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聚散

娥眉的臉色明瞭又暗,最後直接跪下道:“我不嫁人,我一輩子跟着主子。”

“這就是說賭氣話了。綠水,扶她起來。”她瞧了綠水一眼,見綠水正憂心忡忡地看着她,反而給她一個鼓勵性的微笑。

“你也跟綠水學學,別總不管不顧地就往前頭衝,這幾天我想的很清楚,路是我自個兒走的,你們陪得了我一時也陪不了我一世;就算你們願意在宮裡做一輩子的掌事姑姑,我也不樂意你們就這麼過一輩子。”

“我跟娥眉只是放心不下主子。”

“既都說了我是主子,就聽我的吧。太太那樣的人我都應付過來了,沒什麼的。”

綠水還要再言,鬱華卻攔了她的話,道:“我想吃你做的那道梅花糕。”

“奴婢這就去做。”

說着福了一福便往外走,娥眉跟着要走,卻被鬱華留下了。

“你不比綠水嫁的是府裡的家生子,日後要做掌櫃太太的人,不能還是這般毛躁。”她平平靜靜地說道。

娥眉心裡五味雜陳。

小公主過世之後主子一直都懨懨的,卻總感覺哪裡不一樣了,連主子都不會再是從前的主子,那很多年後,她還會是如今的她嗎?

“主子,您彷彿跟以前不一樣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好像是不一樣了。”她聽了這話低頭思索了一會,然後輕輕地說道。“日後你是商家娘子,拋頭露面的機會要比綠水多些,你我多年情分,我求你件事。”

“我打小就伺候主子,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敢說求。”

她瞧了左右的侍女一眼,對她們道:“下去吧。”

其實所謂的下去也不過是退到一個更遠些的地方,不過那個距離對於鬱華來說已經足夠了。

“等你嫁過去站穩了,兒女雙全的時候,便替我查一查秦嬤嬤跟葛嬤嬤。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覺得小公主死的蹊蹺。”話音剛落,她瞧着娥眉張嘴想要說什麼,便又道:“這件事不着急,不過是我心裡的一個疑影,你聽懂我的囑咐,待你再周家站穩了再暗地裡替我去查,你不能總是爲了別人而耽誤自己,也記着我同你說的,不要急於求成。”

“主子爲什麼不告訴綠水。”

“她嫁的是哥哥身邊的小廝,她若知道的話總有一天哥哥也會知道,捕風捉影的事,我不想勞煩哥哥。”

“奴婢懂了。”

“你回去歇着吧。待明日你跟綠水出宮,我好好與你們添妝。”

“主子。”到底年輕,繃不住哭了。

鬱華的眼睛此時也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卻依舊只是揮了揮手道:“你走吧。”

綠水推門進去的時候只見鬱華歪在美人榻上睡着了,忙呵斥兩邊的宮女:“一個個都是死人不成,瞧着主子睡着了也不替主子加個毯子。”

“回姑娘的話,主子不讓奴婢們上前伺候,只讓在後頭站着,這才……”

其中一個綠衣比甲身量略矮的姑娘回了話。

“什麼時候這麼沒規矩,錯了就是錯了,哪由得你頂嘴,去領十個巴掌,往後不用來前頭伺候了。”

綠水道。

旁邊站着的三個宮女嚇得一哆嗦,其中一個小宮女小聲道:“奴婢這就去拿毯子。”

“去吧。”綠水瞧了她一眼,淡漠地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也下去吧,我來伺候主子就成。”

“是。”

兩個人踩着小碎步走了,綠水手上端着才做好的梅花糕,輕輕地喚了聲主子。

“怎麼剛剛動這麼大的怒。”

“她們也太沒規矩了些。”

綠水將那梅花糕端上來,新上貢的骨瓷,幾瓣桃花隨意勾勒。“這宮裡真好,連個盤子都做的這麼精緻。”

鬱華閒閒地說。

“這東西涼了吃的傷胃,主子快趁熱吃吧。”

“放那吧。才睡醒嘴裡沒味,弄得半點口腹之慾也沒有。”

因只讓點了一半的燈,整個房裡半明半暗,別有一種柔和韻味在裡頭。

“這是你的身契,拿着吧。”

鬱華從匣子裡取了一張泛黃的紙出來,那上面的字是男人孔武有力的手筆,不過短短數行就賣了一個女孩的一生。

“謝主子。”

綠水接過去的時候手抖了抖,雖然她自小就知道好好伺候小姐就可能重回自由身,卻沒成想這天來的這麼快。

“日後你和周家的小子就管着我孃的陪嫁莊子,你的身契我做主給你了,但周家的小子依舊是鬱家的人,這裡我給你個準話,若日後你生的兒子哪怕有一個能走科舉這條路,我許你全家都不是奴身。”

“奴婢,奴婢謝主子。”也許是驚喜來得太突然,瞬間她就已經詞窮,除了道謝和磕頭之外她已經想不出別的法子來表達她內心的震動。世代的家奴,說不定到她這裡就到了頭。

“你比娥眉要穩重得多,但她比你更適合做商家婦,你知道爲什麼嗎?”

