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聽着老蛟艱難吐出的幾個字。
陳玉樓眼神不由微微一凜。
呂岩。
字洞賓,號純陽子。
自稱回道人。
以字行世,故而世稱呂洞賓。
而自他踏入修行以來,除卻本身所修法門青木長生功外,與呂岩之間有着千絲萬縷斬不斷的聯繫。
匡廬山解劍石。
太乙山純陽觀照葫真人。
還有他的無名道劍術。
迄今爲止,陳玉樓都不清楚來歷,但,在太乙峰後山大雪坪上與照葫真人一次試劍交鋒,卻讓他心中生出了幾分猜測。
如今,聽到老蛟這話,縱是歷遍人間千山雪盡,他胸口下仍是忍不住嘭嘭直跳。
“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深吸了口氣。
陳玉樓這才壓下心中雜念,眸光落在老蛟身上。
語氣不疾不徐。
只不過那一絲微微的顫音,卻是將他心緒暴露在外。
還好,此刻的老蛟已經是強弩之末,大勢已去,一身上下被龍鱗劍穿洞穿無數,血淋淋一片,氣息孱弱,並未察覺到。
至於身外一行人。
才從四處而來。
而且並未靠近前來。
加上背對着一衆人,無人發現他神色間的異樣。
“呂岩當年前往鶴州,曾御劍過洞庭,我那時尚弱,不曾入主洞庭湖,但聽人說,有蛟興風作浪,被他一劍洞穿大湖斬殺。”
“在那之後,數百年時間,洞庭湖都再無一頭蛟龍敢於入巢。”
“老蛟我來之後,曾走過洞庭湖底下每一寸,見到了那頭被殺的蛟龍,白骨之上劍氣未滅,極爲驚人。”
“今日見到先生劍意,忽然想起,二者之間似乎一脈相承。”
說到這,老蛟似乎因爲太急,牽動了傷勢,嘔出一大團鮮血。
神色更是萎靡。
進氣比出氣還少。
陳玉樓都擔心它會一口氣回不上來。
好在。
老蛟生命精力還是強大。
吐出一口血,閉目休停了下,復而繼續開口道。
“所以老蛟方纔有此詢問。”
“若是說的不對,陳先生也不必放在心上。”
陳玉樓不動聲色的搖搖頭。
隨即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不知前輩可否告知,那具蛟龍骨位於何處?”
只要找到蛟骨。
參悟一下磨滅不去的劍意。
自然就能分辨出道劍術和純陽劍術之間的區別。
當年那個帶自己入深山修行的道人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以陳先生手段。”
“等老蛟一死,自然能夠清楚知道。”
老蛟並未明言,只是瞥了陳玉樓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陳玉樓頓時默然。
搜魂術。
妖物身死,靈魄離體的一刻,以神識將其重重裹住,能夠讀取一生記憶。
道門諸多流派皆有此秘法。
只不過,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抽魂術。
活人生靈,強行抽取魂魄。
這等手段可謂殘忍嗜血至極。
是不折不扣的妖魔邪道。
而在成功煉化出神識後,陳玉樓便自然掌握了搜魂之法,只不過,迄今爲止,他卻從未用過。
就是有此顧忌。
如今老蛟卻是直接提了出來。
一時間,饒是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沉默相應。
“好了。”
“弱肉強食,勝者爲王,既然老蛟輸了,這條性命陳先生自取就好。”
吐了口濁氣,龍息如霧。
老蛟緩緩閉上眼睛,眼底不甘之色一閃而過。
對它而言。
這輩子活了上千年也不虧。
聞言,陳玉樓不由心生感慨,生死之前,縱然是他也做不到如此坦然。
但就如老蛟所說。
生死之爭,就是你死我活。
他今日若是輸了,死的不僅是他,以老蛟的性格,身後鷓鴣哨一衆人,還有老九叔等一百幾十個夥計,皆要陪葬。
這就是性命之爭。
從來沒有心慈手軟。
嗡!
心神一動。
剎那間。
靜靜躺在劍鞘中的龍鱗劍,再度發出一道錚鳴,嗡的一聲自行飛起,隨後化作一道寒芒,直直的朝着老蛟眉心刺了出去。
只聽見刺啦一聲。
額頭眉骨處瞬間破開,帶起一蓬血光,長劍從那隻碩大的龍首中一穿而過。
懸在半空。
嗡鳴不止。
老蛟緊閉着的眸子微微睜開一線,痛苦之色顯露,但只持續了不到幾息,喉嚨中便傳來呃的一聲,氣息斷絕,龐大無比的身軀重重砸在地上。
煙塵四起。
妖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血肉鱗甲,周身各處迅速彌散。
迴歸於天地。
君山島上淅淅瀝瀝的雨水緩緩停下,沉沉烏雲散去,雷鳴消隱,電蛇藏匿,消失已久的太陽重新掛在了天穹上。
一瞬間,天地由黑轉亮,彷彿從極夜再度到了白晝。
“死了……”
“真的斬了一頭蛟龍?!”
“千年老蛟,走水化龍,這算不算是古往今來頭一遭?”
