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古董這一行,講究的就是一個人脈。陳一龍爲什麼能在這一行做得遊刃有餘,除了他鑑定上的本事,就是他的人脈了。
雖然王海東此時有點不耐煩,但還是對這些上門的掌櫃客氣一番。接待過了六位掌櫃,王海東總算舒了一口氣,正當他要坐下來放鬆一下,一個穿着很樸素的老頭探進來半個身子,先是望了望聚寶閣裡面,看沒有什麼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他懷裡面揣着一個長條形的藍布包裹,看樣子應該是一幅大軸一類的東西。
這是樑滿倉找上門來了,王海東站起來說:“樑大爺你來了,昨天還要找你呢,沒想到今天你就找上門來了。昨天可是多謝你提供的消息了。”
樑滿倉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就看不慣這些年輕人不走正路,我這老頭子還憑力氣在工地上給人做飯掙錢呢。”在樑滿倉的眼中,踏踏實實靠力氣掙錢這纔是正經人。
客氣了兩句,樑滿倉坐下來,喝了口王海東上來的茶連連說香。很顯然樑滿倉有點拘謹,他放下茶碗說:“讓王掌櫃見笑了。這胡龍觀古董市場,都說陳老爺子是個實在的生意人,本來這東西是想着給老爺子看的,麥收的時候我回家了一趟把東西拿了過來,沒想到老爺子出了意外,這東西也就壓在我手中了。我看王掌櫃也是個講信譽的人,今天就帶東西厚着臉皮過來了。”
被人說成講信譽、實在人,令王海東汗顏。樑滿倉可沒注意到王海東臉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他仔細地拂去藍布包裹上的塵土打開包裹。裡面果然是一卷大軸,他小心翼翼地從盒子裡面取出來。
王海東看了一眼外面的裝裱,斷定這大軸不是現在的手藝,至少是清朝的,更具體的就要打開看了。
樑滿倉打開了大軸,上面寫的是一首蘇軾傳承千古的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寫這幅作品的人用別具一格的書法把這首詞的意境表達得淋漓盡致。
王海東看了看說:“這幅作品不管從字跡上還是從意境上都和劉墉的很是相似,但後面有一個印章‘飛騰綺麗’,就是劉墉的妻子代筆的無疑了。”
《宰相劉羅鍋》中,那個駝背的羅鍋子劉墉其實和歷史上真正的劉墉是不一樣的。傳言他是羅鍋子,大約是從嘉慶的記載中流傳出來的,嘉慶年劉墉都七老八十了,彎腰駝背很是正常。年輕時的劉墉多少也能算是偶像派的人物。
清人張位屏於《鬆軒隨筆》稱:“劉文清書,初從趙鬆雪入,中年後乃自成一家,貌豐骨勁,味厚深藏,不受古人寵攏,超然獨出。”這已經是相當高的評價了,幾乎可以說別開天地,自成一家。
在劉墉諸多傳世書法中,有很多代筆和贗品,特別是劉墉有三姬,皆能代筆可亂真。而鑑別劉墉的作品是否爲代筆,除要辨別整體風格外,可注意圖章,如署名“石庵”二字並鈐長方“石庵”壓腳印,或蓋有“飛騰綺麗”印者,皆爲其姬妾代筆。
王海東看到那印章之後,也是哈哈大笑:“這劉墉倒也是妙人,自己的老婆代筆了,卻也不欺瞞後人,倒是讓我敬佩得很,比有些人強上百倍了。樑大爺你不會是讓我鑑定這書法是誰寫的吧?”
