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璀璀嘟嘟囔囔的一臉不高興，長這麼大她可沒見過這種架勢，就算是他們村裡的小嫂兒們吵架，嗓門也沒有這個李冬梅大，實在是有點嚇人。
她正想跟陸遠吐槽兩句，轉頭卻發現陸遠站在那裡，一聲不吭，神情頗爲狼狽。
其實最開始陸遠倒也想分辨兩句的，可惜在李冬梅高亢的嗓音下，直接敗下陣來，話還沒出口，就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直到這時，他才從李冬梅的話裡，聽出問題出在哪裡。
舊觀念害死人啊！
他一心想解決李冬梅他們家的實際困難，卻沒想到，這李冬梅是出身農村，好不容易在國營廠裡混了個身份，自然引以爲豪了。
現在他又要讓人去做家政，可是也不想想，在農村人的眼裡，給人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可不就是傭人乾的活兒嗎？你讓她從一個好不容易翻身做主的光榮的工人階級，重新去給別人當傭人，確實有點難以接受。
偏偏這樣的觀念，在陸遠這一代人身上是沒有的了，所以他之前也完全沒有往這個方面去想。
“好了好了，冬梅，你少說兩句，陸遠他沒壞心思的，他這也是工作，都是廠裡的意思，你衝他一個小年輕發什麼火啊？”
國營廠子裡就是這樣，出了什麼事，立馬圍一堆人上來，這其中有看熱鬧的，也有真心來勸架的。總之很快，李冬梅就被圍觀的鄰居拉開了。
“我不是衝誰發火，我是氣啊！這也太欺負人了！”李冬梅還在憤怒地控訴，聲淚俱下。
“冬梅阿姨，不是這樣的……”陸遠還想分辨，馬上被人拉走。
“你傻呀，沒看到這阿姨正氣頭上嗎？我們先走吧！”徐璀璀扯了扯陸遠的袖子。
最終，陸遠也只能無奈地承認了失敗，灰溜溜地跟着徐璀璀離開了李冬梅家所在的單元樓。兩人沒有立刻回去辦公室，徐璀璀拉着陸遠去了阿南冰室。她請客點了一杯珍珠奶茶給陸遠，然後自己又要了一杯椰果奶綠。
陸遠此刻正是一肚子的委屈，越想越覺得心裡不舒服，手用力戳着奶茶的吸管。
“那我這不也是爲了他們家好嗎？怎麼最後全成我的錯了？”陸遠鬱悶。
“我怎麼知道。那阿姨家都窮成這樣了，還在那裡糾結做不做傭人。這又不是舊社會！不懂！”徐璀璀一邊努力地吸着杯底的椰果，一邊口齒不清地道。
徐璀璀這樣蜜罐裡出生的富二代自然是不懂，不懂老一輩人的堅持，不懂很多東西早就根植入她們的觀念之中，無法改變。就好像陸遠一直不太理解他爸的杭三棉廠情結一樣。
喝完奶茶，陸遠的情緒也逐漸平靜了下來。這開局的不利，雖然影響了他的心情，但並沒有挫敗他的鬥志。兩人回到三組辦公室後，他又開始琢磨如何說服這些阿姨跟着他幹。
最終他在回想了今天發生在李冬梅家的種種情況後，想到了一個關鍵點，李冬梅的情緒之所以那麼激動，是因爲她覺得陸遠是小年輕無法體會她的心情，就好像他媽吳秀琴常說的——年輕人不懂。
如果年輕人不懂，找一個同齡人，會不會好溝通一些呢？
下班回到家，陸遠就拉着爸媽開始商量對策。
陸青山抽了口煙，道，“這事也是我們想得太簡單了，沒考慮到別人家的實際情況，好心辦了壞事。你說的也對，這樣吧，回頭等她氣消了，我跟你媽再走一趟，別忘了你媽可是廠裡第一批下崗的，這不是幹得挺好嗎？要是按照這李冬梅的想法，你媽開這早餐鋪子就算是剝削階級，資本家了？”
“你才資本家！我這叫做自力更生！”吳秀琴說，“行了，我這就做飯。吃完飯我們買點水果，去探望一下馬光明，就說是今天咱小遠不懂事，順便再探探冬梅的口風，勸一勸她，看能不能把這事給促成了。”
……
吳秀琴手腳麻利，才二十來分鐘，三菜一湯就上桌了。吃完晚飯，還不到六點半，老兩口去買水果，留下陸遠在家刷盤子洗碗。
