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卿也不多話,從劉老漢手裡接了包袱,在東廂窗下的石頭沿臺上打開,然後開始穿換。
劉老漢露出滿意的神色,這小子的性子他很中意,人不傻,話不多,勤快,聽話。
麻織的衣褲,內細麻、外粗麻,有裡有面,針腳細密,做工還行,就是有些不太合身,大了些。
三件套,右衽布鈕釦的褂子,燈籠褲,還有個套頭的和尚領坎肩,這個坎肩最爲特別,上面以硃砂畫滿符文,就跟文化衫似的。
問題是,以他之能,這些符文的含義,竟然一個都看不懂。
“不是道紋,不是梵文,這是什麼咒文?”
一身麻衣,連短腰的皮靴子外面,都粘了麻布層,也沒有漂染,灰白中透着黃,感覺像是披麻戴孝。
除此之外,還有一套簡約的甲。
背心、綁腿、揮臂,組成,皮繩索、木甲片。
甲片是條狀,宛如竹簡被並排串聯,桃木,上面蝕刻了字,還描了紅,但字仍舊看不懂,似是蝌蚪文。
按照天朝古文字專家研究的結果,蝌蚪文、去盧文都是甲骨文的變種。
而玄門另有說法,蝌蚪文是天書文字。
他十幾歲的時候,還特意去了趟浙江仙居淡竹,觀山崖壁上的蝌蚪文。
傳說那是大禹治水時留下的,有着日紋、月紋、蟲紋、魚紋等奇異的圖案符號。
不管什麼傳說,只看能不能新生感應,他是玄門練氣士,若這文真與修真有關,必然會多少生出些感應。
結果卻是大失所望,遂徹底將之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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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見此文,同樣是沒有生出任何感應,但他不禁問:“到底是誰的錯?文不對?法不明?還是我不行?”
單是看劉老漢的行事套路,還是蠻有章法的,很像是那些傳承久遠的老行當。
說它是陋習糟粕、故弄玄虛?問題是這個世界貌似是鬼怪當道的,沒真本事就上,那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若說他行吧,看起來似乎跟天朝玄門底層的祛邪除妖有相似之處,可偏偏沒辦法讓他這個業內精英察覺到半分‘玄味’。
徐長卿來了興趣,而劉老漢則按部就班的指點囑咐。
不準見金,身上穿的,手裡拿的,一點金屬都不能有。
另外要備四寶,油鹽米茶。具體是火油、青鹽、糯米、新茶。
兩人的穿戴一樣,但裝備不同,劉老漢揹着桃木劍,手持一面破鑼。
而他則揹着類似於戰術背心的包掛,包掛上有插管,插管裡插着挑杆,杆頭上掛着白紙的燈籠,手裡拿着水火棍。
他印象中的水火棍是衙門裡用的那種,象徵官法不徇私。可這裡不是,這裡的水火棍是桃木製的,纏了火麻、水麻,這不是麻的種類,而是在講製法。
劉老漢叮囑了注意事項之後,就讓他自己熟悉,天這時已經黑了,但爺倆的工作還沒開始。
徐長卿白天在鎮子裡看到了電線杆,但晚上沒有燈光,也不見人們用電器,沒有電,並且人們看起來已經習以爲常。
照明點的是麻油燈,油質還行,但仍舊有味兒有煙,光亮也嚴重不足。
這些徐長卿都能不過心,劉老漢以抽菸來打發時間,他不用,他可以修行,沒有神靈眼和化翼的輔助,是不太習慣,但這個世界的靈氣要遠比地球充盈,甚至尋常糧食中都融入了靈氣。
有靈氣就能煉魂,而祭煉砂母雖然主要是靠土之力,卻也得神魂駕馭。
有事做時間就過的快,似乎只是一轉眼,午夜就臨近了。
劉老漢敲敲煙鍋,站起身:“我們走。”
腳邁出門的一剎那,就彷彿跨過一個界域。
有些像是從陽光下走進陰影中,感覺很鮮明。
再看鎮子,呈現出的是與白晝截然不同的景象:
沒有三四五樓,只有平房木樓,建築風格是民國年間的,就像是拍攝【霍元甲】、【陳真】之類影視劇的片場。
到處是藍燈籠,燈火通明的宛如過節。
路上路下行人往來,沿街叫賣,很是熱鬧。
“鬼鎮,竟然有這樣的鬼鎮。”
饒是徐長卿在這個領域所知頗多,也忍不住暗中稱奇。
或者說,正因爲他知道的多,所以纔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神異非常。
鬼市也好、鬼鎮、鬼城也好,從來就不是什麼靈體和諧共存、安居樂業的場所。
三個要點決定了鬼魂的世界是混亂的,險惡的。
首先是靈識矇蔽,其次是存在不易,最後是秩序缺失。
不知道自己是誰,來去、目的,皆不知,面對是黑森林法則,也沒有某個存在或某個組織制定秩序,規範禮法,陰間怎麼可能成爲陽世的翻版?
