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知了在雨後的夏天變本加厲地叫着。胡龍觀古董市場的那一棵棵垂柳如同窈窕淑女般惹人憐愛。
王海東約好了和張好古一同去淘老宅,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去找張好古。汲古齋的門口,停着一輛白色麪包車。這也是一個老手必須做的,要是淘老宅子的時候,遇到傢俱什麼的大玩意,開輛轎車去就顯得不內行了。
張好古介紹了一下司機小周,看上去三十來歲,顯得有些木訥。他既是張好古的司機,也是張好古的保鏢,從部隊汽車兵轉業回來的。
汽車開動後,張好古才說:“最近去淘老宅子的人可是不少,但找到好玩意的不多。希望我們今天去能有個好運氣。”
淘老宅子也不是每次都能撿漏的,除非你有一定的消息來源,知道什麼人什麼地方確實有一件好東西。王海東可沒什麼消息來源,於是就說:“如大海撈針一般,我們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啊。”
張好古笑呵呵地說:“你放心好了,小周有一個同學的父親就住在那一片,到時候他會直接帶我們過去。”張好古顯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三人來到兒童公園附近,下車上鎖,王海東這才問:“我看這裡要不就是有寶貝隱藏的太深了,我們找不到什麼東西。要不就是有東西,卻被人秘密地買走了。我們還是直奔主題,免得一家家看浪費時間,沒準就能遇到一些好玩意。”兩人跟着小周找了一個看上去比較古老的院子,敲開了房門。
雖說要拆遷了,但除了外面牆上那個大大的拆字,其實這裡人的生活並沒有受到什麼的影響。
給王海東他們開門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似乎對小周的到來一點也不意外:“小周,這就是你的兩個朋友嗎?進來吧。”
這淘老宅子,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要經過頭蛇,這就相當於房產中介的中間人一般,承上啓下。小周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進了大門,小周連忙掏出一盒芙蓉煙送上說:“顧大爺,這就是我的老闆張先生,另一位是我們老闆的朋友王海東王先生。今天我們來你家,就是爲了看看那一套紅木的傢俱。”
那老頭現在把九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那盒芙蓉煙上,他打開仔細聞了聞這才說:“果然是好東西,難爲你小子有心了,告訴你,要不是看你小子順眼,我這東西你就算想看都不可能看到。”
顧大爺帶着一行人來到了正堂的大廳裡面,這裡擺放着四把雕花紅木太師椅,兩張小茶几,一張雕刻有龍紋的紅木桌子。看上去這套傢俱確實是相當有年頭了,包漿什麼的都挺自然,雕刻工藝也流暢,一看就知道是手工雕刻出來的。
顧大爺很是自豪地指着這套傢俱說:“就是眼前的這一套,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啊。但是,以後搬遷到了樓房就不怎麼方便了,因此,東西還是處理的好。”
這種情況王海東也是非常明白的,肯定也有其他原因非要賣掉這套傢俱,但這和王海東關係不大。王海東走到大廳裡並沒有坐下,而是了看這些傢俱,突然說:“顧大爺,這傢俱不夠一套吧,至少要差兩張椅子一個茶几。”
雖然是小周把他們帶來的,但他是個外行,於是他疑惑地問:“王掌櫃,怎麼就差了東西呢?四張椅子兩個茶几,這沒有什麼不對吧?”
王海東笑呵呵地摸着椅子上的花紋說:“讓張老闆你來解釋一下,這東西爲什麼少了兩張。”
張好古仔細一看,這才發現有點不對,四張椅子上,左邊上手是三朵牡丹,下手是四朵牡丹,右邊上手是五朵牡丹,下手是六朵牡丹。雖然牡丹的數量相差很多,但牡丹佔用的空間是一樣的。可見雕刻這些傢俱的工匠是特別用心。問題也就出在這裡了。
張好古遲疑了一下說:“這應該是古時候工匠雕刻的一種辦法,但凡這樣有花朵數量爲標誌的傢俱,一般來講都有固定的數目,比如顧大爺家的傢俱有六朵牡丹,就表示至少有六把椅子纔對,這樣纔算是一套。”
小周用徵詢的目光看着顧大爺,顧大爺爽快地說:“這原來確實是六把椅子,但是後來少了兩把,有點遺憾,但那個年代,能保留下來已經是很好的了。這套傢俱也是我藏到了鄉下的親戚家才逃過一劫呢。”既然來人是行家,顧大爺也沒什麼隱瞞,直接把事情講了出來。
王海東看了十多分鐘,才滿意地坐了回去。
張好古說:“小周,這事有點不好辦啊,我以爲這是一套呢,沒想到不成套,價格上就會有偏差了。”
