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坐馬車前往趙國的途中,蒙仲一直在思考樂毅處置齊王田地的辦法。
誠然,樂毅先借楚將淖齒的手殺死了齊王田地,隨後又借那些仍忠於齊王田地的齊人的人,將楚將淖齒也殺死,這一系列的借刀殺人十分漂亮,但總的來說,蒙仲仍然覺得樂毅過於着急了。
樂毅的考量,蒙仲大致能夠猜到,無非就是一想除掉齊王田地,瓦解莒城齊人抵抗燕軍的鬥志,二想順便將齊人對燕國的恨意轉嫁一部分到楚國身上。
但蒙仲也不知樂毅有沒有想過,雖然他成功地誘使楚國的將領淖齒殺死了齊王田地,但此刻佔據了齊國五分之三國土的,卻是燕國的軍隊,就憑這一點,樂毅能指望將齊人對他們的恨意轉嫁一部分到楚國身上?
倘若樂毅果真如此認爲,那蒙仲只能說,樂毅考慮地太簡單了。
想了想,蒙仲決定趁着前往趙國的空閒,給樂毅寫一封書信。
記得在五國伐齊之前,蒙仲就與樂毅聊過戰後相關的事,當時蒙仲指出,讓齊王田地活着,其實對燕國佔據齊國更加有力,包括他前一陣子在莒城時告誡戴不勝時的那樣——齊王田地固然是個隱患,但正是這個昏君讓當初強盛的齊國衰弱到如今這種地步,齊人對這位昏君的憎恨,其實並不亞於針對入侵齊國的燕軍。
當時,樂毅亦認可蒙仲的觀點,但如今,樂毅還是借楚將淖齒的手殺死了齊王田地,這就說明,如今齊國——不,應該說是齊地內,齊人對燕國的抵抗仍十分嚴重,或者說,有變得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否則樂毅又怎麼會改變主意呢?
但即便在齊人愈發抵抗燕軍的情況下,蒙仲也不認爲樂毅應該將‘殺死齊王田地’視爲瓦解齊人抵抗燕國行爲的最有效辦法。
在蒙仲看來,樂毅應該設法拉攏齊國的公族,也就是那批像當年的‘田甲’一樣,曾經被齊王田地強行收回封邑的田氏貴族。
倘若樂毅能在這批人當中扶持一人,允許其重新建立一個附庸國性質的齊國,恢復他們曾經在齊國的封邑、爵位,這批人還會抵抗燕國麼?蒙仲認爲這個可能性極低——畢竟這批人可以說是已經被齊王田地所拋棄的,怎麼可能再爲了齊王田地而抵抗燕國?倘若能從燕國那邊得到好處,這些人大概率會保持沉默,甚至響應燕國的統治。
而這些人倒向燕國,就意味着齊國的公族、貴族層內部分裂,樂毅可以繼續加大兩者的分立,到時候他甚至可以讓以臨淄作爲國都的附庸國齊國,去對抗前段時間以莒城作爲國都的齊王田地政權,以齊人去打壓齊人,這豈不好過燕國直接出面?
雖然蒙仲也知道,樂毅看不上那些被齊王田地奪去了封邑的舊齊國公族,不想將如今屬於燕國的齊地封賞給這些人,但蒙仲始終認爲,這些付出,或者說對一部分齊國公族、貴族的妥協,燕國註定能收回十倍、百倍的回報。
“……齊王失德,現如今齊人對燕國的抵抗,源於他們對齊國的忠誠。我聽說燕軍還未打下即墨城,即墨城,我記得乃是由即墨大夫治理,據我所知,在齊威王時期,齊威王任命田種首擔任即墨大夫,如今的即墨大夫,相信是田種首的後人。這些田種首的後人,他們未必認可如今的齊王田地,但相信他們仍效忠着齊威王、齊宣王,我並不認爲殺死齊王田地便能瓦解齊人抵抗燕國的意志……
……當今的齊人,據說大多都對齊王田地不滿,你借淖齒之手殺死了田地,自認爲佔到了便宜,但事實上,獲利更大的正是那些齊人,他們早不滿於齊王田地的統治,但礙於名分,不敢公然對抗,可如今齊王田地已死,他們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扶持齊王田地的子侄,從中挑選一人擁立,換而言之,殺死齊王田地,並不能徹底瓦解齊人的鬥志,反而會加強這些人匡扶國家的意志……
……倘若燕國想長久地統治齊地,單靠燕人治齊的模式是行不通的,燕國必須得到一部分齊人的接納,以齊人去治理齊人,以齊人去對抗齊人,這纔是長久之計。”
寫完書信後,蒙仲又重新觀閱了一遍,旋即喚來馬車隨行的兩名方城騎兵,吩咐道:“立刻送至商丘,交於華虎,叫華虎派騎兵送往齊郡,交給燕國的昌國君樂毅。”
“諾!”
