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苦厄

主子自宋太醫走後練了一天的字,晚飯也只是略微用了一點,又不與人說話,只是把自己悶在書房裡。

自打麗婕妤走後主子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主子的表情刻板又冷,像是忍着什麼不發作出來,可是那煞氣卻是始終掩蓋不了的。落雪心思淺,暗地裡問了她一句主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回答說沒有。她回答沒有的時候眼睛是看向遠方的,她不敢看落雪的眼睛,因爲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在說謊。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主子是怎麼了。

問麗婕妤?

想到這裡她很嘲諷地笑了,她區區一個小宮女,哪裡有資格去探聽這些上位者的世界。可是她是打心眼裡關心主子;主子是良善人,又不因她的外表打壓她,反而器重她提拔她,她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知遇之恩這四個字。

隱隱的她覺得事關小公主,也只有小公主能真正牽動主子的神經,讓這個過度理性的女子失去自己所有僞裝,原原本本的把自己暴露在別人面前。想到這裡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好的夏日,怎麼突然冷的人直哆嗦呢。

鬱華在抄經,只有抄經能讓她徹底平靜下來,她的腦子裡全是玉簌在她懷裡變冷的樣子,那麼小的孩子,她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看一眼這個世界。雖然這個世界寒冷而壓抑,可是她可以給她永遠的陽光明媚,就如同她的身份可以讓在享受天生的尊崇;可是她連這些好好感受這些所謂身外之物的時間都沒有。

人的性命如此珍貴,珍貴到所有人動用所有的心思智慧,不惜忍辱,不惜把自己的手變髒,不惜死後下地獄的危險,都要好好地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真的有地獄,可何處不是人間煉獄?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任人擺佈,不甘心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不甘心讓別人掌控自己的人生。

是啊,她從來都太認命。太太爲了妹妹把自己送進宮,她認命;沈煥不喜歡她,她認命;就連玉簌死了,她還在認命;認命很好玩嗎?鏡子裡的臉,日日瞧着鏡子裡的自己的那張臉,辜負的似水的流連,辜負的花朵一樣迷人眼的臉,規規矩矩的,大大方方的,以爲這樣就能體面的活着。體面!拿自己的一切換一個體面,以爲一個體面就可以賭贏往後的人生,她天底下最愚蠢的賭徒。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聖駕起程那天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陳筠的車駕就在鬱華後頭,她讓烏梅去前頭替她給鬱華帶個好,鬱華很客氣的賞了烏梅一個鐲子。

這次是鬱華第一次去行宮,晚棠跟落雪也是頭一次出遠門,自打消息下來兩個人就一直忙活,生怕少帶着些什麼或想少了到時候讓別人嚼舌頭說主子不會□□下人。榮昭儀滿心的不樂意,這幾天沈煥一直都留宿明光宮,雖她還是覺得便宜了吳婉華那個妖精,但也看出來沈煥重視她,心裡也就舒坦了些。

吳良人的車駕是同王仕女她們一起的,雖說如今宮裡人討好的叫她一句婉華娘子,但到底是宮女出身,比不上大選出來的正經主子。饒是如此,吳良人對這一切都很是滿足。

去行宮的路途雖有些顛簸,但畢竟是天子鑾駕,一路上那些太監們伺候的又周到,每到一處必要換冰。不過三四個時辰的路,冰卻用了平日裡兩天的量,這讓吳良人深覺皇家奢侈。

到行宮時天已將晚,行宮雖小,確因獨特的地理和佈置,整體要比宮裡清涼怡人些;鬱華仍舊獨住,白意住的地方跟許馥相隔頗近,吳良人與王仕女同住,陳筠仍然跟阮婕妤住一個院子。

鬱華住的錦畫堂挨着碧波水,每每晚風拂來,便能聞到碧波水裡種的荷葉散發的清香。碧波水是行宮裡內河的別名,仿南國風味,但求精巧雅緻。

“瞧皇上對咱們主子多好,知道咱們主子愛好風雅,專門撥了這兒給主子住;待日後皇上過來,兩個人在汀蘭水榭說話賞荷,也算一大樂事。”

晚棠知道她情緒不好,便刻意的撿了好聽的話說。要是平日裡鬱華聽了,也會對晚棠抱以一笑,說不定還會嗔她愛取笑,可現在只是木木的點頭。不過即使如此晚棠也覺得很滿意了,畢竟主子這兩天比前幾日那不吃不喝的樣子要好得多。

上一次陳筠來行宮時候蘇嬪還趾高氣揚的活着,阮氏默默無聞,昭媛無子,皇后坐鎮中宮而鬱華不知何故被留在了宮裡。可如今這一切都變了。雖然爭鬥從未停止,可是過去的贏家都成了輸家,過去靜默無言的人開始翻盤,自己也漸漸捲入了這所謂榮耀與輝煌的鬥爭之中。

