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依舊是晴天。
此間氣候不比江南,雖說溼氣少了許多,風卻也凜冽許多。
好在有了那藥方,青蕪服過藥物,身子已有了些好轉。
此刻的她,就坐在客房之內,對着一沓空白宣紙,默寫出一段娟秀的字跡。
這些都是她日前在點翠軒內查閱卷宗時,無意間捎帶記下的內容,若非驚覺其中有關於輕霜劍的記載,她也無法做到好好安下心來,去回想其中文字。
馮千千的來歷她一直都很清楚。她是因七年前刺殺鄂州能懷寺方丈清性大師一事成名,清性大師乃是得道高僧,常以仁心渡化一些心懷暴戾之人,並極力減少各派紛爭,那時四方門派對他乃至整個能懷寺皆是十分敬重。然而噩耗來得突然,而能懷寺也因此事淡出江湖,不再過問那些恩恩怨怨。
倒是蘇易,那一身不知何處學來的武功那般老練,各路卷宗之上,卻對此毫無記載。
再便是那柄輕霜劍。
關於此劍,最早出現在卷宗上的記載,是二十七年前的一樁案件,死者是個高官,相關之事皆十分模糊,連同殺手姓名亦無人知曉,然而有兩件事,雖在那樁案件之中無甚用處,但對於青蕪而言,卻是極大的線索。
第一件事,是那殺人的兵刃,是一柄通體銀白,亮過尋常兵器的長劍。
而第二件事,便是那殺手出處——那是一個早已在江湖之中銷聲匿跡的門派。
羅剎門。
羅剎,是天竺傳說中的惡鬼,據《慧琳意義》載:羅剎,惡鬼也。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男即極醜,女甚姝美,並皆食啖於人。
相傳在江湖上衆多殺手組織中,唯有羅剎門,能令每一人都聞之色變。
羅剎門主叫做夜羅剎,他常常穿着一件在衣襟上繡着羅剎的玄色衣衫,常有人言,只要對那花紋多盯上片刻,便能望見無數個惡鬼,從那衣襟上躍然而出,嗜人血骨,奪人精魄。
而那些卷宗之上關於羅剎門的記載,雖說許多事件到了最後都不了了之,可她卻一再看見那把劍出現。直寫到九年前,門中內亂,多名刺殺失敗的門人聯合,與夜羅剎及一衆門人引發爭鬥,那一日,血溢滿山,也不知有無門人生還。
而其中一名反抗者,用的便是那柄輕薄如翼,通體銀白的劍。
那麼,此劍會否就是輕霜?
然而蘇易看起來不過也只有二十幾歲而已,倘若那劍真是輕霜,那麼它在此前多年便已出現的緣故又是什麼?二十七年前,蘇易或許尚未出生,又或只是嬰孩而已,又怎麼可能去殺人?
要麼他與夜明宮主一樣長生不老,再或者,他並非輕霜劍的第一個主人。
可即使她的猜測是真,那麼蘇易如今又身在何處?儘管蕭璧凌落在了蘇易手中,應當暫無性命之憂,可他若當真是羅剎門的人,那麼即便想要保他性命,怕也是難上加難……
只可憐,她看不到此刻頹然坐在石屋角落的蕭璧凌那黯然失色的面龐。
石門打開,進屋那人看着桌上被吃得乾乾淨淨的飯菜,又看看他那模樣,眉心不禁一凝。
原以爲如他這般絕望之狀,應當會毫無胃口才是。
然而,也只有吃飽喝足,纔可能有力氣離開不是嗎?
“你已有數日不曾開口。”蘇易靜靜看着他,眸底與他一樣毫無光彩,“爲何我總是看不明你所想?”
“你想明白什麼?”蕭璧凌頭也不擡。
“你再做任何事都只是徒勞,”蘇易走到他跟前,道,“接受如今的生活,未必不好。”
“我不是你。”蕭璧凌言罷,緩緩起身,望着眼前凝眉佇立的男子,忽然伸手在他肩頭一推,將他逼退至牆角,不敢動彈。
他並沒有多少力氣,眼下也只有將右掌貼在蘇易頸側牆面,以一臂支撐着身體重量。蘇易看到他的眸子忽然亮了起來,可那並非歡喜或是友好,而是一種種,在凌厲之中帶着挑釁與厭憎的光。
蘇易本可以輕易將他推開,卻不知怎的畏懼了,很快便垂下眼瞼,避開他的目光,卻聽得他道:“現在明白了?”
