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首、田盼欲得齊、魏之兵
[原文]
犀首、田盼欲得齊、魏之兵以伐趙①,樑君與田侯不欲②。犀首曰:“請國出五萬人,不過五月而趙破。”田盼曰:“夫輕用其兵者,其國易危;易用其計者,其身易窮。公今言破趙大易,恐有後咎。”犀首曰:“公之不慧也。夫二君者,固已不欲矣,今公又言有難以懼之,是趙不伐而二士之謀困也③。且公直言易而事已去矣④。夫難構而兵結,田侯樑君見其危,又安敢釋卒不我予乎?”田盼曰:“善。”遂勸兩君聽犀首。犀首田盼遂得齊魏之兵。兵未出境,樑君田侯恐其至而戰敗也,悉起兵從之,大敗趙氏。
[註釋]
①田盼:即田盼子,齊臣。②樑君:魏惠王。田侯:齊爲田氏,齊宣王。③二士:兩個人。這裡是自指犀首、田盼。④直言易:只要說容易。事:指樑君、田侯阻止之事。
[譯文]
犀首和田盼想調用齊魏兩國的兵馬去進攻趙國,魏王和齊王不答應。犀首說:“請兩國各出五萬兵馬,不超過五個月就能拿下趙國。”田盼說:“輕易動用兵馬,這樣的國家容易出現危險;輕易使用謀略,這樣的人也容易陷入困境。您如今把攻下趙國說得也太容易了點兒,恐怕要有後患。”犀首說:“您太糊塗了。那二位君主,原本就已經不打算出兵。今天您又說什麼招致災禍來嚇唬他們,這樣不但趙國攻不下來,而且我們兩人的計謀也要破產了。您不妨乾脆就說很容易,那麼兩國大王的顧慮就消除了。等到雙方交戰,短兵相接,齊王和魏王覺得戰事危急,又怎麼敢閒置着兵馬不給我們用呢?”田盼說:“對。”於是就勸說兩國君主聽從犀首的建議。犀首、田盼於是得到齊、魏兩軍的指揮權。軍隊還沒有到達國境,魏王和齊王擔心他們到了趙國後,會打敗仗,於是就調動全部兵馬尾隨而來,結果徹底擊敗了趙國。
犀首見樑君
[原文]
犀首見樑君曰①:“臣盡力竭知,欲以爲王廣土取尊名,田需從中敗臣②,王又聽之,是臣終無成功也。需亡,臣將侍;需侍,臣請亡。”王曰:“需,寡人之股掌之臣也③。爲子之不便也,殺之亡之,外之毋謂天下何,內之無若羣臣何也④!今吾爲子外之,令毋敢入子之事⑤。入子事者,吾爲子殺之亡之,胡如?”犀首許諾。於是東見田嬰⑥,與之約結;召文子而相於魏⑦,身相於韓。
[註釋]
①樑君:此指魏襄王。②敗臣:敗壞臣下,猶言中傷臣下。③股掌之臣:猶言寵臣,弄臣。④外之,疏遠他。內之,親近他。⑤入:猶言參預,干預。⑥田嬰:即薛公,號靖郭君,當時正執掌齊國政事。⑦文子:即田文。
[譯文]
公孫衍拜見魏王說:“我用盡全部的心血,想以此替大王拓展疆域,從而取得至高的名分,田需卻從中作梗,而大王又偏偏聽信他,這使得我始終沒能建功立業。如果田需離開,我將事奉您;如果田需事奉您,我請求離開。”魏王說:“田需,是我的寵臣。我怎能因爲他對您不利,就殺了他或讓他離開呢?況且疏遠他不會對諸侯怎樣,親近他也不會對羣臣怎樣!如今我爲您疏遠他,讓他不敢再幹預您的事。一旦他再幹預您的事,我就替您殺了他或讓他離開,怎麼樣?”公孫衍答應了。所以公孫衍向東去會見了田嬰,和他締結了盟約;召來文子做魏國的相國,自己做了韓國的相國。
蘇代爲田需說魏王
[原文]
蘇代爲田需說魏王日;“臣請問文之爲魏①,孰與其爲齊也?”王曰:“不如其爲齊也。”“衍之爲魏,孰與其爲韓也?”王曰:“不如其爲韓也。”而蘇代曰:“衍將右韓而左魏②,文將右齊而左魏。二人者,將用王之國舉事於世,中道而不可③,王且無所聞之矣。王之國雖操藥而從之可也④。王不如舍需於側⑤,以稽二人者之所爲。二人者曰:‘需非吾人也,吾舉事而不利於魏,需必挫我於王。’二人者,必不敢有外心矣。二人者之所爲,利於魏與不利於魏,王厝需於側以稽之⑥,臣以便於事。”王曰:“善。”果厝需於側。
[註釋]
