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出遊究竟會去哪些地方?
其實這個疑問,早在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首日瞧見莊子獨自出遊時就已經私下討論過。
當時蒙虎覺得應該是「景山」,也就是景亳境內聞名的那座景山。
在景亳境內,景山應該是最有名的自然造物了,因爲它既是商湯會盟諸侯的地點,並且早在夏朝中後期時,景山又是楚人的居住,因此景山又叫做「楚丘」——如今這座山上還保留着許多當年楚人居住的痕跡,以及荒廢的祭廟等等。
正因爲如此,早在宋襄公年間,當宋國與楚國交惡而發生戰爭時,「奪回先祖居地」也作爲楚國貴族支持對宋戰爭的一個原因。
總而言之,景山在景亳一帶國人的心目中,是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的,彷彿帶着幾分仙氣。
但仔細想想,景山位於「C縣」東北四十里,而莊子則隱居在夏邑與景亳之間的澮水河畔,兩地相距最起碼六七十里,別說是如今年過七旬的莊子,就算是後者年輕時候,也沒辦法在短短一兩日內來回。
而事實上就像蒙遂此前所猜測的,莊子頂多就是在附近一帶走一走、看一看罷了,可能連十里範圍都走不出去。
這不,沿着澮水才走了不到兩三裡地,莊子就在靠近澮水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注視着河內奔騰的水流,若有所思。
見此,蒙仲便像弟子一般侍立於莊子身邊,不敢開口免得打攪到後者的思緒。
說實話,這的確怪悶的,於是蒙仲站了片刻後,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反正莊子也不會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莊子忽然有了動作,只見他先是從左手袖口內摸出一支筆,旋即用左手捏住左衣袖的袖口,竟將左袖作爲書寫的載物,提筆在袖口上書寫起來。
見此,蒙仲非常好奇,遂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仔細觀瞧。
他此時這才發現,莊子身上衣袍的左邊袍袖上,其實已經寫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字。
蒙仲暗暗在心底唸誦: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這篇文章,蒙仲從未在莊子居內的庫藏內看到過,顯然是莊子正在編寫的著作。
這一點,從莊子時不時頓筆,皺眉思忖就可以看出。
『我說夫子每次出遊時,好似都是這件皁青袍……』
忽然間,蒙仲恍然大悟。
前段時間他負責給莊內的諸人洗衣服時就感到困惑,明明莊子換下讓他洗的衣服也不少,但唯獨出遊時所穿的這身皁青色的衣袍,三個月裡卻從來不換,原來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玄機。
由於莊子的新著目前還只有寥寥幾百字,蒙仲在旁很快就看完了,於是難免再次陷入了無所事事的處境。
反正閒着沒事,蒙仲便在河灘上躺了下來。
九月初的天氣,其實已近深秋,但由於此刻太陽高深,因此微風吹來倒也不覺得涼意,反而覺得很舒服。
再加上昨晚與蒙遂一同研讀《天地篇》到深夜,今早又早早起來洗曬衣物,因此蒙仲躺在日光下的河灘上,頓時感覺睏意襲上心頭,不自覺地就睡着了。
而莊周這邊,寫着寫着也沒了思緒,便收起筆,拄着柺杖站了起來,準備再往前走走,希望能在自然中得到感悟與靈感。
沒想到站起身來一瞧,他這才發現,蒙仲竟用雙手枕着腦袋躺在河灘上酣睡。
『這……』
縱使是莊周亦不禁爲之愣神。
畢竟無論是在近二十年之前,還是在近二十年之後,一般人無不以能伴隨在他身邊爲殊榮,那時他莊周身邊的隨從,哪個不是畢恭畢敬、服侍左右。
然而這小子倒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睡着了。
莊周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用柺杖的末端輕輕觸碰了幾下蒙仲的腰際,然而後者卻毫無反應。
唔,睡得挺熟。
這可如何是好?
莊周也被難住了。
因爲按照道家順其自然的主張,蒙仲這小子此刻在他面前睡熟,那就應當仍由他睡——刻意講究尊師重道,那是儒家所奉行的,道家卻不講究這一套。
道家師徒的關係是這樣的: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散;今日你願意接受我的思想,那你就是我的弟子,明日你不願意接受我的思想了,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總而言之,凡事都講究順其自然,這就是道家的主張。
反過來說像儒家那套,在師長身側小輩必須恭恭敬敬,其實莊子是很反感的,認爲這是儒家刻意禁錮世人的一種枷鎖——指繁文縟節。
而如今像蒙仲這般,在他面前呈現最真實、最自然的一面,其實這反而是值得讚賞的。
因爲真實,不‘虛僞’。
但問題是眼下莊子沒了新作的思路,正準備繼續往前走走尋找靈感,總不能將這小子丟在這裡吧?
叫醒他?
還是不叫醒?