“劉老漢,有心情帶新徒弟了?”
“唔……”劉老漢顯得沉默寡言,對路上人們帶着幾分討好意味的詢問愛搭不理的。
街上走一遭,無事無非,平和安定,然後是東西南北門,都有門樓子,內裡供奉着牌位,槐木製,描銀,上書:豐河英靈。
豐河就是這個鎮子的鎮名。
三炷香,有渾身上下裹在黑煙中,隱約可見穿戴着甲具的陰兵吸食。
徐長卿知道,陰兵吸食的其實是信仰之力。
從本質上講,劉老漢的這種作法,跟他以社稷之力,鎮壓陰魂、惡靈,令其恢復靈智,以供驅使是一樣的。
只不過他那種佔盡主導權,說一不二,而這種,互動交易的意味更濃郁。
許多人都有個誤區,或者說被誤導:我這是檀香,求神拜佛用它更見效果,我這是龍涎香,連天神都守不住勾引來吸兩口……
首先,神靈不是料子鬼。
然後,求爺爺告奶奶,萬金奉上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奉上三炷香神靈就幫忙解決了,神靈不會這麼廉價。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香本身,而是其上附加的信仰力量,燃符、燃香,這個動作也很重要,用科學向的理解,通過燃燒,把物質中的某些能量釋放了。
所以靠譜的作法是,誠心純念,自己制香,沒有那個條件就要供香,這樣的香纔是管用的,哪怕是兩毛錢一把的,也比所謂檀香、龍涎香要強。
而劉老漢用的,是鎮子裡的人們供奉的草香。
通過儀軌,鎮子裡的人們的信仰與供奉之物關聯,使之日夜受侵染。這種香一燒,相應的陰靈就能獲得信仰之力。
這力量可以減少它們渾渾噩噩的時間,讓它們可以有清醒的頭腦和更多的時間乾點正事。比如修行。
若沒有此類助益,就得靠自己扛濁力的侵蝕。由於沒有肉體,能量之間的互動更容易,濁力的侵蝕無處不在,勢必對自我意識造成影響。
巡街一遍,祭祀了四方英靈,兩人便回到了劉老漢的小屋。
一般來說,下夜的工作就是這些,動武的時候其實不多,否則這工作就太兇險了,有幾條命也架不住三天兩頭上陣搏殺的。
然而如今這個世道不太平。按照劉老漢的說法:並不是所有的村鎮,都象豐河鎮這樣,將人事鬼事打理的井井有條的。更何況還有外災。
“榆林鎮幾天前讓滅了鎮,有內因,也有外患。你要有心端這碗飯,忘戰必危,這一條得牢記,而且要努力學些本事。”說着,將一本發黃的線裝書丟給他。
他接住後,藉着燈火看名字,就見上邊寫着《鬼事記要》。
這書裡五分之四,都是認知類的知識。比如鬼是如何形成的,有什麼忌諱,習性如何等等。
剩下五分之一,是乾貨。陰文字,這篇攏共不過千把字的文,他給三十二個贊。
還是那句話:假法書萬卷,不及真法三五語。這陰文字,就好比漢語拼音,它通過一種巧妙的辦法,來達成讀某些文書的目的,並且只要能讀,意思自然而然就可理解。
所以說它的確是一種技法,是學習的工具,他試着解讀了下衣衫和甲冑上的文字,果然行的通。不由心中歡喜,琢磨着回去後,仙居那文也不妨用這種法解讀一下。
“果然還是我不行,有太多的前人智慧,需要繼承,想要望遠,先得登高,前人的智慧就是高。”
