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莊伯向居住在莊子居內的諸家族子弟宣佈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雖莊子暫時並不打算收任何人爲弟子,但從今天起,這位聖賢會嘗試教授居內的諸子。
說白了,彼此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當然,對此諸子已經很滿意了,畢竟師徒名分,僅在於莊子是否承認他們這些人是他的弟子,但是在世人眼裡,只要莊子願意教授他們,那他們就是莊子的弟子——哪怕莊子本人並未親口承認。
是故,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欣喜雀躍。
欣喜雀躍之餘,他們紛紛向蒙仲投以感激的目光,因爲若非是蒙仲的關係,他們這些人恐怕在這裡再呆上幾年都無法得到這樣的結果。
哪怕是憨厚內向、不善言辭的武嬰,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充滿敬意。
畢竟在場所有人都瞭解,‘藏其知’、‘閉其口’近二十年的莊子,他之所以會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轉變,這全是因爲蒙仲的功勞。
而就在諸子因爲莊子忽然轉變準備教授他們知識而欣喜地議論紛紛時,莊子正獨自坐在正屋的堂上,思索着授業這方面的事。
莊周以前是向人授過業的,但那時他惠子尚未身故,他也沒有立下‘閉口’的齋戒,可現如今,他即不想破了自己‘閉口’的齋戒,又想教授居內的諸子學習道家思想,縱使是莊周亦對此感到有些頭疼。
思前想後,莊周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先教授一人,再叫這人代他教授其餘學子。
而這個「先教授一人」的人選,他當即就想到了蒙仲,畢竟在諸子當中,唯獨蒙仲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次日巳時前後,莊子先是命莊伯到居內的庫藏,將他先前所著的《天地篇》命人搬到正屋的堂上,旋即讓莊伯喚來蒙仲,向後者解釋了一番,即他先教蒙仲,隨後再由蒙仲代爲授課,教授居內的諸子。
『代師授業?』
縱使是蒙仲亦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代師授業,這可是唯有‘門下大弟子’才能得到的殊榮啊。
當然了,反過來說,既然是代師授業,那麼換而言之,莊周對蒙仲的要求也會更高,倘若蒙仲無法在很短的時間內領悟莊周想要表述的含義,耽誤了教授其他諸子,那麼這種授業方式自然也就無法施行了。
「念。」
在只有兩人的堂內,莊周將他所著《天地篇》的首冊竹簡放到蒙仲面前,用眼神與動作示意蒙仲朗誦。
蒙仲接過書簡,在自己面前攤開,目視着竹簡上的內容誦讀道:“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衆,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爲也,天德而已矣……”
期間,莊周閉目傾聽着,待等到蒙仲誦讀到第一段段落,他忽然擡起手,阻止蒙仲再往下誦讀,同時將一塊寫着「何解」的竹牌擺在蒙仲面前,並用手指點了點竹牌。
蒙仲會意,便按照莊周的心意,用自己的理解來解釋這段話的含義:“夫子在文中所書,即天和地雖然很大,然而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紛雜,不過它們各得其所歸根結蒂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衆多,不過他們的主宰卻都是國君。國君管理天下要以順應事物爲根本而成事於自然,因此,古代君主統馭天下,一切都出自無爲……夫子,何謂「天德」?”