щщщ ▪тт κan ▪￠ Ο 買完水果，陸青山夫婦直奔李冬梅家。
果然，正如不出陸遠所料，他爹媽的面子可比他這個小年輕的管用。看到兩人，李冬梅雖然臉色雖然不怎麼好看，但出於禮貌，還是把他們請了進去。
“冬梅啊，我們來看看老馬，順便也替我們家小遠上午的事，給你道個歉啊！小年輕，沒經驗，不會辦事，你別往心裡去！”吳秀琴握着李冬梅的手笑眯眯地說道。
聽她說得客氣，李冬梅臉色又稍微好看了一點，不過還是抱怨道：“秀琴啊，還真不是我說你們家小遠，這個性格不行啊！得改！有這樣說話辦事的嗎？我知道，他也是爲了廠裡的工作，但也不能給人當槍使了啊！我講話是難聽了一點，但這也是爲他好，爲你們家好，都是老同事了，不能平白得罪人啊！”
“你說得在理，回家我跟他爸也說過他了。”
吳秀琴安撫了李冬梅兩句，又故意扯開話題，寒暄了兩句，然後漸漸說到了家長裡短的事情上，“這段時間家裡挺難的吧？有什麼需要我跟老陸幫襯的，你儘管開口啊！我呢現在開了個早點鋪子，忙是忙了點，但是收入還不錯。”
“秀琴你本事呀，會做那些個麪食。”李冬梅說。
“我哪裡本事了啦，這不都是沒辦法逼出來的嘛！你不要忘了，我還是廠裡第一批下崗的嘞。還不是靠大家幫忙，這才挺過來的嘛。我們這些人啊，從年輕時候就認識，正應該你幫幫我，我幫幫你的。”吳秀琴說，“你看現在老馬這個樣子，你又下崗了，家裡還有兩個小孩要讀書，我們也擔心你啊！”
“誰說不是呢？”
聽了吳秀琴的話，李冬梅眉宇間涌起一抹憂色，“我們家老馬的工傷賠償本來就不多，這些年給他治病早就花得差不多了。這個家裡裡外外，都是靠我一份工資在撐着，現在……哎！你說廠裡怎麼就一點都不體諒我們呢？”
陸青山輕咳一聲：“冬梅啊，現在紡織這一行的大環境不好，廠裡也有難處，我們也要體諒啊！毛主席不是一直說，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只要肯幹，哪裡還找不到一碗飯吃呢？”
“哎，我也想啊！可是我又不會什麼技術，年紀又這麼大了，上哪兒去找工作去？”李冬梅苦悶道。
陸青山一聽這話，就知道機會來了，連忙趁熱打鐵道：“現在廠裡不是在搞家政培訓嗎？你怎麼不去試試呢？這可是個好機會啊！我可是聽說了，現在做家政的可掙錢了！”
“不去，給再多錢也不去。咱老馬家丟不起那個人。”
李冬梅的態度出乎意料的堅決，一聽這話，立刻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連帶還怪上了陸青山兩口子，慍怒道，“老陸，秀琴，我可算看出來了，你們合着還是來幫你們家兒子當說客的啊！是，他剛參加工作，完成領導交代的任務要緊，可你們也不能踩着老夥計的臉面往上爬呀！”
在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國營廠裡，這樣的話已經算是相當重了，幾乎跟指着鼻子罵“小人”沒什麼區別了。
不過陸青山還不死心，還想爭取一下：“冬梅啊，話不是這麼說。你看我們家秀琴不也下崗了嗎？時間比你還早，現在開個早點鋪，乾的不也是煮飯、洗碗的活兒嘛，賺得可不比在廠裡上班差啊！你家倆小的也大了，以後他們結了婚的，你不得給孩子們攢着點家底？”
“那怎麼一樣呢？”
李冬梅道，“秀琴是自己開店，當老闆的！我呢？你家那寶貝兒子是想把我送去給人家當傭人啊！這我要答應了，我們家老馬的面子還要不要？以後我兩個小孩，還要不要做人了？”
“可是你們家這不現在困難嘛，你先幹個兩年，等把兩小的供出來了，你就可以享清福了啊！”
“用不着！”
李冬梅氣呼呼地道，“我們福薄，這個錢掙不了，也不想掙！誰愛掙誰掙，反正我們是絕對不會出去給人當傭人的！老馬家三代工人，再窮骨氣也不能丟了！”
這邊馬光明在後頭，歪着脖子咿咿呀呀的，表示同意。