那兩名方城騎兵接過書信,抱拳行禮,繼而撥馬而去。
從車窗中看着那兩名騎兵離去的背影,蒙仲長長吐了口氣。
鑑於燕國至少十年、甚至二十年內無法動彈,蒙仲也不擔憂吞併了齊國後的燕國會對魏韓宋三國聯盟造成什麼威脅,因此出於兄弟,他對樂毅提出了一些建議。
只要樂毅肯聽取他的建議……
是的,只要樂毅肯聽取,因爲蒙仲的引向中,樂毅是那種不假辭色的人,他對一些看不慣的人或事物,報以冷漠是樂毅最後的底線,想要說服樂毅去與某些人虛與委蛇,辦不到的。
這一點,蒙仲比樂毅稍微好些,至少他當初爲了大局忍受了田文對他的嘲諷與羞辱,使得終於熬到如今,田文看到他都要繞着走——當然,倒也不是田文畏懼他,純粹只是那位高傲的齊公子不想對他行禮而已。
『……眼下正值趙國立場搖擺不定,秦國與魏國都在儘量爭取趙國支持的關鍵時候,秦魏兩國都在忙着爲日後彼此的抗爭而做準備,誰也無暇顧及燕國,要抓住着千載難逢的機會啊,阿毅……』
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數日後,蒙仲先抵達了魏國北方的邊境重城,鄴城,見到了已成爲鄴城令的唐直。
唐直設宴款待了蒙仲,並笑問蒙仲道:“我魏國新任的大司馬,不好好呆在大梁,怎麼跑到鄴城來了?難道是對唐某有何指教?”
調侃之餘,唐直問蒙仲道:“郾侯這次是打算出使趙國?我並未收到任何來自大梁的消息呀……”
蒙仲點點頭說道:“大梁那邊,正在關注於魏王、韓王、宋王三者會盟於陶邑的事,出使趙國,是我個人的決定。”
在唐直的詢問下,蒙仲簡單地向他解釋了一下這次魏、韓、宋三國君主會盟於陶邑的真正目的,驚得唐直睜大了眼睛。
也是,雖說歷來各國的聯合軍隊屢見不鮮,但那些都是臨時組建的,彼此心懷鬼胎、相互懷疑,事實上並不能發揮出完全的戰鬥力;但這次魏宋韓三國準備聯合組建的聯合軍卻不同,這是一支真正可以相互信任的聯合軍隊。
這支軍隊,將作爲魏、宋、韓三國加深對彼此信任的良好開端,使魏宋韓三國間的聯盟變得愈發穩固。
簡而言之,如今的魏宋韓三國,彷彿就是當年剛剛分家的魏、趙、韓三國——那時尚且團結的三晉,當真是橫掃周邊諸國,勢不可擋。
又過了幾日,趙國邯鄲那邊收到了蒙仲的消息,然而,此時的趙王何卻不在邯鄲,他在心腹臣子肥幼的陪同下,再次前赴離石與秦王嬴稷會見去了,如今在邯鄲主事的,乃是趙王何的胞弟,平原君趙勝。
在得知蒙仲前來邯鄲的消息後,平原君趙勝驚喜參半。
十年前,當蒙仲還在趙國時,趙勝與弟弟趙豹才十來歲,既與政治無緣,也並未意識到當時的蒙仲有什麼過人之處。
可現如今,蒙仲已成爲魏宋兩國的大司馬,成爲秦國最忌憚的魏國將領,光是這兩點,就足以讓趙勝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商量了一番後,趙勝決定帶着弟弟平陽君趙豹一起出城迎接蒙仲。
這兄弟倆的出現,讓蒙仲感到有些意外,畢竟蒙仲想過迎接他的人會是肥幼、趙賁,甚至是李兌的兒子李躋,卻未曾想過會是趙勝、趙豹兄弟——畢竟這兩位趙國公子,蒙仲對他們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他跟隨趙主父參與的幾次宮廷宴會中,那時的趙勝與趙豹二人才十來歲而已。
“郾侯。”
在彼此相見後,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平原君趙勝笑着對蒙仲說道:“早就聽聞郾侯之名,奈何這十年來無緣會見,今日得見,倍感幸哉。”
“兩位公子言重了。”
蒙仲謙遜地拱手行禮,但目光則更多地在趙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見此,趙勝試探問道:“莫非郾侯看到我弟,想到了陽文君麼?”