凌波堂裡伺候的還是去年的那幾個宮女太監,她甫一進來就規規矩矩地跪了恭喜她晉封婕妤,其中有個叫素畫的宮女聰明穩重,陳筠琢磨着把她帶回宮伺候,百合雖好,也不能再任她一人獨大。

烏梅自打她記事以來就跟在她身邊,當年她在陳府受人欺凌,只有烏梅是真心向着她對她好,甚至爲了她不惜得罪府裡別的丫鬟婆子。烏梅是個好姑娘,可是這世間有太多東西是她不懂的,當然不懂有不懂得好處,百合一直以爲她不倚重烏梅是因爲覺得烏梅笨,其實在內心深處,她是想讓烏梅一直這樣方方正正的活着。

“宮裡把主子衣服送過來了,主子來瞧瞧。”

落雪手捧着那緞衣道。

上好的雪緞上繡着大朵大朵大麗花,帶着極富張力的美感,如同雪夜裡怒放的紅梅,妖異絢麗異常。

鬱華拿右手接過那緞衣,衣服很自然的垂下而不成形狀,花瓣因爲衣服的摺疊而褶皺不平,她說:“很好看。”

“如今宮裡人對主子的事可上心了。”落雪趁機討好她。

“見天的拜高踩低,這些人真是勢力的讓人喜歡不起來。”

鬱華說。

落雪頓時沒了言語。

午膳用過宮裡人說皇上晚上在瀟湘水榭設宴,鬱華便讓宮女伺候她沐浴,便把那才送來的雪緞穿上了。

“主子真好看。”

落雪由衷的說。

好看嗎?她瞧着鏡子裡自己窈窕的身姿,衣服上的花朵詭譎張揚,卻讓人覺得莫名的安全。這一瞬間她讀懂了爲何有人喜歡黑夜,它散發出來的神秘莫測讓人沉迷。

這些天她第一次綻放出笑容。清清淡淡的笑容,帶着無盡嘲諷的意味,讓人覺得寒冷。

當然了,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希望陳筠是騙她的,希望那天所聽到的一切都是虛妄。

當晚的夜宴昭媛跟修儀一左一右坐在沈煥身邊,因夏日,嬪妃們大多身着淡色打扮清涼。鬱華獨特的打扮甫一入席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揣摩打量。

“臣妾早說瑾嬪內秀,如今果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許馥朝沈煥說道。

沈煥似乎也覺得她今天穿的特別,笑言:“朕聽說阮籍每每喝醉便喜往衣服上寫字,瑾嬪有樣學樣,倒也新奇好看。”

“奇技淫巧,實在不足一提。”鬱華自嘲。

陳筠看着鬱華,發現她臉上的表情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知道她是信了她的話,再看鬱華的神色就有些複雜。

白意是萬年不變的刻板樣。她一意往清雅自持的樣子上走,雖多了幾份不沾煙火氣的疏離,卻也少了少婦獨有的嫵媚風情,沈煥對她的尊敬遠多於喜愛。

剩下的人的眼神多不是善意的,鬱華也懶得一個個去瞧,只是在她走到沈煥前頭行禮的時候發現許馥的表情是極其玩味的,便知道自己又多招了一份忌恨。

無所謂。

“臣妾遲來,還請皇上恕罪。”

她娉娉婷婷的行了個禮。

“你也不算來遲,是朕和她們來得早了。”

“皇上好維護瑾嬪,可見偏心。”說話的是周婕妤。她自失子之後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但畢竟也算是宮裡的老人,如今也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恢復了之前在宮中的地位。

“妹妹是不樂意了呢。”許馥插嘴。

不知怎地她最近尤爲活絡。

“嬪妃善妒可是大忌,臣妾可不敢。”

周婕妤假意嗔道。

頓時晚宴上醋味瀰漫,反而那真真切切的荷花香淡了不少。

有過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把酒開宴。許馥跟白意先一起敬了沈煥一杯,再之後是鬱華,接着是麗婕妤跟阮氏,在之後就是吳良人幾個低等的妃嬪。一陣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陳筠喝的微醉,跌跌撞撞的走到鬱華跟前說要同她喝一杯,鬱華笑着與她碰了杯,又道:“夏風雖暖,妹妹也要當心身子纔是。”

陳筠聽罷便咯咯地笑了。

“姐姐總是這樣,讓人覺得好沒意思。”

鬱華只是笑着把那酒一飲而盡,卻別無他言。一個能在一個時辰便得到宓妃青眼的人,必有其過人之處。

“你我姐妹,自然不會嫌我無趣。”

陳筠聽了,本就笑着的臉上笑容更深,“那是自然。”鬱華是陳筠喜歡的那種女人,也是她需要的一個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