莊周再次陷入了思考。
最終他做出了決定: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等待蒙仲自己甦醒。
就這樣又過了約半個時辰,蒙仲幽幽轉醒,張嘴打了個哈欠,卻冷不丁眼角餘光瞥見莊子不知何時竟已不再寫他的新作,而是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着他。
一老一小彼此對視。
“夫子。”
蒙仲驚地將那個哈欠都憋了回去,趕忙站起身來,一臉尷尬,面色訕訕地解釋道:“夫子,小子因爲昨晚讀《天地篇》到深夜,是故……”
然而,莊子本來就不在意這些,隨意地點點頭,擡手指向前方,大概是表示他們又要繼續向前了。
『真的沒生氣?』
蒙仲驚訝地跟在身後,時不時地緊走兩步,關注一下莊子的表情。
但據他的觀察,莊子似乎真的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這讓他感到頗爲意外。
要知道方纔他蒙仲的行爲,就算是換做長老懞薦,恐怕也會笑罵着用柺杖在他腦門上來一下作爲訓誡,但莊子卻沒有,後者非但沒有訓斥他,甚至都沒有叫醒他的意思——不是說莊夫子性格乖僻,不好相與麼?
此後,莊子大概又往前走了約兩裡地左右,隨後再次停了下來,在靠河的地方尋找一處歇息地。
待坐下後,莊子從袖口內取出手掌大的一塊餅。
見此,蒙仲愣了一下,他忽然發現,他手中竹籃內所準備的物什,既有空的竹簡,也有筆墨硯,但唯獨忘了帶吃的乾糧。
這可如何是好?
而此時,莊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蒙仲的窘迫,遂將手中的餅掰了一半給他。
長者賜,不敢辭,蒙仲趕忙雙手接過這塊餅,仔細瞅了又瞅。
這種餅叫做「粉粢」,或者「粢餅」,即是將米煮熟後搗爛捏成餅狀的食物。【PS:類似餈飯、餈粑、餈團等。】
與粢相對應的,還有一種乾糧叫做「糗(qiǔ)餌」,即是將米麥炒熟後搗碎,捏成團狀或塊狀的事食物。
粉粢與糗餌,皆是當代非常普遍的乾糧,一般情況下,世人出門在外就吃這個,行軍打仗時士卒也會吃這個。
哪怕是在蒙仲家中,當母親葛氏帶着他們兄弟倆到田地裡幹農活的時候,因爲沒有時間做飯,也會用這些乾糧來果腹。
既然是乾糧,顧名思義,即是又硬又幹、難以下嚥的食物,因此世人出門在外時,包括蒙仲家也一樣,往往會燒一鍋水,用滾燙的水將粉粢或糗餌泡軟了再吃,或者就着熱水、熱湯吃。
可這附近哪裡有熱水、熱湯呢?
蒙仲四下瞅了瞅,最終將目光定格在莊子柺杖上掛着的那隻葫蘆上。
而此時,莊子也已經將那隻葫蘆從柺杖上解了下來,遞給了蒙仲。
蒙仲當然猜得到葫蘆內定然裝的是水或湯之類的,便推辭想讓莊子先喝表示尊敬,但奈何莊子性格太拗,於是他只好接過葫蘆小小喝了一口。
唔,葫蘆內裝的果然是水,還稍稍帶着些溫度。
於是乎,一老一小就着葫蘆內的溫水,將各自手中半塊餅徐徐吃完了。
吃完各自的半塊餅後,莊子繼續拄着柺杖,目視着崩騰的澮水陷入了沉思,時而提筆在自己衣袖上又寫上幾句靈感所得。
而蒙仲,則閒着沒事在河旁晃盪。
他記得這一帶附近,好似有他跟蒙遂、蒙虎二人制作用來捕魚的魚簍網。
是的,跟年過七旬的莊子不同,半塊粢餅可不能填飽他的肚子——甚至蒙仲認爲,莊子分了半塊粢餅給他,也未必能填飽肚子。
果不其然,往前又走了大概十幾丈,蒙仲便在一片水草叢中,找到了他們放置的魚簍網。
運氣不錯,魚簍網內有四五條魚,大小都有。
於是蒙仲便將其中兩條大魚從魚簍網中捉上來,摔在河灘上的石頭上,將其摔暈。
然而待等他將摔暈的魚拾起時,莊子已拄着柺杖走到了面前,看看蒙仲手中的魚,又看看河裡的魚簍網,眼中首次露出了嚴厲的神色,抿着嘴脣,右手指着那個魚簍網。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莊子的意思,便解釋道:“夫子,此物非他人所有,而是小子與蒙遂、蒙虎幾人爲了捕魚而設。小子絕不敢侵佔他人之物。”
一聽這話,莊子眼眸中的嚴厲之色頓時退散,在點點頭向蒙仲表示了歉意後,拄着柺杖愣神地看着河中的魚簍網,看着網中剩下那三條正在掙扎亂竄的魚,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片刻後,蒙仲正準備到不遠處的林子裡找些柴火來烤魚,卻忽然聽到身背後傳來噗通一聲,好似有什麼重物掉到水裡。
“唔?”
他下意識回頭一瞧,旋即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因爲他駭然瞧見,方纔還站在岸上的莊子,不知什麼緣故竟然掉到河裡去了,此刻正死死拽着魚簍網避免自己被水流沖走。
“臥槽!”
蒙仲失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