧凌當初回到扶風閣說起的那番話後,便開始着手調查秦憂寒失蹤之事。

只可惜,還是被逮了個正着。

於是並未頑抗,而是伺機尋求生機,之後猶疑再三,方選擇了來到揚州,試圖向青蕪瞭解一二。

青蕪從許玉蘭口中聽到這一切後,神色也越發凝重起來。

她走出房門,繞道後院裡一間久閉不開的屋前。

在她手中,還拈着一封書信。

那是一紙重金懸賞的暗花,與當初荀弋給她的那張內容一模一樣,字跡相同,顯是用印板大量複製,全無筆跡可尋。

這是她聽聞荀弋告知此事後,又一次看到這暗花。

那個乾淨利落的殺手絕不用婆婆媽媽多此一舉,那麼究竟是誰,也想告訴她這筆暗花的存在?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

她原本行的也是此間營生,興許正是這僱主廣散這書信,也派發到了她的頭上呢?

她沉默片刻,終於伸手推門,走進了眼前那間屋子。

這裡所陳列的,是她從東瀛歸來後的短短數月間,從江湖各路蒐集到的文案卷宗,記載各門各派舊事。

當然,對於這些卷宗,有許多她也未曾仔細看過。

她將扶風閣與沐劍山莊的卷宗找出,在一旁桌案邊坐下,一頁頁仔細翻閱。

“沐劍山莊第三十六任莊主,薛定鵬。”青蕪讀至此處,不覺搖頭一笑。

這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門派,改頭換面了幾回,大概都沒人能夠數得清了。

這些江湖中人,也未見得有廟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官員爽利多少,什麼快意恩仇,什麼行俠仗義,都不過是把少數人的義舉,拿來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這世上每個角落,只要還有人存在,就少不了勾心鬥角,少不了爭權奪勢。

哪怕只是一碗水,也會有人搶得頭破血流。

她又接着朝下看去。

薛定鵬早年喪妻,又不肯再娶,膝下唯有一獨女名凝玉,後招贅了一名女婿,是當時江湖之中,在江南一帶,頗有俠名的年輕人,名喚葉崢昀,成婚後第三年,在生下獨子葉濤後,薛凝玉便因病亡故,不久之後,薛老莊主也因此傷心過度而病倒,不到兩年便也追隨愛女而去,從那之後,這沐劍山莊便改姓了葉。

葉崢昀在葉濤成年後,便替他娶進新婦,於次年誕下麟兒。可在十餘年後,葉楓及冠前半年,葉崢昀竟忽然像是從人間蒸發一般失去了蹤跡,沐劍山莊始終對外宣稱,葉崢昀是因病而故,然而那所謂的墓地,實則卻是一處衣冠冢。

在那之後,接任莊主的葉濤,便常常將自己閉於門中,不知鑽研何事。

直到他死在了那處連葉楓都未曾見過的密道之中。

青蕪從前也簡單翻閱過這些過往記載,只是從來不曾往前再查。而到了此刻,她看罷這些文字,腦中卻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父親沈肇峰所擅長的,是機關之術,可從沐劍山莊中,薛定鵬至葉楓這幾代,皆不曾涉獵於此,那麼,葉濤讓父親所辦之事又是什麼?

多半是與那密道相關,那麼,那個密道又是從何而來?通往何處?據說,當年秦憂寒與葉楓等人曾嘗試探尋其奧妙,可很快便發覺,那密道的盡頭,只不過是一堵厚厚的石牆,四周甚至沒有一道縫隙。

莫不是葉濤無意從莊中尋得此密道,並認爲他父親的失蹤與此有關?故而尋來沈肇峰,意圖破解其中關竅,卻不想突遭橫禍。

可是,又會是誰殺了他?殺死他的目的又何在?

青蕪想着這些,便愈覺心煩意亂,她將這些卷宗推至一旁,目光落在了書架一角。

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還有一個人的安危,正爲她所記掛。

可這蕭璧凌除去金陵,難道還有能夠落腳之處嗎?加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重金懸賞,想來也不會有人輕易將他收留。

他究竟是遭遇了什麼,又可還尚在人間?

若他平安無事,爲何又不來見她?

是怕拖累嗎?

一個從來不曾遠離人間煙火的人,絕不可能逃去荒山僻嶺。

而除去所在乎之人,能夠依存之處,便只有家了。

開路不明的高深武功,還有那把削鐵如泥的佩劍。

他的來歷絕不會簡單。哪怕不是什麼響噹噹的大派,也定是承襲文武的世家。

那麼他又是出於何種原因,方纔背井離鄉?

“二十六……十二歲入門……應當是十四年前。”青蕪一面計算着年月,一面擡眼望向西側書架。

那裡陳列的,是一些陳年的卷宗,因與舊案無關,是以她也從來不曾讀過。

或是家族覆滅,又或是遭到出逐?又或許,連名姓都是假的?