①爲:幫助。②右:猶言親近。左:猶言疏遠。③中道:即中立。④操藥:指國力衰弱。⑤舍:放置,安置。⑥厝(cuò措):安置。
[譯文]
蘇代替田需前去遊說魏王說:“我冒昧地問一下,田文協助魏國、輔助齊國,爲哪個更盡力呢?”魏王說:“他幫助魏國的程度不如他幫助齊國。“公孫衍協助魏國、輔助韓國,爲哪個更盡力呢?”魏王說:“他幫助魏國的程度不如他幫助韓國。”蘇代說:“公孫衍將會與韓國親近而與魏國疏遠,田文也會與齊國親近而與魏國疏遠。這兩個人,打算拿大王的國家去諸侯間行事,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大王卻沒有聽說這些。大王的國家雖然衰弱但參與合縱是不難的。大王不妨安置田需在您的身邊,仔細觀察這兩個人的所做所爲。這個兩人就會說:‘田需不是我的同夥,我辦的事情對魏國很不利,田需一定會在大王面前指責我。’這兩個人一定不敢有外心了。他二人的所做所爲,是否有利於魏國,大王安置田需在身邊考查他們,我認爲對國事有幫助。”魏王說:“好吧。”魏王果真把田需安置在自己身邊。
史舉非犀首於王
[原文]
史舉①非②犀首於王③。犀首欲窮之,謂張儀曰:“請令王讓先生以國,王爲堯舜矣;而先生弗受,亦許由也。衍請因令王致萬戶邑於先生。”張儀說,因令史舉數見犀首。王聞之而弗任④也,史舉不辭而去。
[註釋]
①史舉:《楚策》說他是“上蔡監門”。此事當在張儀由秦至魏,爲魏相之初。②非:毀謗。③王:魏惠王。④王聞之而弗任:此句謂史舉原先誹謗犀首,而今又“數見犀首”,因此惠王“弗任”。
[譯文]
史舉在魏王面前中傷犀首。犀首也打算陷害他,於是就對張儀說:“請允許我使魏王把國權讓位給先生,那樣魏王就成堯舜了;只要先生不接受,您也就是許由的化身了。我所以請求魏王把萬戶人家的縣邑送給先生。”張儀聽完很高興,於是派史舉時常去拜見犀首。魏王聽說這事後就不再重用史舉,史舉害怕自己有危險,於是沒敢告辭就離開了魏國。
楚王攻樑南
[原文]
楚王①攻樑南,韓氏因圍薔②。成恢③爲犀首謂韓王④曰:“疾攻薔,楚師必進矣。魏不能支,交臂⑤而聽楚,韓氏必危。故王不如釋薔。魏無韓患,必與楚戰,戰而不勝,大梁不能守,而又況存薔乎?若戰而勝,兵罷敝,大王之攻薔易矣。”
[註釋]
①楚王:懷王。②薔:疑作黃。③成恢:魏人。④韓王:宣惠王。⑤交臂:猶束手。
[譯文]
楚王派兵進攻魏國南部,韓國趁機圍攻薔地。成恢替犀首對韓王說:“韓國加快速度攻打薔地,楚國的兵馬必然也加緊展開攻勢。如果魏國無力抵抗,只好束手就擒聽候楚王的擺佈,最後韓國必將遭到危險,因此大王不妨放棄薔地。魏國就避免了韓國的後顧之憂,必然要和楚國決戰,如果失敗了,大梁就不能守住,又何談保住薔地呢?如果戰勝了楚國,魏兵就將疲憊不堪,大王再去攻佔薔地就容易了。”
魏惠王死
[原文]
魏惠王死,葬有日矣。天大雨雪,至於牛目,壞城郭,且爲棧道而葬。羣臣多諫太子者,曰:“雪甚如此而喪行,民必甚病之。官費又恐不給,請弛期①更日。”太子曰:“爲人子而以民勞與官費用之故,而不行先王之喪,不義也。子勿復言。”羣臣皆不敢言,而以告犀首。犀首曰:“吾未有以言之也,是其唯惠公呼!請告惠公。”
惠公曰:“諾。”駕而見太子曰:“葬有日矣。”太子曰:“然。”惠公曰:“昔王季歷葬於楚山之尾,水齧其墓,見棺之前和。文王曰:‘嘻!先君必欲一見羣臣百姓也夫,故使水見之。’於是出而爲之張於朝,百姓皆見之,三日而後更葬。此文王之義也。今葬有日矣,而雪甚,及牛目,難以行,太子爲及日之故,得毋嫌於欲亟葬乎?願太子更日。先王必欲少留而扶社稷、安黔首也,故使雪甚。因弛期而更爲日,此文王之義也。若此而弗爲,意者羞法文王乎?”太子曰:“甚善。敬弛期,更擇日。”
惠子非徒行其說也,又令魏太子未葬其先王而因又說文王之義。說文王之義以示天下,豈小功也哉!
