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嶽先生聞張輒學芒卯之言,華陽之事全賴信陵君一己承擔,有些氣悶。但對芒府的一些大道理,又無法反駁。默默算了算:“一月之資十五萬石,一年之給三百六十萬石,合三百八十萬石,約二萬五千戶。其猶可也。”
張輒語氣有些急迫地道:“然猶可畏者,大梁尉自言陰潛入府,告以魏秦之和議也,必以秦盡滅華陽之軍,而刈君上。”
仲嶽先生敏感地發現張輒語氣上的問題,問道:“何謂‘自言陰潛入府’?”
張輒道:“大梁尉乘一安車過府,並無隱蔽,然其言‘陰潛入府’,未能明瞭陰在何處。”
仲嶽先生道:“大梁尉之出也,自有儀仗。未擺儀仗,或爲陰潛者乎?”
張輒道:“或亦有之。大梁尉此來也奇,其言也奇,匆匆數言即去亦奇。其猶奇者,吾問其謀何出,大梁尉暗指爲王。”
仲嶽先生並未爲其所動,而是依然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緩緩問道:“大梁尉何策?”
張輒道:“吾亦問之,其答曰,勿輕戰,勿浪戰,深溝高壘,遠斥候,先爲不可勝。皆晉鄙大夫之所爲也。”
仲嶽先生道:“復有其次乎?”
張輒道:“尤爲重者,當防城內。公子常親民,身爲士卒先,宜爲所乘也。”
仲嶽先生道:“大梁尉得之何人?”
張輒道:“吾亦問之,大梁尉不答,但言謀之於殿堂,焉得無聞!”
仲嶽先生道:“謀之於殿堂?此陰謀也,斷不上廟堂,或言陰謀於深宮?何人可入深宮議事?……龍陽君過府所言何事?”
張輒道:“龍陽君代王問五事:信陵君安否;衣食足用否,夜臥得眠否;諸先生歸國何所司也;信陵君何所求於王也;華陽行陣和睦,上下同心,將率合力。”
仲嶽先生認真地聽着張輒的敘述,道:“未知其所謀也。”
張輒道:“復問大梁尉,久持不決,糧秣爲艱,奈何?大梁尉曰,魏既爲艱,秦必倍之。相持既久,秦必退。”
仲嶽先生道:“大梁尉所言與大勢無干。至於陰謀於君上,非止今日也。自出大梁,刺客、俠客連綿,囿中遭遇暗箭,小邑營中爲刺客所算,微鄭公子,事境不堪;圃田城外,竟一陣而擊殺九公子。唐叔、曹叔,雖不言也,亦有所待也。陳公、曾兄,神出鬼沒,寧無意於君上耶?”
張輒道:“先生之言是也。即吾自大梁歸,亦一路勞心。入室見先生,亦驚心也。”
仲嶽先生道:“是歲也,君上首度出陣,朝中頗有不甘者。何故?失其勢也。其首也,芒將軍,爲先王掌軍幾二十年。先王故,今王立,其勢難繼,然家業在焉。其二,大梁尉,世執大梁之守,今者襲職凡十年,世職深耕,家業賴焉。其三,今王,王爲太子,而君上爲庶子,位不相敵,然世名猶在王上,勢不能忍。此三子,勢爲君上所阻,必欲除之。”
張輒道:“日間歸大梁,此三子皆訪。另一者,乃魏相魏齊。居近公子府,其爲首也。”
仲嶽先生道:“魏相亦非君上之儔也。君上立於朝堂,當居何位?戎裝而立乎右,冠服而立乎左?雖將軍而實居相位也。而魏相安在哉!”
張輒道:“先生一言,君上有死之道,無生之地也。”
仲嶽先生道:“凡廟堂之爭,皆死裡求生也,焉得謙謙君子哉!先生但體其意可也。”
張輒道:“先生之言,可開愚昧。芒卯,將軍也,以外氏掌軍二十載,蓋得王所寵也。今王寵消退,芒卯必難爲也。其所賴於公子者……”
仲嶽先生道:“芒氏初出軍,爲秦人所敗,殺軍亡將,君上遂出而奪其軍。王雖拜爲將,付以大梁守備之責,然和議無與焉。和議,關係大梁守備甚巨,無與和議,是失其權也。若欲復立朝堂,必和議敗而華陽滅,芒氏獨力抗秦,而保大梁不失,秦人力盡而退也。”
張輒道:“和議若成,而華陽持久,芒氏難立朝堂,無所歸也。”
仲嶽先生道:“故不欲君上建功者,芒氏其首也。”
張輒失聲道:“芒申久隨君上,寧無危乎?”
仲嶽先生道:“先生心亂矣!芒氏所利,在立於廟堂。失陷公子,其可得立於魏乎?申公子之與君上,必君而臣,臣而君也。他公子亦復如是。”
張輒想了想,道:“誠哉是言也!其次者,大梁尉。公子主軍,大梁尉仍守大梁,無得動搖,何礙?”