樑滿倉尷尬地說:“當然不是了。這書法不是劉墉寫的,這一點我們掌櫃的也告訴過我。但令我奇怪的是,十多年前我們掌櫃去世,把這大軸交給我的時候,告訴我一件秘密,他說這卷大軸值五萬。”
五萬!劉墉的書法作品根本就不值這個價錢。王海東肯定地說:“不可能,就算這幅大軸是劉墉本人寫的也絕對不可能值五萬,更何況這是他小老婆代寫的,就更不可能值這個價了,幾千塊還差不多。”
其實,樑滿倉也不相信掌櫃的話:“我也是這樣懷疑的,可當年我們掌櫃在臨終前確實是這麼說的,而且他說的不是人民幣,而是美元,這就是我一直鬱悶的地方。”
五萬美元,就現在也差不多摺合三十萬人民幣啊,這個價格對一般的書畫作品來說已經是天價了,更何況是在十多年前,還是劉墉的作品。王海東連連搖頭說:“那是不可能的,這幅作品你拿出去別人頂多給一萬多,我給你兩萬,找遍整個胡龍觀古董市場,也不可能有人出這個價。”不過,王海東看樑滿倉也是鄭重其事,不像在忽悠自己,想了想還是說:“那你來說說這東西的來歷吧,一個古董鋪子的掌櫃是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樣一個價格的。”
樑滿倉思索了一下,回想起當時的情況說:“掌櫃的臨終前神志一直是很清醒的,還親筆寫下了遺書。”
說起當時的情況,樑滿倉現在還記憶猶新。
當年他回到村子之後,娶妻生子,絕口不提自己曾是古董鋪子裡的學徒。村子裡面的人也只知道樑滿倉在大城市做過工,寫寫畫畫什麼的還不錯。當時在農村能寫寫畫畫,那就是秀才了,很受別人尊敬。村子裡的人平時寫封信,春節的時候寫副對聯什麼的都找樑滿倉。再後來,樑滿倉的年齡越來越大,威望也越來越高,等到樑滿倉四十來歲的時候,他在村裡已經是極有名望的族老了,就算是村長支書有事情都會去找樑滿倉商量一下。村子裡孩子的名字十有都是樑滿倉給取的,續寫家譜的時候也是樑滿倉這個文化人執筆。
就在這時候,樑滿倉遇到了自己原來的掌櫃。這掌櫃姓顧,當時顧掌櫃已經快七十歲了,又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批鬥他的人看他年紀大了,就直接扔到了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若不是恰巧遇到樑滿倉,估計這顧掌櫃一條老命未必堅持下去。命運就是這般奇妙,當年樑滿倉也是討飯到城裡的時候遇到了顧掌櫃,才被收爲學徒,雖不算正式弟子,但好歹也算救了樑滿倉一條命。
按照樑滿倉在村子裡的地位,村長都要稱呼他一聲族叔。因此,顧掌櫃在樑滿倉家中生活的也很不錯,後來顧掌櫃也不想回去了,決定就在樑滿倉家中頤養天年,樑滿倉待他更是如親生父親一樣,爲他養老送終。這完全是報當年顧掌櫃的救命之恩,並不圖他什麼,更何況顧掌櫃被下放來的時候也沒帶什麼東西。
顧掌櫃看這個學徒是個老實本分的好心人,臨終的時候他才說:“滿倉啊,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這一輩子,最得意的就是一件壓堂的東西,誰也不知道我把它放在了什麼地方。”
早就傳說顧掌櫃年紀輕輕就能在古董界立足,是因爲他手中有一件壓堂的東西。見到這件東西的人寥寥無幾,樑滿倉之前也聽說過鋪子裡有這麼一件東西,但到底是什麼卻不是他一個學徒可能知道的。現在聽老掌櫃這樣一說,敢情鋪子裡還真有這種東西。
樑滿倉知道只有那種稀世之寶才能被稱爲壓堂的東西。他遲疑了一下說:“老掌櫃,你別說這了,就算你有壓堂的東西,怕是房子也早就拆掉了。”
顧掌櫃卻說:“你不知道,因爲我們鋪子地理位置比較好,就被部隊給當成了辦公室。滿倉,我去年還進城去看過,我的鋪子現在還是文化局辦公室,因此東西絕對還在,我無兒無女的,那東西就算是留給你的一個念想吧。當年我們鋪子裡有一個禁地,就算是我的弟子都不讓他們進去,你應該知道在什麼地方。東西就藏在那個小屋子橫樑上的一個暗格裡,不知道底細的人絕對想不到橫樑上還有一個暗格。我死之後,那東西就是你的了。我給你寫個文書,省得到時候給你帶來麻煩。”顧掌櫃還真的拖着重病之軀給樑滿倉寫了一份文書。
最後顧掌櫃說:“那是一件書法作品,其實當年我買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這東西值錢,我師傅告訴我這東西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寶貝,我撿漏了。要是按照他當年給出來的黃金價格,現在估計要五萬美元了。我看了幾十年,也沒看出它什麼地方值錢。可我相信我師傅是不會騙我的,可能是沒緣分吧,你得了東西之後自己尋思去吧。”這顧掌櫃都不知道,讓樑滿倉怎麼知道啊?他只不過是店裡的夥計,所以也跟着糊塗了一輩子。
王海東想了想說:“這件作品能保留到現在也算是難得了。你現在怎麼想着要出手了,要是留着,沒準以後劉墉的書法價值也會很高的,做個傳家寶也不錯。”
樑滿倉無奈地說:“家裡缺錢啊,我小兒子要結婚,大孫子也考上了大學,都少不得要錢,而且,我們村裡的小學也該修一下了。鄉里說,要是小學不修的結實一點,就把我們村子的小學給取消了合併到鄉鎮上的小學去,到時候娃娃們上學就要多走十幾裡的路了,這些費用加起來沒有個三十來萬可不行啊。本來我想這幅作品要是價值五萬美元,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可我問過幾個行家,都說這作品超過一萬就算我走大運了。一萬元啊,夠做什麼的!”