[註釋]
①弛期:延期。弛,通“遲”,延遲。②惠公:即惠施。
[譯文]
魏惠王死了,下葬的日子也已經定好。可是出殯那天天下起大雪來,積雪深得幾乎能沒到牛眼那麼高,城郭的路根本無法通行,太子準備用木板修建棧道前去送葬。羣臣都去諫阻太子,說:“雪下得這麼大還要送殯,百姓一定叫苦連天。國家開支也恐怕沒有富餘,請暫緩出殯時間,改日再安葬。”太子說:“身爲人子,只因爲人民困苦、官費不足的原因就不爲自己的父親送葬,這不合乎道義。你們不要再提及這件事了。”大臣們都不敢在勸誡了,於是把這件事就告訴了犀首。犀首說:“我沒什麼可說的,也許只有惠公可以吧!請對惠公說吧。”
惠公說:“好吧。”於是就駕車前去拜見太子,說:“安葬的日子已經定下了嗎?”太子說:“是的。”惠公說:“過去,周王季歷下葬在楚山腳下,水浸壞了墓穴,棺材前面的木頭都露出來了。文王說:‘哎!先王肯定是想要見見大臣、人民,才讓水沖壞了棺材。’於是就將棺木取出,在早上爲他設立靈棚,人民都前來拜見,三天之後又重新下葬。這是文王的道義啊。現在安葬的日子已經定了,但是雪下得太大,大雪都沒到了牛的眼睛那了,舉行安葬的禮,實在太難,太子您爲了按期下葬,難道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嗎?我建議太子能夠擇日再舉行葬禮,先王必然是打算稍稍多待一會兒,扶持國家社稷,安慰百姓,因此才讓雪下得那麼大。所以還是推遲葬期另擇良日安葬吧,這可是文王的道義啊。如果不這麼做,或許是把效法文王看做是恥辱吧?”太子說:“實在是太好了。敬請推遲日期,另擇良日安葬吧。”
惠施不僅讓自己的主張得以實行,既讓魏太子沒有如期安葬先王,又說了文王的道義。爲天下人講述文王的道義,這怎麼能算是小事情呢?
五國伐秦
[原文]
五國伐秦,無功而還①。其後,齊欲伐宋,而秦禁之。齊令宋郭之秦②,請合而以伐宋。秦王許之。魏王畏齊、秦之合也,欲講於秦。謂魏王曰③:“秦王謂宋郭曰④:‘分宋之城,服宋之強者⑤,六國也。乘宋之敝,而與王爭得者,楚、魏也。請爲王毋禁楚之伐魏也,而王獨舉宋。王之伐宋也,請剛柔而皆用之。如宋者,欺之不爲逆⑥,殺之不爲仇者也。王無與之講以取地,既已得地矣,又以力攻之,期於啖宋而已矣。’
“臣聞此言,而竊爲王悲,秦必且用此於王矣。又必且困王以求地,既已得地,又且以力攻王。又必講王因使王輕齊,齊、魏之交已醜⑦,又且收齊以更索幹王。秦嘗用此於楚矣,又嘗用此於韓矣,願王之深計⑧之也。秦善魏不可知也已。故爲王計,太上伐秦,其次賓⑨嗪,其次堅約而詳講,與國無相離也。秦、齊合,國不可爲也已。王其聽臣也,必無與講。
[註釋]
①五國伐秦,無功而還:公元前287年,燕、齊、魏、趙、韓五國伐秦,沒有取得戰功而還。②宋郭:宋國人,在齊國做官。③謂魏王曰:當是蘇秦對魏王說。④秦王:即秦昭王。⑤服:降服,此處猶言擊敗。⑥欺之不爲逆:欺侮它不能算大逆不道。⑦已醜:已經惡化。⑧深計:仔細考慮。⑨賓:通“擯”,擯棄,摒棄。
[譯文]
韓、趙、魏、燕、齊五國聯合起來攻打秦國,沒有打敗秦國,只好返回來了。在這之後,齊國打算討伐宋國,秦國制止了它。齊國派宋郭去秦國,請求聯合攻打宋國。秦王答應了。魏王害怕齊、秦的聯合,也打算同秦講和。蘇秦對魏王說:“秦國對宋郭說:‘瓜分宋國的城邑,擊敗宋國的,是東方六國。趁宋國現在衰弱,而同大王爭天下好處的,是楚、魏。請允許我們替大王前去收回阻止楚國攻打魏國的命令,這樣大王就可以獨自攻取宋國了。大王攻打宋國,剛柔相濟的施行自己的政策。像宋國這樣的國家,欺侮它不算大逆不道,攻滅它也不算結仇。大王堅持不和宋國講和,這樣就可以獲得土地,得到土地以後,再加強兵力攻打它,目的是最終滅掉宋國罷了。’