這話,彷彿是咬着牙,從牙縫中一點點擠壓而出的。
蘇易不言,卻見他已轉身走開。看着他的背影,那個美豔不可方物的男人,竟忽然感到屈辱。
分明到了這裡,應當是由自己做主纔是,可爲何仍是被蕭璧凌佔了上風?
分明他已身中劇毒,主宰不了任何事。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彷彿都有摧枯拉朽之力,只消一霎,便可將他所有的防備,都分潰瓦解。
“你知道嗎,”蘇易話音依舊縹緲,輕若雲煙,“直到現在我都很怕面對你。”
“我長得很可怕嗎?”蕭璧凌坐在石凳上,面色寡淡。
“許多人,許多事,說到底,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蘇易閉目,神色悽然,“可總會有那麼一個人,永遠也抹不去。”
“在這種事上,至少玄澈會比我合適。”蕭璧凌不以爲然。
“若不是他,如今這些事也都不會發生。”蘇易聲悶如雷,打斷他話時,臉上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蕭璧凌聽罷凝眉,這纔回過頭看他,看到蘇易那猶如被人將魂魄從體內生生抽離般的空洞模樣,卻又不自覺一冷。
“我正是被他所迫,纔不得不選擇回到過去的生活,”蘇易笑得十分勉強,“也包括這些違心之事。”
蕭璧凌一時啞然,沉默良久,方試探般道:“我……並不是很明白,你爲何會……”他措辭許久,仍是嘆了口氣,道,“若是子瀅那般,我也就認了,可是……我似乎真的沒招惹過你……”
蘇易聽罷,悽然一笑,只搖搖頭,卻並不答話。
石屋內氣氛立時尷尬起來,蕭璧凌察覺到此,便即將臉別到一旁,不再看他。良久,再回過頭去,卻見石屋之內,已然只剩他一人。
“可笑……”蕭璧凌閉目,心已沉至谷底。
這些日子,他總是不住想起青蕪來。
而每當想起,心下卻是一次比一次更爲躁動的不安。
他總會猜測她此時此刻的處境,生怕她已然落入圈套。
若真是那般,他也必然會如此前所言,親手殺了蘇易,以及那個叫做馮千千的女人。
而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此刻卻立在一處叫做緲雲閣的小倌館外,望着門口那些進進出出的士子官員,面容略有詫異。
領她到此的,是一位不知名的黃衣小婢。
今早,這名黃衣小婢,在均州城裡將她攔下,自稱名叫淑蘭,代自家公子前來請她,說是有事相告。
青蕪見此女看來也並無半點武功的模樣,心想着近日時常遇到些古怪之事,此行若是能多找到些線索,也未可知,是以,便跟着她來了。
“要見我的人,就在這裡?”青蕪指着大門方向,朝她問道。
淑蘭點頭:“公子說,無論如何也要將青蕪姑娘帶到。”
青蕪眉心微微一動,再次望向門上牌匾。
《商書·伊訓》言:“惟茲三風十愆,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當中“亂風”便是指男風,中原自古便有此風氣,上自天子,下至官員,皆大有此好者在。
而這些小倌們的命運,也並不比別的娼妓好多少,多半捱至色衰,染得一身隱疾,淒涼等死罷了。
淑蘭領着她,沿着圍牆繞至偏門入內。青蕪有意無意間望了望院中那些嫖客,卻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只是有幾名官員,曾經因揭榜領賞打過照面,素日裡皆是斯斯文文,當真是看不出還是這窯子裡的常客。
“喲,淑蘭,你怎領了個姑娘進來?”一名身形瘦弱,高出青蕪大半個頭的青年恰好經過,見了淑蘭,隨即面露妒色,“喲,是青蓮的客人?”