顧大爺插話說:“這位老闆,我知道是不成套的,但也是老輩傳下來的古董,你也別爲難小周,這東西看的人也不是你一個了。我一口價,兩萬,你要是感覺合適的話,就拉走,要不,你再看看別的東西有沒有合適的。”
要說外行人講話就不怎麼有技巧,這是張好古討價還價的策略,他想用很低的價格買下來這套傢俱。畢竟傢俱一類的古董,只要是鑑定了木質,一般看包漿就能分辨出來。
顧大爺也是倔脾氣,一點緩和的餘地都沒有。
張好古畢竟是生意人,一看這種情況,笑呵呵地說:“傢俱的事情回頭再說,我們還是先看看別的東西。”這套傢俱不過是個開始而已,顧大爺家中還有不少古董。
聽到張好古如此說,顧大爺也感覺自己有點過分強硬了,很是痛快地說:“我大廳裡面的這四件瓷器,你們看着如果喜歡的話就拿去,價格好說,畢竟是小周介紹來的。”
張好古在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大廳裡面的這四件瓷器:兩件纏枝蓮花瓶,一件百子圖的青花梅瓶,還有一件福祿壽三星的四方瓶,一看就知道是清朝的民窯,釉色不怎麼純正。價格當然也不會太高,幾百塊錢頂多了。
張好古沒把這種瓷器放在眼中,他搖搖頭說:“這些瓷器就算了,民窯的,沒什麼大的收藏價值,只能放在書房客廳裡做裝飾,老人家,我可是聽說你祖上是做官的,因此才慕名而來。”
說到自己祖上的光榮歷史,顧大爺頓時眉開眼笑地說:“那是自然,想當年,我家先祖二十歲秀才,二十五歲舉人,三十二歲的時候就成爲了進士,到最後也是官居一品的大員,要不然我們家能有這樣的一份家業?”
張好古看顧大爺上套了,立刻就坡下驢說:“對,我要的就是老人家你這句話,既然有好東西,那就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價格我絕對讓您老滿意。”
顧大爺也不惱,笑呵呵地說:“你們啊,太着急了,我還想給你們聊一聊我先祖做官的事情呢,不過想來你們更喜歡看古董。我這裡倒是真有一件好玩意,還沒給別人看過,既然你們是小周的朋友,那我倒是信得過,給你們看看算了。”
說話間老人就要進去取東西,從門外走進來一箇中年男子,戴着眼鏡,一身中山裝,一副幾十年前教師的打扮。不過身材很胖,走道都有點氣喘吁吁的。
這胖子進來之後也沒有看王海東他們,直接地說:“老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今天不是說好了讓我來看玩意的嗎?怎麼還有別的客人啊。”
這胖子看人的眼神不怎麼友好,生怕他們幾個搶了他的寶貝一般。顧大爺微笑着哼了一聲說:“你這個死胖子還有臉說,來我這裡多少次了,就是想看看東西,我還不知道你,你能有多少錢啊,仨瓜倆棗地就想把我的寶貝給弄走,你糊弄誰啊。我和你說過,古董這玩意不是你一個窮教書匠能玩得起的。”
那胖子立刻就說:“我是沒有錢,但是我有學生啊,最近我一個學生託我踅摸點小玩意,我知道你手中有就找過來了。方舟,進來吧。”
一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提着一隻黑色的皮箱走了進來,頭髮油亮,看打扮倒像個商界精英。
張好古一看這是來戧行啊,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這淘老宅子找不找到好東西還在其次,最可恨的就是有人在一旁人擡價,這就不可能撿漏了。而且,在競爭的過程中,也很容易打眼。
方舟走進來說:“顧大爺好,我聽老師說你手裡面有好東西,就慕名而來,我可是在上海的一家跨國大公司上班,老闆想踅摸一些東西,我推脫不過,聽說您老人家手中有寶,因此過來看看看。放心,我們老闆是上海人,你不用擔心東西會被弄到國外去。”
這些老人對洋人可沒有什麼好印象,顧大爺聽了淡淡地說:“既然來了,那就坐下吧。算了,你們既然都來了,東西我也不一個個拿出來了。你們兩夥人跟着我去看一看就是了。有什麼看上的,也別忽悠我老頭子。”
這顧大爺倒也是半個行裡的人了,來他這裡看東西的人多了,他多少也能看出一點其中的門道。說着顧大爺轉身進了內堂,老宅子就是這麼講究,接待個客人還分內外堂。
張好古並沒有馬上起身,而是說:“海東,這事情你怎麼看?”
王海東想了想說:“有意思,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總要看看東西再說,要是真有寶貝的話,張老闆你要讓着我一點,我可是一個新手啊。”
說話張好古聽着多少有點言不由衷的意思,很是鄙視地看了王海東一眼。他一點不給面子地說:“你還說是新手?你去胡龍觀打聽一下,最近誰有你的風頭厲害。短短的時間,撿漏可是比得上別人一輩子了。”說着話,張好古跟着進去了。
內堂裡有一些算是不錯的東西,有一張牀是清代花梨骨嵌千工架子牀的樣式,雕工考究。
王海東首先看了這張牀,張好古笑呵呵地說:“怎麼樣,海東,這東西你看着如何?”