青蕪走到那一排書架旁,卻被周遭被風捲起的一絲灰塵嗆住,忍不住咳了幾聲。

好在她搬來不久,因此這屋內灰塵也並不厚重。急於尋找線索的她,也來不及打掃,立時便拿起那些書冊,一本本翻閱起來。

“臨安周氏,沒落於……十七年前,唯一女素妍,拜入扶風閣門下,”青蕪讀至此處,面露恍然之色,“原來素妍姐也是出自江湖世家,難怪性子如此溫良。”

“涿州廖氏……十五年前,滿門盡滅……青州關氏,二十二年前……襄州陳氏……十四年前……陳氏?”青蕪身形忽然一滯。

這陳氏家族,來頭可不小。

只是如今唯獨剩下的,只有當今飛雲居蕭莊主的妻子陳夢瑤。

可他不是姓蕭嗎?若是陳家後人,怎麼會用姑父的姓來取名?不是更顯得欲蓋彌彰嗎?

然而仔細想來,陳少玄的死,也的確是有些莫名其妙,有沒有可能,陳氏滿門覆滅,與飛雲居也脫不了干係?

“蕭清玦,蕭清瑜,二人名中皆含玉字,而蕭璧凌……古者平安用璧,這其中,莫非有何關聯?”青蕪飛快合上手中書冊,默立良久,似乎仍舊不肯相信自己的推斷。

那杳無音信之人,看着雖是不羈的性子,骨子裡卻是斯文守禮,雖身處僱傭門派,長年幹着刀尖上舔血的營生,卻偏生喜好詩文,一身儒雅風範……這般心性修養,又豈會是尋常草莽?

青蕪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便放下書本,走出這陳列卷宗的屋子,鎖上房門後,便徑自去見宋雲錫,碰巧的事,他也剛好醒了過來。

她看得出他眸子裡的迫切,因此不等他開口,便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可你須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請說……”宋雲錫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你知不知道,你師兄的家鄉在何處?”青蕪凝眉。

“此事他從未提過。”宋雲錫搖頭道,“只是無意聽他說了幾句故地風物,應當是在京西南路一帶。”

“京西南路……”青蕪將這四字默唸一遍,眸光驟然一緊。

果然,她的猜測,並非全無道理。

“怎麼了?”宋雲錫不禁凝眉。

“沒什麼,”青蕪搖頭,輕笑道,“公子想問什麼,請說。”

“你先回答我,”宋雲錫凝眉,神情忽然變得嚴肅,“你與他究竟是何關係?他回來的目的又是什麼?”

“什麼關係?我們都在找同一個人,追查同一件事,”青蕪展顏,“我們可以先說說別的,比如,你師父的下落。”

“你都知道些什麼?”宋雲錫大驚。

“也許,不應該先說秦閣主,而是應該先說說,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比如——”青蕪莞爾,似是有意拉長了話音,道,“當年在沐劍山莊,沈肇峰家人遇害一案,秦閣主替葉莊主找回了四具屍首,可是如今,沈軒卻還活着。如今沈軒現身,而他身旁又曾跟隨過一名女子,而又恰巧,這個女子,我是和她打過交道的。”

“沈軒?那個張公子真的是沈軒?”

看來,宋雲錫還是把他認了出來,只是稍晚了些時日。

“沈軒身邊的那個人,是夜明宮的逃徒,我救過她一次,以後她卻來找我幫忙,說是要替她從宮裡偷一件東西。我當然不會這麼幹了,只是在不久之後,她便自己承認,和裘婆婆的男寵勾搭成奸,而要偷的那件東西,便是屬於那個男人的。”青蕪悠然在一旁坐下,道。

“如此說來,這些年,沈軒都待在夜明宮裡?”

“明明已經死去的人,卻出現在了夜明宮,更有趣的是,一介文弱書生,在被人追殺的情形之下,竟能活着跑到千里之外的雁蕩山下,偷生七年。”青蕪說完,宋雲錫便立時反應過來,“你是說我師父將他帶去……帶去夜明宮?”

他能領會出這前半句,着實已經是不容易了,興許也是因着近日發生了太多令他難以置信的變故,可這後半句,連他自己都無法認同,說完不久,便立刻搖搖頭道,“應當只是帶去那附近……莫非是爲了躲藏?”

“未必是躲藏,說不定,也是爲了療傷。”青蕪展顏,“大概你的那位師父,不想讓人知道他救了人,所以,只能找一個可以令他足夠信任,又居住得十分隱秘,還有醫術在身之人,來做這件事,而在溫州到台州一帶,又有不少山谷,正是適宜隱居之處。”

“那,沈軒他人呢?”