“走不走,姑娘?”淑蘭似乎有些懼怕此人,便即推了推青蕪,打算離開,可那青年右手指尖已探入青蕪掌心,並順着她手腕漸漸上劃,淑蘭看着嚇了一跳,心想這可是個女兒家,如此舉動豈非要嚇壞了姑娘?可誰知青蕪卻不動聲色,手中暗運巧勁,反手將那纖手覆在他掌心,推至他胸前,轉而以手背撫上青年面頰,脣角上挑,眸底漸露挑逗之色。
淑蘭一愣,卻聽那青年輕哼一聲,道:“娘子手中有繭,看來可不像是誰家的名門閨秀啊。”
“是或不是,又有何要緊?”青蕪兩指扣在青年下頜,向下輕輕一扳,眸中柔情,連淑蘭看着都覺心下一動。只見她話音頓了一頓,復對青年笑道,“我的故事,你若有興趣聽,來日我得了閒,再好好敘敘。”言罷,也不理會那青年一臉愕然,便即轉身隨淑蘭進了後院。
“得虧姑娘不是個男人,否則這般段數,也不知要禍害多少女子。”淑蘭小聲嘀咕,卻都被青蕪聽在耳中。
她淺笑應答:“都是書上學的。”
“什麼書……也教人這個?”淑蘭愣道。
“那些傳奇逸事,志怪奇談,數不下有多少男人,皆用如此手段撩撥人心。”青蕪微笑,“男人的話說得越花哨,便越不可信。”
淑蘭吐了吐舌頭,將她領進一間屋子,只見一名男子只着一襲中單,側臥於坐榻上。
而那張臉孔,卻讓青蕪看得一愣。
“淑蘭,你退下。”男子悠悠睜眼,將青蕪打量一番,慵懶一笑,道,“方纔聽青蕪姑娘在外對那廝滿口輕佻,與你平日氣度,着實可不相符。”
“我當是何人找我,原來是顧尊主。”青蕪目光漸趨凌厲,腦中關於西嶺雪山那段記憶,也愈發清晰,“能夠躍下萬丈深淵而毫髮無損之人,怕是也只有您一個了。”
“不過障眼法罷了,”顧蓮笙笑中隱隱透出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青蕪姑娘,還是先請坐下。在下要說的事,可還長着呢。”
青蕪心下雖仍在疑惑,可想着既然人都已經來了,倒不妨聽他說下去,反正自己同他也沒什麼過節,總不至於特地設個埋伏來殺人害人。
是以她也不多問,便自在一旁坐了下來。
“聽聞姑娘最近在尋人?”顧蓮笙悠悠道。
青蕪微笑,並不答話。
“鄂州,”顧蓮笙說完這兩個字,卻忽然收了一身慵懶,正襟危坐,“去鄂州尋罷。”
青蕪擡眼,眸中疑慮盡顯。
“玄澈沒有得到一個人的時候,皆是不顧一切的,”顧蓮笙道,“不過我倒真沒想到,那蘇易竟大有來頭。”
“哦?”青蕪脣角微微上揚。
“青蕪姑娘可曾聽過羅剎門?”顧蓮笙挑眉。
“略有耳聞。”青蕪聽到這話,不覺心下一動。
難道自己的猜測,都是真的不成?
“那蘇易被玄澈逼到窮途末路,忽然有人出手救下了他,有趣的是,那個人,本該是個死人才對。”
“是嗎?”青蕪神情由始至終便無任何變化,可在顧蓮笙看來,眼前這女人,連微笑都能用來殺人。
“夜羅剎,早該死於那場內亂的夜羅剎,竟是蘇易舊時的主人。”顧蓮笙笑容之中,時不時流露出嘲諷意味,眼眶裡那對明麗的瞳仁,竟早已荒涼。
顧蓮笙的消息,直接便印證了青蕪此前的種種猜測,可這一切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倘若蘇易真是羅剎門的人,蕭璧凌的處境,那才叫危險。
“我方纔聽顧公子說鄂州?”青蕪眉心微顰,“恕我愚鈍,顧公子的話,青蕪還未明白。既然非要這麼賣關子,青蕪就不妨直接問了,”青蕪只覺顧蓮笙這慢悠悠的語速,聽着實費勁,便索性主動詢問,“顧公子與玄尊主是何關係?如今喚我來此又是所爲何事?既然有話要說,就不妨說個明白,又何必遮遮掩掩?”