“我聽到這話之後,於是私下裡替大王感到悲哀,因爲秦國必然會用這種辦法對待大王。又必然會逼迫大王進入絕境,以此來索要土地,如今既然已經得到土地,又要用武力去攻打大王。他們必然要想和大王講和,並且乘機讓大王輕視齊國,如此當齊、魏關係惡化的時候,他再聯齊國向大王索取土地。秦國曾經用這種辦法對付楚國,又曾經用這種辦法對付韓國,懇求大王深思熟慮!秦國對魏國表示友好,其用心險惡。所以爲大王考慮,如今的上策是攻打秦國,中策是排擠秦國,下策是堅定合縱的盟約,表面上與秦國假裝講和,實際上於盟國保持密切關係。秦、齊兩國如果結成邦交,那魏國大概就無計可施了。大王如果能採納我的意見,就絕對不要跟秦講和。
[原文]
“秦權重,魏冉明孰,是故又爲足下傷秦者,不敢顯也。天下可令伐秦,則陰勸而弗敢圖也。見天下之傷秦也,則先鬻與國而以自解也①。天下可令賓秦,則爲劫於與國而不得已者②。天下不可,則先去,而以秦爲上交以自重也。如是人者,鬻王以爲資者也,而焉能免國於患?免國於患者,必窮三節而行其上③,上不可則行其中,中不可則行其下,下不可則明不與秦,而生以殘秦,使秦皆無百怨百利,唯已之曾安④。令足下鬻之以合於秦,是免國於患者之計也⑤,臣何足以當之?雖然,願足下之論臣之計也。
“燕,齊讎國⑥也;秦,兄弟之交也。合讎國以伐婚姻,臣爲之苦矣。黃帝戰於涿鹿之野,而西戎之兵不至;禹攻三苗,而東夷之民不起。以燕伐秦,黃帝之所難也,而臣以致燕甲而起齊兵矣。
“臣又遍事三晉之吏,奉陽君、孟嘗君、韓呡、周冣、韓餘爲從而下之,恐其伐秦之疑也。又身自醜於秦,初之請焚天下之秦符⑦者,臣也;次傳焚符之約者,臣也;欲使五國約閉秦關者,臣也。奉陽君、韓餘爲既和矣,蘇修、朱嬰既皆陰在邯鄲,臣又說齊王而往敗之。天下共講,因使蘇修遊天下之語,而以齊爲上交,兵請伐魏,臣又爭之以死。而果西因蘇修重報。臣非不知秦權之重也,然而所以爲之者,爲足下也。”
[註釋]
①鬻(yù):出賣。②劫:脅迫。③窮:研究,探究。④曾:則。⑤是:這種。⑥讎國:敵國。⑦符:即符節,用作派遣使者或調兵時的憑證,符節上刻有文字,分爲兩半,一半由外出的使者或出征將帥保管,另一半由朝廷保管。
[譯文]
“秦國權勢過大,魏冉明深諳諸侯之間的事情,因此即使想做出有損傷秦國的事情,也不敢明顯地表現出來。天下諸侯可以號令進攻秦國,就會有人私下裡勸誡而不敢圖謀共同討伐秦國了。一旦覺察到天下諸侯想損害秦國的利益,於是就先出賣盟國來明哲保身。天下諸侯能夠號令摒棄秦國,是受到盟國的脅迫而不得已響應。天下諸侯無法做到摒棄秦國這一點,自己就會首先背叛諸侯盟約,而親近秦國,以此作爲上策來保全自己。像這樣的人,靠着出賣大王作爲資本,怎能免除國家的禍患呢?能使國家免除禍患的人,必須探究上、中、下三種策略,比較之後,去實行上策。上策不行,就實行中策;中策再不行,就實行下策;下策不行,就明確表示與秦國決不妥協,只要活着就要滅了秦國。同時要讓秦國不給別國造成多種怨恨,他自己也得不到利益,只有滅亡秦國,天下才能安寧。讓您出賣盟國來向秦國求和,這種免除國家禍患的計策,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可取之處呢?既然如此,我還是希望大王您能考慮我的建議。
“燕與齊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與秦國卻是友好邦交關係。聯合仇敵去攻打有姻親關係的國家,我認爲這是很難辦的事。古代,黃帝和蚩尤在涿鹿交戰,西戎的兵馬並沒有來支援。而大禹攻打三苗時,東夷的軍民也沒前來參戰。由此可見,用燕、齊等國來攻打秦國,就連黃帝都感到爲難,可是我卻能動用燕、齊兩國的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