“我也在找他,照理說,本已落在了天元堂手裡,可如今天元堂人去樓空,只怕再也難尋了。”

青蕪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軒知道當年逃亡之後的一切經過,秦閣主或許意識到讓人知道他還活着,是個危險,所以便找了具無名屍骨將代替,並將他送去友人那裡醫治,可他並不知道,想要對付他,或是想要對付沈肇峰的人,已然知曉了他的去向,便跟去那裡打算殺了他,而沈軒卻僥倖脫身,又恰好會幾句甜言蜜語,哄得夜明宮的女人上了鉤,將他藏在身邊。”

“所以……”宋雲錫的臉色,逐漸暗淡了下去,“是師叔出的手不錯,可是,師叔爲何要害師父?”

“這個麼,”青蕪搖頭,“蕭璧凌似乎並不想把你牽扯進去,至於當中真相,還是讓他親自告訴你的好。”

前路渺茫,許多疑點仍舊未除,而那背後作祟之人,似乎除了方錚旭,還有其他。

那麼,倘若自己有去無回,最少還有人能在此護許玉蘭周全。

這點私心,便成全了她罷。

“你……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何你會知道如此多的事?你究竟是何人?”宋雲錫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今日所說的一切,你暫且不要告訴他人,此處暫且能算安全,玉蘭的安危,便暫且交付於你了。”

青蕪言罷,不等他應聲,便已匆匆退出門去,卻在關門的一剎那,由於瞬即的虛脫無力,使得整個人都癱軟靠在了牆面。

她取出一顆柳擒芳所贈的丹藥服下,用以壓制這忽然發作的寒疾。

可心下那莫名的憂慮與慌亂,卻令她越發緊張了起來。

第三十五章 霽雪尋蹤第四十二章 萍蹤渾無定第二十九章 一覺華胥夢第一百一十一章 秋風悲畫扇第三十二章 各懷鬼胎第一百四十四章 魚書無處達第一百二十二章 搖曳碧雲斜第六十二章 空聞花隱香第一百三十五章 死生未必同父子第七十一章 泰山聚義第十八章 線索第三十二章 各懷鬼胎第二十九章 一覺華胥夢第四十章 又添風霜第三十六章 雲起巫山夢第八十章 殺局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鈞第一百二十二章 搖曳碧雲斜第八十九章 昭然夢生華第八十一章 寥寥第九十二章 解毒第六十七章 因果第五十五章 何以渡紅塵第二十九章 一覺華胥夢第七十三章 狂瀾生第八十九章 昭然夢生華第五十八章 往事只堪哀第一百二十六章 驀然回首第一百一十一章 秋風悲畫扇第八十章 殺局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轉紅塵三千里第七十五章 眉間心上第一百零五章 花前浮夢生第八十六章 幽夢影第七十六章 骨肉不相親第四十四章 浮生不堪剪第五十章 浮沉任伶仃第五十四章 日落孤城閉第一百二十三章 嬿婉及良時第三十一章 顧影難自憐第五十一章 此去無限路第一百三十三章 中招第五十五章 何以渡紅塵第七十四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第九十六章 陌路芳草悽第二十一章 玲瓏七竅心第七十六章 骨肉不相親第一百零六章 月中天第五十章 浮沉任伶仃第一百二十九章 望斷天涯路第一百零八章 泡影第一百二十五章 倏忽一夢中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動塵塵起第二十一章 玲瓏七竅心第四十九章 大夢誰先覺第一百二十四章 孤風砌冷月第八十九章 昭然夢生華第八十四章 棄子第七十九章 踏破鐵鞋第三十三章 尋釁第三十六章 雲起巫山夢第五十四章 日落孤城閉第五十四章 日落孤城閉第七十八章 燕歸來第五十八章 往事只堪哀第九十九章 滄海一粟第一百四十五章 破綻百出第七十六章 骨肉不相親第二章 屋漏偏逢雨第一百零四章 心眼第一百二十九章 望斷天涯路第四十四章 浮生不堪剪第十九章 雲動城欲摧第六十九章 谷中別洞天第一百四十六章 塵網第八十七章 井底之蛙第一百零二章 燈影夢猶寒第五十六章 蓮花落第四十九章 大夢誰先覺第一百零六章 月中天第一百四十一章 柳暗花明第五十章 浮沉任伶仃第一卷 第一章 金陵尋故舊第一百一十六章 露寒冷霜遲第一百零七章 風荷意第一百零五章 花前浮夢生第五十八章 往事只堪哀第九十三章 魂夢不相逢第一百一十六章 露寒冷霜遲第六十六章 疑是故人來第一百三十三章 中招第一百四十三章 曉夢迷蝶第一百四十章 骨肉無相逢第六十九章 谷中別洞天第一百四十四章 魚書無處達第二十八章 煙鎖暮雲深第八章 雲沉風又起第一百二十二章 搖曳碧雲斜第五十六章 蓮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