“青蕪姑娘當真爽快,只不過,許多事情,姑娘大概早就已經猜到了,不是嗎?”顧蓮笙笑中帶苦。
“顧公子所做的一切,只怕都是爲了與玄尊主作對吧?”
“可以這麼說。”
顧蓮笙輕笑,“我最大的願望,便是親眼看着他死。”
“那好,”青蕪搖頭一笑,“這些都不重要了,今日顧公子特意告訴我,蘇易受玄澈脅迫,走投無路,被夜羅剎救走,去了鄂州,對嗎?”
“青蕪姑娘冰雪聰明,一點就通,看來,也無需顧某再多說什麼了。”顧蓮笙重新躺下身去,側臥於坐榻之上,雙眼輕闔,卻聽得青蕪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顧公子爲何要告訴我這些?”青蕪微笑,“似乎,不論我能否找到人,都對玄澈與鏡淵毫無影響。”
顧蓮笙聽罷,並不答話,卻在她轉身之際,輕飄飄吐出幾個字來。
“到底是行了太多惡事,縱有幾分善心,也要讓人當作是另有所圖,何其可笑……”
青蕪聽罷一愣,心下卻倏地一顫。她並未回頭,當下擡足踏出房門,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離開緲雲閣後,青蕪便即尋了處客舍住下,服過傷藥後,她靠在臥榻頭,細細回想近來種種見聞,只覺頭疼欲裂。
顧蓮笙的消息,也不知可否信任,她如此多疑的性子,竟會在如今爲了一個不知下落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對他人提供的蛛絲馬跡,行走奔忙,想到此處,她只越發覺出自己的可笑。
原來男女之情,竟是這般毫無道理的事。
她下定決心要去往鄂州一看究竟,豈知卻在三日後,在她去往乾德縣途中,蘇易卻主動出現在她面前。
“很久不見了”青蕪裝作對一切都不知情的模樣,淡淡笑道,“蘇公子近來可安好?”
蘇易聽了這話,心卻不覺沉了下去。
爲何這個女人不論面對任何事,都能夠如此坦然?彷彿就算天下一刻便塌下來,也不會損她分毫。
“你看上去,就像個毫無感情之人,”蘇易輕啓脣道,“彷彿任何事都無法傷害到你。”
“這是在誇我嗎?”青蕪仍舊微笑。
“可你所做的事,卻與你看起來的模樣,完全不同。”蘇易輕笑,“在益州之時,分明與你毫無關係的事,卻非要冒死出那個風頭——女人,總是喜歡爲了感情不顧一切,真是愚蠢至極。”
“若論這一點,我可比不上蘇公子啊,”青蕪笑得極歡,“若蘇公子只是來找我鬥嘴的,那可太沒意思了。”
蘇易暗暗咬牙,他實在是很想看到這個女人絕望的模樣,可是,僅憑方纔那幾句話,卻是做不到的。
“當然不是。”蘇易展顏。
“我正要去找蘇公子,公子便自己來了,”青蕪道,“我聽說,公子知道我要找的人身在何處,本不知是真是假,可如今蘇公子主動現身,看來那些傳言,多半是真的。”
蘇易並不答話,脣角輕輕勾起,便即轉過身去,大步走開。
青蕪生平最恨受人擺佈,可如今情勢,已容不得她使任何性子。她就這樣讓巨大的不安所籠罩着,跟着眼前男子踏上一條蜿蜒的山路,直走到一處亂石堆積的山石之間。
“你真以爲我是帶你來找他的?”蘇易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可能,”青蕪神情自若,“不論出於什麼理由,你都不可能把他交出來。”
蘇易不覺一愣:“那你爲何……”
“因爲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青蕪微笑,“即使你不說,但只要能夠見得到你,總不算一無所獲。”
這個理由,真是古怪至極,卻又無懈可擊。
蘇易輕笑,卻不由得再次咬牙。
她絕不會知道,她找尋多時的那人,此刻就在她腳下被亂石掩蓋的山洞深處那間石屋之中。
爲防止蕭璧凌脫身,蘇易早給他灌下了加大分量的藥物,如今他連正常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更不可能讓喊聲穿過重重亂石,到達上方,讓這個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聽見。
可青蕪的話音,卻能從上至下,清晰穿過亂石,透過石屋上方几處極其細微的縫隙,到達他耳中。
起初他還疑心是聽錯了,可緊接而來蘇易的迴應,卻讓他身形猛地一滯。
當真是她?她見到了蘇易?是蘇易將她帶來此處的嗎?