“奴婢膽子太小。”

“你穩重過頭了,不肯行差踏錯一步,就像我。”鬱華說着極是自嘲的笑了。“我總是覺得按着規矩活就不會出錯,卻忘了是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陰私算計。”

“主子爲什麼這麼急着讓我跟娥眉走。”綠水到底是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因爲……我不想像以前那麼活着了,但我想讓你們幫我記着我自個兒的樣子。”

綠水聽了茫然地看着她,道:“奴婢不懂。”

“你會懂的,你還有很長的人生,不過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懂。回去吧。”

綠水這時又瞧了鬱華一眼;她跟娥眉打小伺候她,看着她從侯府里人人捧着的明珠變成淡定從容的二小姐,夫人過世的時候小姐抱着世子沒日沒夜的哭,後來新的侯夫人進門,那女人佛口蛇心,如今竟是爲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不惜把小姐送進宮來,好讓自己女兒獨佔大房嫡出小姐的位置,而謀得更好的親事;可她從未見着小姐像現在這樣冷靜的嚇人。

“奴婢跟娥眉是真的捨不得主子。”

“我知道,若不是我那時軟弱,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自然了我不是說宮裡不好,只是我如今總覺得,我原來盡聽別人擺佈,實在是太對不起自個,也太對不起你們。”

“主子別這樣說,主子是真真正正的賢良人,不瞞主子說,我小時候總覺得您是天上下來的仙女兒呢。”

“仙女兒。”

鬱華聽了也笑了。“這世上哪有仙女,大家都是地裡的泥,雪落下來啊,一樣得髒。你回去吧,要兩個小宮女幫你跟娥眉好好收拾,我也困了,你叫她們進來傳沐浴。”

“主子。”綠水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只見鬱華揮揮手,她瞧着她心灰意懶的樣子,沒由來的也頹喪了起來。

“好好過日子。我把你們放出去就是希望你們能過的快活。”

“是。”興許還有很多話,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或者不過是些可有可無的廢話,而她,她只是放心不下罷了。

那夜鬱華睡的極早,她夢見了小時候哥哥帶着她玩雪,她做了一個雪人,卻發現找不到東西給雪人安眼睛,她正着急,卻瞧見長大了的哥哥把手伸出來牽着她,道:“鬱華怎麼還不長大?”

是啊,怎麼還不長大。

娥眉兩人走之前又是一頓哭,鬱華把她們送到正陽門口便知道再送不動了,便道:“日後等着你們來瞧我。”

“誒。”兩個人答應的爽快,心裡卻想着怕再沒有相見那一日。一番離情,送完兩人之後鬱華便坐上轎輦原路回宮,天一日賽一日的冷,鬱華手裡抱着一個湯婆子,瞧着這四四方方萬里無雲的天出了會神,猛地聽到晚棠喚了聲主子,卻瞧見了一樣躺在轎輦上的榮昭儀。

淡紫色的輕紗蓋在轎輦上,卻擁有隔很遠都能聞着的濃郁香氣。她發現榮昭儀正冷冷地看着她,便讓小太監們停了轎,由晚棠扶着給她請安。

“我可受不起瑾嬪的大禮。”她雖嘴上這麼說,卻沒叫起來,而是用眼尾冷冷地瞧着她,榮昭儀不喜歡她她知道,但卻不知道爲什麼,不過她也沒發現榮昭儀喜歡誰。

過了一會她瞧着瑾嬪的手已經凍紅了,才悠悠地說:“起來吧。”

“是。”

“瑾嬪這是打哪來啊?”

“嬪妾身邊的兩個丫鬟出宮,嬪妾去送了一送。”

“噢,瑾嬪纔沒了孩子,怎麼捨得把身邊的丫鬟也放出去。”

鬱華瞧着她說沒了孩子的時候脣角還帶着笑,頓時覺得噁心的不行,卻偏偏還要做出一副平靜神態。

“她們都大了,留在我身邊終究不方便。”

“噢,也是,有些丫頭總是不知天高地厚指望爬龍牀,以爲得了皇上的青眼就能平步青雲。戲文裡的說辭,誰信了誰是傻子。”

“娘娘說的是。可惜嬪妾不愛看戲,日後長日無聊,邀上娘娘去瓊花閣聽戲也是好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你我一同聽戲,聊勝於無。”

“娘娘教訓的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跟當年姓徐的那個賤人一模一樣。瞧着一副純良無辜的樣子,誰知道一肚子的壞水;當初若不是錯信賤人,自己的孩子都會叫娘了,又何至於……想到這裡她看鬱華的神情又厭惡了幾分。

“本宮走了。”

“嬪妾恭送娘娘。”

“哼。”

鬱華站起來的時候晚棠已經把湯婆子遞到了鬱華手裡。“主子當心凍着。”

“無事,回去吧。”

晚棠無奈的嘆了口氣。“誒。”

“綠水跟娥眉走了之後,你就是我宮裡的掌事,你不用說你年輕,我不也是一樣年輕。我用你是因爲我信得過你,但難聽的話我說在前頭,你若是做了背主的事,到時候別怪我心狠。”

鬱華聲音不大,本就淡漠的聲音因爲天氣的原因又冷了幾分。晚棠聽得心中一凜,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她從未想過憑相貌出人頭地,她想的從來都是憑自己的忠心跟本事。

“是。”

她肅穆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