王海東再次仔細地審視這幅作品,從外表看它確實是清朝乾隆時期的,裱糊也是清朝北京琉璃廠的作品,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蘇裱的手法。一般人用不起這樣的工匠裱糊,用這種裱糊的人王公大臣居多。
突然王海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東西裱糊得不錯,卻少了一樣東西:“不對,蘇裱的手藝不錯,可缺少命紙。”樑滿倉只算是半個行里人,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當下就疑惑地說:“命紙?什麼是命紙啊?又怎麼說少了命紙?”
王海東解釋說:“命紙是裱糊手藝中的一個術語。命紙就是畫心的託紙,無論畫心是紙的還是絹的都有一層託紙。如果把畫心的託紙揭掉,畫心則減色無神了,即無生命,故名‘命紙’。揭下的託紙,有時稍加勻填,即能謂其真畫者,叫‘二層’,又叫‘魂於’,因其是畫心二層,是命紙畫的靈魂,也叫‘混子’,是以假亂真的意思。這幅作品沒有命紙,很是奇怪。”
說到這裡,王海東想到了早年間古董市場中一些人的特殊技巧。比如有一幅珍貴的字畫,如果主人家遭逢大難,爲了保護它就故意在表面上請人裱糊上一張不怎麼值錢的作品。而做這種裱糊人必須是達到了高超水平的裱糊工匠,能做到以達真亂假的程度,取天衣無縫的意思,被稱爲天衣。
王海東想了想說:“如果顧掌櫃的師傅說得沒錯的話,那這幅作品確實是被人動過手腳。在行裡面有這東西的書法作品有一個很絕的名字——天衣。這大軸表面的劉墉的贗品書法可能就是一件天衣,這幅書法沒有命紙,如果下面還有一張作品,那這一切都解釋得清了。你願不願意賭一賭,要是願意,我找人幫你揭開這幅作品看看下面是什麼?”
王海東現在已經看出了這幅畫其實是有兩層的,而且以一個商人的直覺,他敢肯定下面的這幅畫價格遠遠不止三十萬,至於到底價值多少,要等到將上面的一層揭開後才能知曉。當然在商言商,他也不會善良到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樑滿倉,就讓他做個選擇吧,看看他敢不敢揭開,或許這就是命。
樑滿倉有點猶豫說:“要是這幅畫下面什麼都沒有,是不是就一分錢都拿不到了?”畢竟樑滿倉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民,他顧慮的是,如果直接揭開什麼都沒有,那可怎麼辦啊!
王海東遲疑了一下,在對一些人一些事上他還做不到奸商那種無情無義:“這樣吧,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賭一下,賭它下面還有一幅畫,真的如老掌櫃說的那樣值錢,不過這樣一來,如果沒有,你就什麼也得不到了;第二如果你不願意賭的話,可以把東西賣給我,我給你三十萬,我來賭你這東西是真的寶貝,這樣如果是真的話,寶貝就跟你沒關係了。你可以得到三十萬,解決目前的困難,而我也會得到自己想要的寶貝。做古董生意,講究的就是冒險,相信你們掌櫃的也說過這些道理。”
樑滿倉琢磨了一下,點上菸袋抽了兩口說:“三十萬,我倒是很滿足,但要是賣給你,最後證明這東西不值錢,這不是坑你嗎?做人要憑良心,我有點於心不忍啊。”樑滿倉這個老農民的說法讓王海東很感動,也很意外,要是換了別人,在這種不明確的情況下,肯定一口答應要三十萬,可他到現在還爲王海東擔心,更讓王海東覺得自己幫樑滿倉一把,而不是撿漏花一兩萬把這東西買下是正確的。
王海東笑呵呵地說:“我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點信心的,這不,這東西沒命紙不也是我第一個發現的?要是這東西真的是我看錯了,那這三十萬就當我捐獻修建希望小學了。做生意的人可以奸詐,但不能沒良心。我外公說過一句話,做一個有良心的奸商纔不會在古董市場中迷失自己。以前我不懂,現在總算有點體會了。”
樑滿倉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在古董市場打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都說老掌櫃是一個好人,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就這樣吧,你也是一個好人,三十萬就三十萬,別人連給三萬的都沒有,你能一下子給三十萬,就衝這一點,就算是這件作品值三百萬,那也是寶劍贈英雄,是它應有的歸宿。”這一點樑滿倉也懂,若王海東揭開後值五萬美元甚至更多,王海東就真的發財了。可整個胡龍觀古董市場也就王海東一人願意冒險一試。
樑滿倉滿是皺紋的臉上終於綻放出幸福的笑容,他一次次拍打着自己胸前的口袋,那裡面裝着的是一張三十萬的存摺。現在不管家裡面還是村子裡的心思,總算是放下了。有了這三十萬,一切問題都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