陸青山兩口子還想再勸，李冬梅已經下了逐客令：“我要給老馬擦身子了，你們回吧！要是爲了這事，以後也不要再來了！這水果你們也拿走，我們消受不起！”
……
陸遠沒想到，連自己爸媽出面，最後都鎩羽而歸，連送過去的水果，馬家都沒收，又給原樣提了回來。
“小遠啊！要不你給廠裡再提提意見，看能不能換個別的什麼方案？其實你冬梅阿姨說的也沒錯，當了一輩子工人，突然要出去服侍人，這擱誰身上都拉不下這個臉啊！”吳秀琴心軟，這會兒就有些猶豫了。
“胡說八道！”
陸青山拍了拍沙發的扶手，“這方案是小遠提的不假，可廠領導都點頭同意了，這就是廠裡的意思了。是說換就能換的？何況小遠自己提的方案，剛遇上困難就放棄，廠裡領導同事會怎麼看他？”
他扭頭看向陸遠：“別聽你媽胡說，她就會潑冷水。婦人之見！”
“那你不婦人之見，你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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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秀琴心疼地看着陸遠，“剛冬梅那個態度你又不是沒看到，小遠要繼續幹下去，還不定要受多大委屈呢！要我說啊，都怪你，沒本事，要是一開始就把小遠弄去了後勤辦，會有這麼多事嗎？”
聽她這麼一說，陸青山也蔫了，低着頭“吧嗒吧嗒”抽菸。陸遠看了過意不去，忙道：“媽，您別怪爸，這事怎麼能怪他呢？這是我的工作，方案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當然要負責到底啊！”
陸青山沉默了一下，最後到底還是對自家兒子的心疼佔了上風，放下煙，嘆息道：“要不你換一家做做工作？李冬梅他們家不識好，總有識好的！”
“不，我倒是覺得，冬梅阿姨這邊的工作，必須得做通才行。”誰知陸遠卻也表現得極爲執拗，彷彿跟李冬梅槓上了一般。
“還做工作？你還想去討罵呀！”
“捱罵也要去啊！”
陸遠摸了摸鼻子，“給冬梅阿姨這麼一鬧，全廠的眼睛估計都看着這呢！我要能把她搞定了，那以後的工作就好做了。要不然，我估計以後這樣的情況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我要是縮了第一次，以後就更不好開展工作了。”
“那就先把願意跟你去參加培訓的人管起來啊！”
吳秀琴不滿道，“那些不識好歹的，給他們錢還不賺，活該沒錢給小孩交學費！”
今天在李冬梅家吃了癟，她也覺得面子有點掛不住，當然最主要還是心疼兒子。
“媽，話不是這麼說的。”
陸遠嚴肅起來，“你們不是告訴我了嗎？街坊鄰里的，不能讓他們吃了虧。我本來還沒什麼感覺的，但是今天去冬梅阿姨看了一眼，我覺得，這事我必須管起來。展鵬飛不是廠裡的子弟，我覺得他做方案不會想那麼多的。可我不同，我是他們看着長大的啊！我要再不管，冬梅阿姨他們這些困難戶，可就真要被逼到絕路上去了！”
“好！”
陸青山一拍大腿，“好小子！有擔當！”
他大笑着對吳秀琴炫耀道：“瞧瞧，咱兒子這是真長大了啊！不能用看小孩的眼光看待他了！”
“嗯！”
吳秀琴聽了，也是笑容滿面，顯然爲自己兒子出息了感到自豪，“小遠，還有什麼要我跟你爸幫忙的，儘管開口，就衝你這幾句話，我們就是舍了這張老臉不要，也要配合你的工作啊！”
“沒有那麼誇張。”
父母的表態，讓陸遠心中火熱，但他只是擺擺手，笑道，“不過我這的確有個忙要媽你幫我下。”
“啥？”
“我想見一見徐阿姨，拜託她一點事，要不明天，你陪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