可他怎會如此好心?
蕭璧凌試圖掙扎起身,卻始終無果,只能踉蹌着栽倒在地。
他記不得這短短數月間,已經歷過多少次絕望。
一次次抵死掙扎,一次次破繭重生,卻又一次次跌入宿命早已替他掘好的深淵。每每觸及希望的邊緣,卻總有一隻無形之手,將他再次推入谷底。
想要追尋的事,始終無跡可尋,想要守護的人,卻每每失之交臂,事到如今,甚至因着自己的無用,讓那個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她,陷入難以掙脫的漩渦,獨自掙扎。
廢物!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着,再次試圖起身,卻又一次跌倒在地。而頭頂上方傳來那驚心動魄的對話,直叫他心下寒意陡生。
“青蕪姑娘,你應當不是如此天真之人。”蘇易的話音十分張揚,可他越是迫切想看到她的絕望,卻越是看到,她那一臉平和而淡然的溫婉笑顏。
“蘇公子有話直說,不必賣關子。”青蕪笑道。
“我知道他在哪,”蘇易話音一起,腳下石室中的人,心也隨之劇烈抽搐起來,“可是,我也隨時可以送他上路。”
“蘇公子總算肯承認了,”青蕪說着,口氣如釋重負,“也好。”
“你不想知道他在哪?”蘇易話音一頓。
“我問了,你會說嗎?”
蘇易啞然。
青蕪放眼望向四周亂石,輕嘆一聲,復微笑道:“這裡渺無人煙,真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公子將我帶來此處,不就是想毀屍滅跡嗎?”
女子言罷,卻自展顏,眸光甚是坦然。
蘇易卻愕然。
爲何她能猜到自己想說的話?
爲何到了如今,她竟還能如此鎮定?
“蘇公子不必緊張,我說你要殺我,自然是有理由的,”青蕪笑道,“你若真有心幫我,便不會大費周章在這讓我猜來猜去,無非也就是把他的安危作爲一個交易罷了。”
“那我有什麼理由殺你?”蘇易故作鎮定。
“你有太多理由看我不順眼了,”青蕪輕笑,搖頭說道,“何況,我也只有這條命,還算有些價值。”
“你的確該死。”蘇易原本以爲自己不恨她,可是如今,他卻發覺並非如此。
即便不爲奉命行事,他也是很希望她死去的。
最好連屍骨都灰飛煙滅,這樣,才能徹底消失,再也不會礙他的眼。
偏偏她還聰明到讓他嫉妒,也冷靜到令他狂躁不安。
他已越發想要看到她痛苦絕望的模樣。
“我原以爲你並不是那麼在乎他。”蘇易右足向後輕挪,彷彿想要躲開她。
“爲何不在乎?”青蕪大方承認,殊不知身處石屋中的人,已將這話裡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卻從未料想,期盼了許久的答案,竟會在這種時候聽她說出口。
然而眼前雖只有一牆之隔,卻生生將二人分隔開來,如天涯之距,海角之遠。
所幸他還能聽到青蕪的聲音,可是她呢?她可知道,苦尋之人,分明已近在咫尺?
“那些都不重要。”蘇易話音似乎有些顫抖。
他很清楚,這些話,蕭璧凌一定聽得到。
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受,一定要讓他也經歷一次才行。
事到如今,他只想親眼看着這個女人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消亡。
憑什麼那些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她卻能輕易擁有?