其他的就技法就相對一般了,在他看來,對付陰邪,上陽力就好,針鋒相對,行不行都是立竿見影,從不墨跡。
這一夜過的比較安然,一晚上巡邏三趟,午夜,三點,黎明,走走看看,上香,就是這兩樣。
天亮之後,劉老漢帶着他去鎮外轉悠,東邊是山,西邊有河,北面是沙漠,南面是原野。
劉老漢告訴他,不需要看這些農田菜棚什麼的,到了晚上,城外就是鬼地,除了山河漠野這四個特性存在,其他都對不上號。
也就是在瞭解這些的過程中,他知道了豐河鎮的墳既不在自家田地,也沒有專門的墳園,而是在鎮子裡,樓上主人,土下住鬼。至於地面,白天是人的,晚上是鬼的。
如此怪異,也是被逼的沒辦法,用劉老漢的話說:“鬼界兵荒馬亂,動不動就搶壯丁,破村滅寨,鬼不安生,人也受牽累。”
他問有沒有聽說過閻羅、厚土、城隍、無常?
劉老漢反問:“你說的這些是啥?”
他一聽這話,就知道沒必要在這個方面深聊了。
下午,正在睡覺的他被吵醒,出門後發現劉老漢在院門口抽旱菸,而吵吵的則是鎮民,他們聚集在公務所門前,爲一張佈告在爭吵。
細一聽,原來是在爲人員名額吵。縣裡來的攤派任務,很危險,沒人願意去。
“我去吧。端這碗飯,這樣的事少不得遇上,需要福厚運高,更需要膽大心細。”其實他這是想報答授法之恩。他原本是做幾日工,湊夠資糧就離開的。但劉老漢待他不錯,又有陰文字這樣的法門傳下,這個因果就結的有些大,現在是個還因果的機會。
劉老漢聞言吧嗒了幾口煙,帶着他進了公務所。
還是那個小鬍子,不久之後,鎮子的花名冊上登入了一個名字:田壯壯。
只要他這趟能回來,以後就是正式的豐河鎮鎮民了,會有自己的份子田,鑑於他下夜的工作,鎮民會代他耕種。
還是那身行頭,但多了柄油紙傘以及一件斗篷,傘面上寫着四個楷書紅字:平安保險。
三蹦子向南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到了縣城。古城,城高牆厚,北門城頭篆刻兩個大字:豐江,古意盎然。
集結地就在城門口。
一個吊兒郎當的漢子看到徐長卿,大聲嘰歪:“你們豐河鎮沒人了嗎,讓個剛斷奶的娃子來。
徐長卿單手從身旁的糧食車上抓起一包糧食,扔了過去,那漢子雖然接住了糧食包,卻被砸飛了米許多,摔了個仰面朝天。
人們側目。
“你大爺,天生神力啊!”
制服穿的很是板正的四旬男人看了徐長卿一眼,道:“豐河鎮的人這次不錯。”
徐長卿細細觀察,才發現這些來自各村鎮的土鱉驅魔人,當真是五花八門,各有特色。
不久之後,又有兩輛三蹦子抵達,人到齊了,四十三人。
制服男講話,大概的意思是說,有妖人爲禍,榆林、平梁,兩個鎮子已經完蛋了,今得到消息,妖人躲在大樹灣鎮西面的山谷裡,這次就是抓捕該妖人,實在不行就擊斃。
市裡下來人,跟縣裡的人匯合,有三十多個。但這些人對付人行,對付鬼不成。所以,需要這四十三人發揮各自的土辦法,驅散或誅除鬼物。
縣裡發了三樣東西,一面紅旗、一個防毒面罩,一袋乾糧,包括一小葫蘆燒酒,五枚麪餅,一把肉乾。
幹了一碗酒,三蹦子車隊浩浩蕩蕩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