他口中所說的陽文君,即陽文君趙豹,乃是趙主父的叔父,也是曾經與蒙仲感情非常不錯的一位趙國老將,只可惜當年沙丘宮變後不久,陽文君趙豹便過世了,仔細想想,距今已有八九年了。
感慨地點點頭,蒙仲微微吐了口氣,對趙勝、趙豹二人說道:“此番在下前赴貴國,乃是有要事請見趙王,不知……”
“這個……”
趙勝與趙豹對視了一眼,前者吞吞吐吐地說道:“王兄……眼下不在邯鄲。”
聽到這話,蒙仲微微皺了皺眉。
雖然趙勝並未明說趙王何的去向,但蒙仲隨便一猜就能猜到,肯定是赴秦王嬴稷的約會去了,畢竟魏宋韓三國的聯盟,確確實實讓秦國、趙國感受到了威脅。
尤其是趙國,畢竟趙國的體量不如秦國,也沒有像秦國那麼多的擅戰將領,倘若趙國與魏國發生衝突,趙國根本抵擋不住魏宋韓三國聯軍的進攻,因此,趙國急着接受秦國的示好,試圖聯合秦國的力量來威懾魏國,讓魏國不敢輕易對趙國動武,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以預測的事。
見趙勝明顯不願透露趙王何的去向,蒙仲也就識趣地沒有追問,想了想問道:“不知趙王幾時回國,倘若不介意的話,在下希望能在邯鄲的驛館暫住幾日,等待趙王回國。”
而見蒙仲沒有追問下去,趙勝亦是暗自鬆了口氣。
趙王何趕赴秦王嬴稷的約會,其實說破也不要緊,但終歸氣氛會變僵,能矇混過去,自然還是矇混過去爲好。
鬆氣之餘,趙勝笑着對蒙仲說道:“豈能委屈郾侯下榻於城內的驛館?倘若郾侯不嫌棄的話,不妨暫住於趙勝的府上,正好我兄弟二人也想聽聽先王的一些故事……王兄嘗對我兄弟二人言,說郾侯曾受先王親手教導武藝與騎術,乃是先王最看重的弟子,哪怕視爲義子亦不爲過……”
他口中的先王,指的便是趙主父,趙武靈王趙雍。
蒙仲有些意外地看着趙勝,他當然知道趙勝這是有意籠絡他,對他示好,但不可否認,這位年輕的趙公子,確實能說會道,比起在旁的其弟,平陽君趙豹,至少在口才上不止出色一籌。
當晚,平原君趙勝於自己府上設宴,款待蒙仲,甚至還請來了許多趙國的臣子作爲陪客。
其中蒙仲最熟悉的,就莫過於李躋與廉頗二人。
蒙仲感覺地出來,李躋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但礙於平原君趙勝、平陽君趙豹兩位公子在場,李躋有所顧忌,只是在與蒙仲敬酒的時候,暗示有機會的話,請蒙仲到他的府上赴宴。
不得不說,雖然李躋同樣貴爲陽安君,但看前來赴宴的那些趙國臣子的態度,蒙仲可以明顯感覺地出,李躋、乃至其父奉陽君李兌,父子二人在邯鄲的地位已經逐步消亡。
而相比較李躋,廉頗見到蒙仲時,意圖則純粹地多,他首先祝賀蒙仲同時兼任魏宋兩國的大司馬之職,隨後便詢問晉鄙的近況,當得知晉鄙在魏國正作爲下一任的河東守而栽培時,廉頗挑了挑眉毛,雖然沒說什麼,但眼中那股不服輸的意志,蒙仲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在邯鄲住了半月,鑑於趙王何遲遲還未返回邯鄲,趙勝、趙豹兄弟二人生怕怠慢蒙仲,便帶着蒙仲遊玩欣賞趙國的景色。
得知兄弟倆的意向後,蒙仲想了想,懇請說道:“倘若不介意的話,在下希望去沙丘行宮看看,再去靈丘拜祭一下趙主父。”
“……”
趙勝與趙豹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整整十年餘,蒙仲只來過趙國一次,但從未再來過沙丘行宮與靈丘,如今來到了這片他印象深刻的土地後,他亦忍不住向趙勝與趙豹二人講述當年的故事。
“……當年我與龐煖、樂毅、劇辛、趙奢幾人,保護着趙主父拼死殺出沙丘行宮,來到靈丘之上……當時還不叫靈丘,只是一座無名的山丘,那時趙主父已受了傷,他說,與其死在逃亡他國的途中,他寧可死在趙國的土地上……趙主父過世後,我等在趙成、李兌的追兵下,逃過大河,在河對岸,諾,就是那裡,當時我們幾人在那裡分別,龐煖返回楚國,劇辛投奔燕國,我則帶着樂毅他們,先逃回了宋國……後來不久,我投奔了魏國,樂毅則投奔了燕國……”
聽着蒙仲一臉唏噓地講述當年的故事,趙勝與趙豹心中都不是滋味。
沙丘宮變,是這一代趙人心中永遠的痛,因爲這場內亂不止葬送了趙主父這樣一位雄主,還迫使蒙仲、龐煖、樂毅、劇辛、趙奢等人紛紛逃出趙國,投奔其餘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