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街上還是一片熱鬧的景象。拿了喜錢的孩子們到處都是,手裡提着一串串糖葫蘆或棉花糖。我還記得小時候家裡窮,有一年眼熱鄰家孩子的糖葫蘆便搶了過來,晚上人家孃親帶着孩子找上門,娘陪盡不是,又陪了錢才把人送走。當時娘也沒訓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流淚。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過恃強凌弱,當然,十六歲之後我也找不到比我弱的人了。
一路來到兵部,看見有人穿着喪服候在門口,心裡一跳,不知是何人親眷。當即有守門的差役把我擡了進去,還一個勁道大過年的碰上人家守喪的也真晦氣。我想起大帥說他家中還有些親人,暗想等出征之前還是得去探探。
想起大帥不由就有些氣惱那個張琦,大帥已成故人還一個勁地不肯化解當年恩怨。原本大帥的國葬上個月便要舉行,聖上甚至都安排好了派個親王去主持。就是張琦死咬着什麼禮儀規矩,一直把國葬推到二月。大帥殉國數月而不能入土,家裡人想必也只有傷心無奈了。
“諸位將軍來得倒早。”我甫一進門,就看到裡面坐着一屋子人,圍着火爐閒話。見我來了,衆將連忙起身。“新年好,”我一一回禮,“大過年的,點了諸位將軍出征,明某也實在過意不去,只是還請諸位將軍以國家社稷爲念,見諒則個。”
“明大人言重了,聖上養兵千日,不過是用在一時,我等食君之俸,自當忠君之事。”鄭歡說道。我見鄭歡說得老成,調笑道:“鄭將軍婚事了了嗎?”鄭歡當即告罪沒能請到我,我也並不是爲了沒吃到喜酒,只是笑道:“難怪鄭將軍說話也老成了。”衆將鬨笑。
孫士謙遞上一個盤子,裡面是黃銅打的虎符,平日一半在將軍處一半收歸兵部有司看管。幾位將軍都是老將,當下排了隊列。
“正威營統領校尉鄭歡。”我坐在上首,“本官扎大帳於爾部,爲中軍本陣。”
“末將領命。”鄭歡受過虎符。
“宣猛營統領校尉成敏,爾部於四刀旋之役斬敵八千餘,勇冠全軍,本官命爾部爲左路前軍。”
“末將領命。”成敏上前接了虎符。
“樹功營統領校尉沐英傑,爾部爲右路前軍,與宣猛營齊頭並進。”
“末將領命。”沐英傑欣然接過虎符。
“輜重營統領校尉劉欽。”我看他大概有四十來歲,一臉剛正,卻沒有其他將軍的殺伐之氣,“劉將軍統領輜重營,有道是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當深知我等身家性命皆掌握於將軍之手啊。此番遠征不比西域,我軍入他國爲戰,萬一糧草不繼,定有全軍覆滅之虞。”
“末將定確保糧道通暢,若是因我而餓了大軍,就請大人片了我的肉吃!”劉欽說得堅決果毅,拿了虎符。
“龍門營統領校尉阮睦。”我看了他半天,才叫道。
“末將在。”阮睦上前一步。
“本官想讓將軍充爲後軍,保護輜重,將軍可有異意?”