王海東笑呵呵地說:“全花梨鑲骨而成,每片中圈都用黃楊木透雕鏤空成細密的花卉紋。骨嵌中排板,一層層都是用細密的白骨鑲嵌而成,極費工藝。這種手藝稱七彎,也就是說從上往下的層層疊疊共有七道彎沿,每一沿都費盡了心思去做!單單是這種手藝,現在機械絕對模仿不出來,而這種手藝北方比較多見。南方的更婉約一點,不會像這張牀這麼霸氣。”
張好古笑呵呵地說:“確實算是北方的精品了。”
有些東西王海東和張好古都能看出來,但胖子和方舟就看不出來了。聽了介紹,只知道這算是一件不錯的古董傢俱。
張好古看了看這張牀的包漿,才說:“海東,那我就不客氣了。老人家,我出一萬三,這張牀是我的了。”
清代的古董牀當然不可能只有這樣的價格,張好古是淘老宅子的老手,知道這是有討價還價餘地的,不可能一口價。
顧大爺也算是知道一點這牀的價格,搖搖頭說:“這可是先祖留下來的寶貝啊,一萬多你就想拿走?現在從傢俱城買一件稱心如意的大牀也要兩三萬啊,不行。”
方舟開價了:“我出兩萬三,這張牀給我。”
一下子就加了一萬,果然不是花自己的錢,不知道心疼。方舟知道自己老闆喜歡古董,只要是真的古董是不吝嗇出錢的,爲了嚇走對手突然大幅提高價格。
張好古沒有被嚇到,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咬咬牙說:“我出三萬。”
這類傢俱,三萬算是比較合適的收購價了。這張牀的工藝算是不錯,最多也就三萬到五萬。
方舟很是猖狂地說:“我出四萬。”這一萬一萬往上加,就有點鬥氣的意思了,和戧行沒什麼兩樣。
張好古沉默了一會,故作無奈地搖搖頭。
方舟趾高氣揚地打開皮箱拿出四萬塊錢說:“這錢先給你,一會有人過來擡傢俱,顧大爺你放心,和我合作,保證你不吃虧。”拿下了這張牀,方舟似乎很興奮。
顧大爺樂的臉笑成了一朵花,這傢俱以往別人給他開的價格頂多也就是兩萬多一點,現在能賣到四萬,確實很讓人意外。
張好古看了王海東一眼,兩個人眼中露出奸詐的笑意,你個暴發戶,學別人戧行,坑的就是你。其實這張牀不是什麼清代的傢俱,只是民國的手藝,而且不會全部是花梨木。
王海東也看出來,這是張好古給方舟下的一個套。當事人不但一無所知,還相當有成就感,樂在其中,王海東不由心中感嘆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顧大爺做成了一筆大生意也非常高興,他說:“我這裡還有一件好東西,既然你們兩個這麼爽快,我讓你們開開眼。”
胖子趁着顧大爺進去拿東西的時候,笑呵呵地對王海東兩人說:“這玩古董,要的是資金,你們沒有那個錢,就別玩古董,才四萬,就把你們給嚇回去了,一會真的拿出寶貝的話,到時候你們可是乾瞪眼。方舟,老師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就是教了你這樣一個有出息的學生啊。”這胖子看到張好古輸給了自己的學生,一下子變得神氣了起來。
方舟也自吹自擂說:“老師你放心,別的不說,錢我們多的是,只要是有好東西的話,多少錢我都捨得花,要是不夠,打電話十萬八萬的一會就會送來。”
在古董行裡,十萬八萬的能買到什麼好東西啊?張好古這入行多年來,光打眼十萬以上的就有三次,這個他心中有數。這就是交學費,沒經過這樣的磨鍊,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是王海東,跟着外公陳一龍一路走來也吃過不少虧。
看到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本來張好古不想戳穿,可又忍不住哼了一聲說:“四萬塊是不少,但買下這張牀,卻是不值當的了。明明打眼了,有些人還以爲撿漏了。有些年輕人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古董行裡是那麼容易混的嗎?海東,你來說說,這牀到底是什麼年代的。”
王海東當然要配合張好古演好戲了,笑呵呵地說:“這架子牀確實是清代的款式,乾隆嘉慶年間的這類牀我也見過幾張,但是說到眼前這個,民國仿製的,一萬多頂天了。我看那牀頭上還有大紅喜字的痕跡,應該是女主人剪紙貼上去的。單單是這手藝,應該比這牀上的雕工更加細膩了。”
方舟不自覺地順着王海東的話看到牀頭果然有一個圓圓的紙張的痕跡,應當是一個大紅喜字。看那剪紙到現在還依稀可見,可以想象,這張牀的歷史確實很短,說是民國已經是擡舉這張牀了。方舟的臉色頓時白了下來。他知道若是買到真的古董,錢自然是老闆出。可要買到贗品,錢可是從他自己的工資裡面扣啊。想到這裡,方舟愣住了,胖子在一旁也是傻眼了,打眼了?這難道真的打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