對於蒙仲的解釋,莊周心裡是滿意的,因爲蒙仲解釋的很正確,雖然不明白「天德」的道理,但這也難怪,畢竟「天德」是道家頗爲高深的思想。
滿意之餘,莊周便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來解釋天德的含義:天即天道、德即人德,天人合一,即爲聖者。
蒙仲釋然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這幅表情,莊周在另一塊竹牌上又寫了一行字:你曾用宋子《天人篇》求教於我,想必對此有些瞭解。
蒙仲看到這行字愣了一下,擡頭一瞧莊周,卻見這位夫子正帶着幾許捉狹、戲謔看着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用意。
好在莊周也沒有幾許捉弄蒙仲,見這小子面露訕訕之色,便示意他繼續往下誦讀。
蒙仲遂繼續往下誦讀,一段一停,按照莊周的意思,解釋該段話的含義,甚至於有時候還會被莊周詢問一些延伸的道理。
至於期間遇到的困惑,莊子亦逐一闡述道理,解除了蒙仲的困惑。
莊周所著《天地篇》,總共約四千個字,光是記錄的竹簡就用了近二十冊,在當前的年代着實可以稱得上是‘長篇之論’了。
正因爲他是長篇之論,因此蒙仲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才勉勉強強將這篇文章理解通順——這還是在莊周逐一解釋他困惑的情況下,否則,怕是三五日都未必有這樣的成果。
不過話說回來,道家的經典都是這樣,看懂是第一步,得到屬於自己的感悟,纔是最重要的一環。
而就這方面來說,蒙仲對《天地篇》的感悟還遠遠達不到使莊周滿意的程度,但作爲‘代師授業’的第一課,這程度倒也足夠了——畢竟第一課嘛,蒙仲所要做的只是重複莊周的解釋,讓其餘諸子能夠讀懂這片文章。
至於諸子後續能領悟到什麼程度,那就看他們自身了,反正莊周是絕對不會強求的。
九月初六,即莊周單獨給蒙仲授業的次日,他將莊子居內所有諸子都喚到了正屋的堂上。
得知此事後,蒙遂、武嬰、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七人皆皆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盤坐在堂下。
當時,蒙仲面朝諸子坐在矮桌的南側,手捧《天地篇》的諸多竹簡,一句一解釋地向諸子解釋了這片文章想要表達的字面含義。
在此期間,莊周則坐在矮桌後的主座,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傾聽着蒙仲的講述,看看是否有疏漏、錯誤的地方。
而讓他頗爲滿意的是,即便只是教了一天,但蒙仲卻已經能通順地解釋通篇的字面含義,且期間並無疏漏、錯誤之處。
看來這樣的授業方式大有可爲,莊周在心中暗暗想道。
在講解完畢之後,蒙仲按照莊周的心意囑咐諸子道:“今日的授業便到此爲止,你們各自抄錄一份《天地篇》,回屋仔細研讀,感悟其中的道理,期間若有疑問,或有所得,便記錄下來,於兩日後再次授課時,當面請教夫子。”
“謹遵夫子教誨。”諸子齊聲說道。
爲何下次授課定在兩日後,其中有兩個原因,一來他希望給諸子留下充足的時間,叫他們能細細感悟《天地篇》的內容,二來,他莊周也能得到充足的時間去思考新的著作。
次日,諸子在做完自己負責的雜事後,便一個個盤坐在各自屋內反覆誦讀《天地篇》,試圖從中感悟到什麼大道理,好在兩日後的授業時引起莊子的重視——雖說蒙仲這個‘門下大弟子’的地位應該是不會動搖了,但爭一下‘二弟子’的位子倒也不錯,畢竟他們總共可有八個人呢。
而在這一日,蒙仲亦像其餘諸子一樣,在屋內與蒙遂一起研讀《天地篇》,可沒想到是,待等到巳時前後,莊伯卻忽然來到了屋內,對蒙仲說道:“蒙仲,夫子欲離居出遊,你準備一下,侍奉夫子身邊。”
蒙仲與蒙遂對視一眼,均有些發愣。
要知道據他們所知,近些年來莊子出遊,那都是爲了完善他的著作,因此在他出遊期間,不允許旁人跟隨,哪怕是莊伯,都很少跟隨莊子出遊。
可沒想到的是,今日莊子居然會指名讓他跟隨。
不得不說,得到這份殊榮,其實蒙仲已經與莊子的弟子無異——儘管莊子暫時還不會承認這一點。
“是,小子即刻準備。”
朝着莊伯拱了拱手,蒙仲連忙應道。
莊伯點點頭,旋即看着蒙仲欲言又止。
作爲跟隨莊子數十年的老人,莊子近二十年閉口不言,莊伯內心是非常難受的。
畢竟在莊伯的記憶中,他的主人莊周雖然爲人高傲,但平日其實是一位非常開朗而健談的人,哪怕是四五十歲時,仍與好友惠子或者慕名而來的賓客天南海北地辯論才學,可現如今,莊子卻變得極爲自閉,獨自一人沉浸在‘道’的境界,拒絕與世人交流,直到蒙仲出現,才讓莊子稍稍出現了一絲改變。
因此,莊伯十分希望眼前的蒙仲能繼續‘影響’莊子,讓莊子恢復到以往的開朗而健談,但猶豫再三,他最終還是沒有將心中的期待告訴蒙仲。
思忖再三,他只是告誡蒙仲道:“你跟隨夫子出遊,切記不可在夫子深思時擾亂其思緒。”
這一點蒙仲當然明白。
在莊伯的指點下,蒙仲將空的竹簡、竹牌,以及筆墨硯等物放在一隻竹籃裡,侯在院門等待着莊子。
沒過多久,就見莊子拄着柺杖緩緩走來。
這一次,莊子當然不會再對蒙仲視若無睹,只見他朝着蒙仲點點頭——大概是示意後者跟在身後,旋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莊子居。
『莊夫子出遊,他會去哪些地方呢?』
說真的,蒙仲對此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