聲名,膽識,智慧,還有那個從未正眼看他之人心裡幾乎全部的位置。
“原本他落在你手裡,當是件欣慰之事,可如今看來,卻未必是,”青蕪收斂笑容,面色沉靜,一字一句道,“你,是羅剎門的人。”
蘇易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確定你會否保全他的安危,可若這世上沒了我,也許就能確定了。”青蕪脣角微揚,眸中色彩,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你可以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也不必擔心,還有何事能夠吸引他的心思,讓他離開你身邊。”
不可——
蕭璧凌不覺開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用你的命,換我對你言聽計從?”蘇易冷笑,卻暗暗問自己,如若這世上再也沒有了這個女人,他是不是還能像當初那樣,爲了那人義無反顧?
也許會,又也許不會。
“值嗎?”蘇易故作冷漠,心卻早已狂跳了起來。
“他自以爲聰明,總想着能夠化解一切所知與未知的危難,而不令自己深陷其中。”青蕪將佩刀橫在眼前,望着它出神,“……可他的心卻是這世間唯一的淨土,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能遠離那些爾虞我詐,完全安下心來。”
“蠢貨,你死了便再無回頭之路,他讓你擁有過什麼,竟令你如此不顧一切?”蘇易說完這話,才發覺自己是如此矛盾而可笑。
他竟然在勸她活下去?他爲何要這麼做?他不是希望她立刻死去嗎?
“莫非你願意告訴我他的下落?”青蕪笑問。
“不會,永遠也不會!我會親手殺了他,除非你死——”蘇易咬着牙,一字一句說道。
蕭璧凌聽見洞外這般動靜,不覺望向那彷彿一生也無法觸及的石門,絕望閉目。
他只希望青蕪能立刻對他死心,並轉身離去。
哪怕從此陌路,死生不復相見。
他只願她一世安好無憂,而非就此枉送性命。
即便回到初見時,被她利用至死,也毫無怨由。
“所以,如今能夠保護他的,就只有你啊,”青蕪笑容安然,“我實在沒有第二條路能夠找出他的下落,若是讓你變成了又一個顧蓮笙,他的安危,又有誰能保障呢?”言罷,隨着一聲金屬嘯響,橫刀應聲出鞘。
“你還沒回答我,他讓你擁有過什麼,纔會令你肯犧牲至此?”蘇易難以置信望向她,道。
“情之所起,並非交易,也向無你來我往一說,我無需任何人爲我赴湯蹈火,倘若真是貪圖什麼,我又何必費盡心思,這般尋他?”青蕪淡淡道,“不過是盼他安好罷了,怎會被你想得如此複雜?”
石屋上方女子,話音始終平穩而有力,而屋內男子,早已是淚流滿面。
她或許不會知道,這一席話,都被他聽在耳中,但也從此令他的心意,更爲堅定。
倘若有生之年,還有機會脫離此地,他定要不惜一切回到她身邊。
只要她還活着。
哪怕殘缺,或是佝僂,她都是他認定一生之人。
得卿如此,夫復何求?
但若她今日當真喪命於此,他也一定會讓傷她性命者,死無葬身之地。
青蕪對蘇易遞上手中橫刀,笑道:“聽聞你的劍斷了,不知換作這刀,你可用得順手?”
可蘇易卻踉蹌着連退數步,有一剎那,面色蒼白如紙。
“與你玩笑罷了,竟也會當真?”蘇易極力用誇張的笑容掩飾着不安,“我的確是見過他,念在同僚的份上,自然是會救的。”
“是嗎?”
“他傷得不算重,”蘇易避開她的目光,道,“你猜得都對,我如今爲人所迫,不得已回到羅剎門,所以我也不能留他,只能讓他快些離開。”
“哦?”
“我並不十分清楚,信的確是我送的,我也希望你們能夠儘快相會,好報答姑娘上回對我的救命之恩,”蘇易佯裝鎮定道,“想來又是被哪一路殺手給攔下了,姑娘不妨再去別處找找?”
“那是自然。”青蕪莞爾,隨即欠身施禮,以表謝意之後,方轉身離去。
蘇易看着她漸行漸遠,一時渾身脫力,頹然癱坐在地。
可笑,當真是可笑。
那二人相識甚至不到一載,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輸給這個女人。
她的確有着自己無可比擬的氣度與勇氣,也無怪乎蕭璧凌能對她如此。
可自己呢?即使手握如此籌碼,也還是輸得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