“軍令如山,末將不敢有異意。”阮睦答我。
“保護輜重,雖不像前軍般臨敵陷陣,卻也是天大的重擔,若非將軍心甘情願,本官實在是寢食難安。”
“末將若非全心全力保護輜重充當後軍,黃天后土共棄之!”阮睦盯着我道。
“好,本官就將平倭軍五萬性命押在將軍身上了。”我交過虎符,拿起最後一隻已經合二爲一的銅老虎,道,“衆將軍回去整理人馬,加緊訓練新兵,於十日後京郊誓師。”
“末將領命!”五位將軍異口同聲。隨後,鄭歡問了句:“大人,軍中該如何稱呼?是大人還是將軍?”我不知其中差別,一時無從選擇,看了看一旁的孫士謙。孫士謙會意,笑道:“軍中自然以軍旗上的名號爲準,稱呼大夫吧。”
我也笑了,道:“剛好我也算是醫士,就稱大夫①也算不得欺世盜名。”
衆將又閒話兩句,紛紛退去。西域凱旋之後如此之快又要出征,雖是武人的榮耀卻也有違人之常情。而且死傷的兵士由新兵補上,起碼的刀槍總要練些日子。我看看天,似乎又要下雪了。
“明大人,”孫士謙叫我,“下官已經找好了門房和花匠,還請了兩個侍女也方便打掃。”我有些不喜孫士謙自作主張,卻沒有表露出來,道:“有勞仲進了,這些私事本不便麻煩你的。”“明大人說得見外了,下官身在大人麾下,本當如此,不爲過,不爲過。”孫士謙道。
“仲進,你說本官是否該請大帥麾下的那些文吏出來吃頓年飯?”我突然想到。
“大人是主官,他們只是文吏,本該他們請大人的,想來不要幾天帖子就會來的。”孫士謙笑道。
我讓孫士謙帶着人直接到家裡來,又叫了個差役送我回去,來的時候已經兩手凍得通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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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最後也沒見過陳裕,他在元宵節前兩天悄悄誓師走了。本來廷議的時候是說我們渡過了綠鴨江再兵分兩路的,他現在趕在我之前就走想是怕我和他爭功。韋白對我說起這事時,我只覺得此人小氣,非大將所爲。
元宵節那天,我讓門房老張買了四盒酥餅八籃蘋果,取“四平八穩”的彩頭,又讓他和花匠老褚一起陪我去元帥府。
元帥府的大門一如我走時的氣派,太宗皇帝御筆提寫的“司馬第”匾額高高掛着。只是紅色的燈籠換了白燈籠,糊着個“蔣”字。
我讓老褚去投了名剌,過了一會,開了扇小門,老褚老張擡了我進去。元帥府是五進的大宅院,昔日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現在看看似乎連下人都少了許多。前廳就是大帥的靈堂,因爲沒有下葬也只好這麼一直襬着。大大的“奠”字之下跪着一個少女,年紀也不小了,就是大帥一直擔心的女兒。
我取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蔣小姐磕頭回禮,淚落連珠。我想起大帥那日感嘆無人送終,本想自薦代做孝子,但苦於大帥國葬不知何日才辦,再過兩日我又要率軍遠征,到了嘴邊的話只好嚥了下去。
“蔣小姐,還請節哀順便。”我沉聲道。
蔣小姐只是低泣。我又問:“老夫人還好吧。”蔣小姐擡頭看我,充滿疑惑。我知道自己問得唐突,連忙解釋道:“昔日學生借宿府上,得大帥與老夫人照顧,感懷頗深。”蔣小姐低頭垂眉,道:“家慈身有小恙,不便見客,萬請見諒。”
我連忙道:“學生自不敢打擾夫人清淨,學生後日有公務在身,離京有些日子,待回京之後再來拜訪。”
“有勞大人費心。”蔣小姐款款再拜。
我施禮告辭。
當夜在韋白家吃了晚飯,被韋白拉出去看燈。我早就不喜歡這種熱鬧場景,只是挨不過他們兩人,只得跟着去外面走走。今年的元宵燈會似乎格外熱鬧,聖上居然也派了儀仗出來晃了一圈,只是不見他的人罷了。
京師所有人家大概都出來了,也只有這天,那些大媳婦小姑娘才能夜裡出來玩耍,當街嬉鬧。孩子們的兔子燈拉得滿街跑,我想起自己十來歲時也喜歡玩這些東西,我的第一個市井諢名就叫“兔子燈”,因爲我拉的兔子燈跑得最快。
元宵時節樹都沒有發芽,往年都是官府綁了綢緞扎的錦花。今年大概大動兵戈,所以樹上都是光禿禿的。這樣也好,憑白被暴竹燒壞了也可惜。
回到家時,我看到門口立着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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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夫”爲官名時“大”字讀音(四聲da),爲稱呼時“大”字讀音(代),這也是爲何《封神榜》裡讀“大(dai)王”,所以明可名才自嘲自己算是醫士,被人稱呼“大(dai)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