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輒介紹陳四,信陵君自然心領神會,敬禮道:“陳兄辛勞!營中繁務,諸事不周,願兄勿罪!”
陳四連忙拱手道:“小子何敢!公子辱殺小人!諸公請入帳!”陳四的表現不卑不亢,合於禮儀,又主動轉換話題,暗合身份。這份從容,又讓信陵君高看不少。
順着車右先生和陳四的揖讓,信陵君進入帳內,跟着進來的有大梁尉、晉鄙,信陵君的門客中只有張輒和仲嶽先生,其他門客,包括郭先生都留在帳外。簫間也要留在帳外,卻被信陵君攔下,道:“簫先生與車先生同僚,還有軍事要向先生請教,願先生同坐。”簫間只得跟進帳中。
帷帳不大,是營中臨時用麻布圍成,僅供車右先生夜宿。另外進來六人,就把帷帳擠滿了。車右先生堅決不坐東道,一定要在帳口坐下。晉鄙道:“軍禮不入國,國禮不入軍。營中且遵軍禮。公子爲大將軍,且居中。文武分列兩側。”
晉鄙的話得到衆人響應。信陵君對着帳口坐下,左邊是衆門客,包括車右先生。簫間作爲晉鄙的隨從,跟着大梁尉、晉鄙坐在右邊。車右要坐在末座,衆門客堅決不許,俱言車先生今日必當首座,硬把他推到信陵君跟前。陳四也進入帳內,但坐在帳口。
衆人坐定,信陵君對車右先生道:“啓封軍機要地,先生深入虎穴,必有以教我。”
車右先生定了定神,沉思片刻,道:“敝主聞啓封令、尉陷入啓封,即命微庶設計援出。微庶多與友人相商,知二公陷在女閭,遂乘糧船,潛入啓封,面見二公……”
仲嶽先生突然問道:“啓封初陷,何人知二公在女閭?”
車右先生答道:“微庶頗有友人在市坊,故得知之。”見車右先生不願說,仲嶽先生略一拱手,不再發言。
車右先生繼續道:“微庶見二公,言強敵入境,家國垂危,正國家用人之際。家主見司大梁城守,願二公助之。二公聞知,均以家國爲重,不以一己之進退爲意,皆願入危城,共急國難。正籌措離難之計,適遇公子軍臨,諸先生天助,遂告成功!”
車右先生的介紹簡明扼要,所言皆是張輒等知道的內容,內幕內容一字未提,可謂滴水不漏,讓信陵君心中有些不爽,但也無法說些什麼,只得道:“先生孤身入虎穴,援出二公,利益國家,功莫大焉。”
車右先生道:“公子謬讚,微庶不敢當。微庶入啓封,非孤身也,實賴陳兄及友人張祿之力。”
信陵君見車右先生主動提到這二人,感興趣地挑起了眉毛,道:“此二人何功何德?”
車右先生道:“但廟堂之事,盡諮以張祿;市坊之事,盡付於陳兄。微庶垂手而成功也。”
信陵君道:“陳兄其得見也,果然少年英傑。張卿何人也,今何在焉?”
車右先生道:“張祿胸懷大才,惟多不遇,隱於鄉里,實可嘆也。”
信陵君道:“既建此大功,何不引出,以爲晉身!”
車右先生道:“非所願也,故不得請耳。”
信陵君嘆道:“吾魏豈少賢人哉?惟不得而用也!但得其便,願先生言無忌拜上。”
車右先生道:“微庶謹志!”
對面席中簫間發問道:“先生得行啓封,敢問軍情若何?”
車右先生幾乎被信陵君對張祿的追問逼到牆角,見簫間轉移了話題,心懷感激。端正了身姿,拱手道:“啓封以溝爲界,東爲城垣,西爲市坊。秦人入啓封,軍皆集於東,依城設營。西坊中但留巡哨。凡大道,皆於十裡外築壘,強弓勁弩以爲守禦。哨騎多出三十里外。”
簫間問道:“其營若何?”
車右先生道:“隔河而望之,連綿不絕,曾不知凡幾。”
簫間問道:“其守禦若何?”
車右先生道:“各道設壘十里之外,固言之矣!其河東之營,眼望無際,旌旗蔽日。橋頭河沿,皆設哨壘,無故不得過。”
張輒道:“車先生多坐於舍內,少得出行。啓封形勢,陳兄其知之詳也。”
陳四不想張輒提到自己,急忙從帳口向內移了移。車右先生道:“簫先生等乃吾同僚,凡有所問,皆具實以言。”陳四應喏。
簫間問道:“但言汝所知秦人所在。”
簫間問車右先生啓封軍情,其意在轉移話題,以免車右先生爲難,故多有遞話。輪到陳四,纔是真正不設前提的詢問,要從陳四口中發掘出有用的材料。
陳四沉思片刻,道:“言之過繁,願得絹帛而明之。”
陳四出人意料的回答讓帳中人一愣,隨即仲嶽先生站起來,對陳四一揖道:“願爲陳兄效力!”把陳四帶出帳外,找到郭先生,道:“陳兄有啓封秦營細圖,可往中營,以帛畫之。”郭先生大喜,忙對陳四一揖,把他帶往中營。仲嶽回到帳中,道:“少時圖成,可再參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張輒道:“秦人於啓封設軍市,糴四方糧秣,以爲持久。芒將軍總司大梁城防,將何計破之?”