仲嶽先生道:“武卒者,吳子啓之,延續至今。衆雖五萬,皆精銳也,國所賴焉。諸魏公子,多以武卒爲出身,大梁尉亦然。惟樑尉公子,向體弱,難於兵事,不能入營。苟君上掌兵,必變武卒之制,而諸公子何得出身?故大梁尉之所憂者,非止一家,乃諸魏家。是最可畏!”
張輒道:“君上欲變武卒之制乎?”
仲嶽先生道:“武卒之制,自吳子起,變者數矣。吳子以爲邊事,御秦軍,守西河,以少勝衆。惠王時,拔武卒於京師,爲戍衛也。龐涓將兵,以武卒爲什佰,累戰殆盡。襄、昭二王,國力日衰,田畝不足,雖選武卒,不能付其酬,或復其賦,不能得其人。至今四十餘載,雖有武卒之名,不復武卒之實。然諸魏公子,爭相謀其位,而有功者,不得其賞,庸碌無能,不得其罰。遂成諸公子晉身之階,生計之賴也。此衆所知也。公子主兵,必變其制,賢者上而庸者下,在所必行。大梁尉自襄王始,世掌武卒。苟變其制,何得無憂!”
張輒道:“樑尉公子體雖弱,而心智強,智能之士也。置之於武卒,實難能也。”
仲嶽先生道:“武卒,大梁尉之世職也,樑尉公子,大梁尉之獨子,寧得無襲?得無滅家氏乎!故大梁尉必有意焉。”
張輒道:“大梁尉告以魏秦合謀於君上,何謂也?”
仲嶽先生道:“語焉不詳,是難知也。所獻之策既與晉鄙大夫同,奈何造府親訪,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大梁盛傳欲不利於君上,亦非止一日,呂伯亦知之。何者爲異?”
張輒道:“魏秦之和議也,必盡滅華陽之軍!秦人將有異動!”
仲嶽先生道:“秦人若有異動,奈何不見?”
張輒道:“是必大梁尉有所知也!”
仲嶽先生道:“先生入啓封,見秦有異動否?”
張輒道:“未見。啓封穢氣沖天,難以卒聞;而四鄉之民,猶市之也。……秦人於近水處,脫剝一盡,以水澆之,曰可以禦寒。”
仲嶽先生道:“旦日諮之郭先生,或有所得。”
張輒道:“魏相之策與之有異。魏相曰,若秦不出,吾可出之;若秦出,吾則不出。”
仲嶽先生道:“魏相何出此策?”
張輒道:“吾諮以華陽可攻秦乎?寧無礙於和議乎?魏相出此策。”
仲嶽先生道:“秦既欲刈君上,曾氏復至,或有以也。設或見陳公,奈何?”
張輒聞此,心中也是一沉,自己不及細想,沒有把大梁尉的警告與曾季的出現聯繫起來,現在思考,倒很像是一個準備好的圈套。陳筮何時見信陵君,全由陳筮決定,陳筮完全有可能佈置一個完美的圈套,算計信陵君。而魏國在與秦國的交往中就吃過這個虧:商鞅與魏公子卬(也是魏王之弟)私交甚篤,後商鞅與公子卬分別爲秦、魏軍隊主帥,在河西相遇,商鞅誘騙公子卬私相會面,活捉了公子卬,大敗魏軍。安知陳筮不會再來這麼一出!張輒問道:“若曾兄邀君上會,如何爲答?”
仲嶽先生道:“實不可預知也。”
兩人均懷着不安的心情,等待天明。
鼓聲響起後,張輒先出城拜訪唐叔。曾季果然不在。唐叔說他可以聯繫到曾季,隨後約定午後相見。張輒回到城內,向信陵君簡單報告了進入啓封和大梁的情況,信陵君說,魏相的建議可以提供給晉鄙大夫參考,大梁尉的建議與晉鄙大夫的舉措相同,就不必說了。張輒遂與三司及樑尉公子一起趕往中軍。路上,張輒向四人介紹了魏相魏齊的建議,並強調說,魏相是在自己的要求下提出這一建議的,並非主動提出。四人也沒有什麼意見,但建議不要在會上正式提出,最好等會下單獨說,大夫採納不採納都有自由。張輒也覺得在道理。
例會沒有提出什麼特別命令,只要各營嚴加戒備,民軍加強訓練。會後,張輒留下來,報告自己昨天哨探啓封和返回大梁的事,然後介紹了魏齊的建議,與現行方案不同的是,如果秦軍不出,魏軍可前出到秦營附近。
晉鄙有些猶豫,道:“若以大軍臨之,秦必出;秦出,吾退之不利,則必戰。若以偏師臨之,恐爲秦乘,或見殺傷。”張輒表示,自己只是傳達魏齊的話,究竟如何,還由大夫自心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