感受着周圍變化,楊方几人神色間滿是震撼。
畢竟,斬殺的可不是山精野怪,而是一頭即將走水,大有概率能夠化龍的老蛟。
楊方是第一次參與獵龍。
尚且好說。
但其餘人經歷過龍潭山之行,神色間的震撼絲毫不比他少。
畢竟……
雖然都是龍屬。
但其中差距可謂雲泥之別。
“呼——”
與衆人驚歎震動不同。
看着氣息斷絕,已經死去的老蛟,烏衣則是長長的舒了口氣,整個人如釋重負,嘭的一下坐倒在地上。
彷彿溺水者被人救上了岸。
老蛟一死。
懸在頭頂上的那把刀,也就消失不見。
自己再不必日夜承受噩夢。
遠遠掃了它一眼,見它雙目空洞,坐地望天的樣子,陳玉樓又怎麼會看不懂它的心思,不過並未說什麼。
叛變投敵、弒父殺兄。
無論哪一個罪名都不是它能夠承受。
即便妖物的世界裡,沒那麼多所謂的仁義禮智信,但弒父……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底線雷池。
如今。
老蛟一死。
至少壓在胸口下的一塊大石頭也能搬走。
但站在陳玉樓的立場,烏衣是助力,不是它最後以死相搏,用性命將老蛟攔住,或許,眼下的結局就會大不相同。
收回目光,陳玉樓神色一凜。
張開五指。
朝着老蛟屍體輕輕一抓。
剎那間。
一道無形的靈魄便出現在他掌心內。
赫然是一頭蛟龍虛影。
與老蛟長相一模一樣,只不過體型足足縮小了數百倍不止。
此刻的它,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爲何如此。
眼底滿是迷茫和不解。
“煉!”
陳玉樓卻不敢遲疑。
這等靈魄,可不是元神,能夠融入虛空隨意行走,不懼風雨雷電,青木火焰,失去了肉身蘊養,靈魄孱弱無比,可能被風一吹就能刮滅。
他要趁着靈魄消散之前。
搜查老蛟身前記憶。
隨着他一字落下,緊握着的掌心內青光瀰漫。
一縷縷神識將蛟龍靈魄重重裹住。
而他視線中。
無數的畫面也逐一浮現。
就像是電影鏡頭般。
一座深山湖澤中,方纔成年的老蛟,潛在深水當中,一口將過路魚蝦吞下。
然後是密林之中,蛟龍等待了多時,終於等到一株大藥成熟,沒有任何猶豫,它迅速上前,將大藥連根挖出帶回湖中,吞下後便閉關修行。
隨即畫面一轉。
深山湖澤,變成了一條大江。
蛟龍也長成了一丈大小,目光兇戾,在江底追逐着一條寶魚,最終憑藉着身形之勢,趕了上去,一口將寶魚吞食。
渾身妖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升。
轉眼。
又是它在深山中狩獵一頭角蟒的情形。
雖然同爲龍屬。
但老蛟絲毫沒有留手的意思。
角蟒無處可逃,沿着一條裂縫鑽進了山崖深處,大怒之下的蛟龍,硬生生將山丘打碎搬開,還是將它從地底抓了出來。
一點點撕碎吞入腹中。
看着那一幕幕血腥無比的狩妖景象。
饒是陳玉樓,也不由眉頭緊皺。
妖類從來都是不死不休。
領地之爭、資糧之爭、性命之爭。
勝出來的纔有資格繼續活着。
無數個畫面後。
陳玉樓終於看到了一座一望無際的大湖。
老蛟矗立在水中,野心如同雜草般根本抑制不住。
然後又是一場場廝殺。
終於。
它掃清了一切障礙。
湖中大妖無不折服低頭。
它也終於成爲了洞庭湖上的霸主,入主洞庭龍宮,手下妖物無數,再也不必如以前那樣到處狩獵尋找修行資糧。
數不清的寶藥送入龍宮。
蛟龍也愈發強大。
等到成就大妖之後。
它更是橫行霸道,肆意妄爲,洞庭湖外的水府中那些妖物也紛紛臣服,被它納入龍宮勢力範圍。
蛟龍壽命無盡。
它也有了更多閒暇時間。
在湖中四處閒逛,尋寶收藏。
只是,某天它一如既往準備探尋沉船藏寶時,在一座湖底深坑中,發現了一座巨大無比的枯骨。
試探了數次,確定它早已經死去後。
老蛟這才靠近過去。
那是一頭蛟龍。
從白骨上散發的兇威看,那頭蛟龍比它更爲強大,卻並未走到化龍那一步,而是死在了此處。
好奇心驅使下。
老蛟圍着白骨反覆琢磨。
最終,在背脊上找到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那是一道劍傷。
幾乎貫穿了蛟龍整個身軀,從背部一下將它切成兩截。
甚至時隔無數年。
傷口中的劍氣都不曾磨滅。
它實在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隔着茫茫湖水,精準尋到蛟龍蹤跡,然後一劍將它斬殺。
恍恍惚惚的回到龍宮。
老蛟秘密讓人去查驗此事。
最終在湖邊百姓傳聞,以及當地縣誌和道家神仙傳中,它終於找到了一絲線索。
斬龍之人乃是呂洞賓。
他在前往鶴州途中,聽聞洞庭湖上有蛟龍作惡,興風作浪,淹沒良田無數,甚至發水將湖邊古城沉陷,一城百姓盡數死去。
於是呂洞賓特地繞行,走了一趟洞庭湖。
隔着數百米深的湖水。
隨意一劍。
將蛟龍斬殺。
也是因爲此事,老蛟再不敢亂來,而是沉入湖中閉關修行,就是擔心哪一天,自己的惡行再次招來呂洞賓。
不過……
它打死也想不到。
藏了幾百年,確實沒招來呂洞賓,卻等來了另外一位陸地劍仙。
極其相似的劍氣。
一脈相承的劍術。
讓它臨死前都念念不忘。
坦然赴死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它認定了陳玉樓便是純陽劍呂岩後人。
“呼——”
視線中畫面徹底散去。
陳玉樓也緩緩睜開了眼,吐了口濁氣,低頭看去,掌心內那道靈魄已經近乎於透明,氣息孱弱無比,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見此情形。
陳玉樓也不遲疑。
輕輕張開手。
一道湖風從遠處吹來,從他身邊劃過,蛟龍靈魄就如菸灰般一寸寸破滅消散,隨風飄走。
“湖底、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