車右不防又被尖銳地提問,敷衍道:“此家國大事也,豈微庶所能揣度。”
張輒道:“不然,將軍有疑,乃諮於先生,先生寧無一策!”
車右先生沉默片刻,道:“微庶正未有計也。”
張輒道:“大梁乃宗廟所在,不可失也。車先生雖事芒府,值此國難,正當與君侯同心協力,不可存二心也。”
被張輒說得這麼明確,車右先生完全找不到藉口推託,偷眼看了看簫間,簫間正襟危坐,不朝這邊看。車右先生只得道:“秦人於我心腹之地設軍市,實心腹之患也,不得不多方以擊之。以微庶之見,不過數策:以大軍臨之,以偏軍截之,以散軍擾之。以大軍臨之者,君侯得出,此非天哉!以君侯臨啓封,市必不成,而秦人必退矣。以偏軍以截之者,以三五軍,各數百人,四出截糧隊,三五日後,必無鄉里能糶也。以散軍擾之者,出以精壯,或數十,或百餘,直入啓封,或擊殺秦人,而劫奪糧秣,或放火,或驚擾,使敵不得安,市必散矣。”
張輒道:“依先生之見,各需費時幾日?”
車右先生在心裡盤算了片刻道:“秦人遠道而來,糧秣一賴於四鄰,但絕其糧秣,不數日而潰。”
張輒道:“先生之見是也。君上既領大軍,願爲大梁之蕃籬,將軍之爪牙,必獎勵三軍,直赴秦營。惟願將軍爲後盾,但得糧秣不絕,破秦必也。”
車右先生心裡一顫,面色有些不豫,卻不知該如何迴應。晉鄙接道:“已與君上議得,大軍直出華陽,別軍據南關,以爲犄角,依次而前,先爲不可勝,而待秦之可勝。先生見將軍,善加言明,必使大梁內外協同,共擊秦軍。”
車右先生得晉鄙解套,心懷感激,立即於席間致禮道:“微庶但見敝主,立言君侯之德,與大夫之策,必使內外協和也。”
信陵君見晉鄙在關鍵時刻爲車右先生解難,心中有些不快,但神色不變,道:“大夫之計雖定,猶未詳將軍之策也。不知將軍何行,可令孤與樑尉、大夫助之。將軍既奉王命,總大梁城守,雖孤亦聽之。願聞將軍之令!”
車右先生心中有些慌亂:在大梁時,芒卯只部署了大梁的守禦,城外的襲擾工作交給了樑尉公子;還不知道秦軍在啓封設軍市,對於與秦軍打持久戰根本無策;至於信陵君掌握的這支部隊,計劃中是準備與秦人拼消耗的。但這樣的計策怎麼能拿出來公開呢?他偷偷依次看向大梁尉、晉鄙和簫間,三人都沒有任何暗示,剛纔爲其解圍的晉鄙也低頭不語。車右先生只得支吾道:“微庶出城時,敝主尚未有計……但令軍民各備器械,依次上城……”他又看了一眼大梁尉,覺得樑尉公子的事不能不說,遂進一步道:“芒氏大子與樑尉公子已出城,各引民軍與武卒,以爲外援!”
結果,此言一出,帳內立即不平靜了,幾乎所有人,包括簫間在內,都長跪而起,驚得車右先生也長跪起來,拱手當胸,深悔自己失言。
大梁尉聲音顫抖道:“犬子……今何在?領軍幾何?何人蔘贊?……”
車右先生低頭道:“公子出城時,微庶已離大梁,實不知其情。……聞得尉老總宰。”
大梁尉道:“其軍何處?芒大子軍何處?”
車右先生頭更低了,道:“微庶實不知。”
簫間道:“大梁尉勿憂。城西民軍,多集於囿中。芒氏大子若總司民軍,囿中必知其處,可通消息。”
大梁尉失聲道:“臣老邁,才得一子,體弱多疾,豈堪軍旅之勞?臣心已亂,恐誤公子大事,願以辭!”
信陵君道:“大梁尉勿憂。公子出城,有家老守護,必能老成持重而行,諒無他事。芒公子現在營內,可令其與車右先生同往囿中探之,必得實情,然後定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