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明光宮裡的燈夜夜長明,沈煥每每與榮昭儀一同用晚膳,等天一黑就去婉華娘子處留宿;阿菊是榮昭儀撥過來給吳氏的丫頭,吳氏平日裡雖不苛待她,卻也不敢深用,只讓做些輕鬆體面的活計,安排的也是一個人住的小房間,日子過得平安舒坦。但阿菊知道這也不過是因爲如今昭儀覺得娘子還堪用;她伺候昭儀年久,知道她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紙老虎,又生性善妒,婉華娘子若不是因爲出身極低又一直聽話得丹桂姑娘的看重,只怕早被昭儀藉機發作了。
她如今一心一意伺候娘子,只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的不被昭儀厭棄,否則即使她曾經是榮昭儀身邊的舊人,只怕也會因伺候過娘子被昭儀所厭而落個淒涼下場。
沈煥去了攬月閣後許琉菱百般無聊,便讓差人去找武媽媽過來。武媽媽是宮裡的說書先生,平日裡許琉菱就喜歡聽她說書,如今自打有了身孕後性子比之前還要敏感易怒,一日倒要找上她兩三回,又因爲規矩不能長住明光宮,這讓許琉菱頗爲煩惱。
宮裡人都道她這胎金貴,連帶着婉華娘子這樣的小角色都雞犬升天盡沐聖恩。她極喜歡這樣酸溜溜的奉承,又聽了丹桂的話暫時放手六宮之事安心養胎,只讓白意跟許馥互相傾軋,待孩子出生再做打算。她開心的用手摸自己渾圓的肚子,太醫都說裡面有兩個孩子呢,若自己一口氣生了兩個孩子,封妃指日可待,至此便是滿門榮耀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皇上每每來她這裡都要留宿攬月閣,真是白白便宜了吳婉華那個賤人。想到這裡本還燦爛好看的臉色便黑了起來,丹桂瞧見了,知道自家娘娘這是吃起了別人的醋,又忙上去勸解。
今晚月色好,陳筠讓小廚房拿了些桂花釀獨酌,微醺中她似是而非地瞧見了自己母親那張因飽受折磨而常年壓抑孤苦的臉,她微眯着眼睛淚盈於睫。
“姨娘,筠兒活的好累。”
鬱華夜裡因爲噩夢醒了好幾回,空闊華麗的牀,上面還雕刻着童子戲蓮的圖樣,垂下來的一顆顆珍珠觸手升溫,在手裡捏久了被汗浸溼,在暗夜的燈光下散發出淡淡的光澤。
寒冷。
明明是這麼熱的天卻讓人覺得那樣寒冷。這宮裡多少錦繡繁華,可是繁華褪盡,剝離瑾嬪的封號,剝離沈煥稀薄的寵愛,剝離那所謂的安定候府,甚至剝離自己的美貌,剝離自己所有的外在和內在,她所抓住的究竟是什麼?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實。
那種虛無的感覺近似於一種絕望,可是就像黑夜過來白晝會到來一樣,經歷過絕望之後依舊要生活。活下去。
“主子給娥眉姑娘寫信了?”翌日一早晚棠替鬱華勻面時問道。
“恩,差個可靠的人送出去。我想見見你上次給我提的那個宋太醫,讓敏福去把他請過來。”
打發長秋的第二天忠勤也被打發走了,如今敏福也漸漸歷練出來,頗是堪用。
晚棠擔憂的看着自家主子,自昨天麗婕妤走後主子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臉上也全不似平時一般總掛着笑;昨日在外頭守夜的時候能聽見裡頭輾轉反側的壓牀聲,她想問主子是怎麼了,卻又深知自己不比娥眉姑娘她們與主子是十幾年的情分,當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今兒是幾了?”鬱華又問。
“回主子話,今兒初八。”
“去承平行宮的日子定下來了嗎?”
“昨兒內務府來人說應該是十一日起程,不過祥寧宮跟長信宮那邊都還沒有說話,所以只能暫時先預備着。”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不餓,讓把早膳撤了。”
“主子……”
鬱華瞧她欲言又止,便軟語相勸道:“我昨兒個沒睡好,現在想補一補眠,待我睡醒了再說吧。”
“那宋太醫……”
“就待我醒了再請。”
許馥一大早的就去白意宮裡同白意商量去承平行宮的事。“瑾嬪、麗婕妤、阮婕妤、周婕妤、李美人、吳良人、王仕女、還有這兩個月侍寢有過三次的嬪妃都帶上,如此安排姐姐覺得沒有什麼不妥吧?”
自衣料的事情之後許馥行事比起往常更是強勢利索一些,白意是綿裡藏針的性子,暗地裡兩個人雖波瀾暗涌,但表面上仍是一團和氣的,始終沒出亂子。
白意瞧了列出來的單子一眼,又酌情添減了幾個,道:“如此便夠了。”
許馥見她刪掉了前幾日因爲衣裳料子的事嚷嚷的最誇張的李美人,嘴角便勾了一個弧度,打量誰不知道呢,何必這樣過河拆橋急急地撇清,卻也沒再做好人的把她添上。
“那就吩咐下去,內務府跟各宮都得開始準備啓程了,日子就訂在十一日,今年熱的晚,但熱起來卻比往年還讓人燥得慌。”
說着就有宮女把櫻桃冰碗呈了上來。
“按理這節氣是沒有品相這麼好的櫻桃,偏生今年我孃家的莊子上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櫻桃多長了幾撥,我娘瞧着好就拖別人送進宮裡來讓我嚐嚐,只因得的少不好分與了你們,如今你來了,便拿這最好的招待你。”
“那我可得常來,好東西誰不喜歡,姐姐你說是不是。”
許馥別有深意的說道。
白意知道她話中有話,也沒接話茬子,只是打岔說:“昭儀快要臨盆了,這次自然不該讓她跟着去;只是她那邊沒說話,皇上也是語焉不詳的,這事咱們還得好好合計合計。”
“晚上我與姐姐去趟明光宮,總得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咱們好安排。”
“那就這樣吧。妹妹怎麼今日沒帶逸塵過來,逸霜昨天還說想哥哥呢。”
“小孩身子嬌貴,我怕逸塵出來走動的時候沾了暑氣生病,待天氣轉涼了再帶他出來。”
“妹妹養孩子精細,是我想少了。”
兩人又說了會養兒經許馥就說惦記着孩子回了自己的長信宮,因爲不日就要啓程去行宮,各種事情應接不暇,過了會逸霜醒了又是一通鬧,亂七八糟的就到了天將晚。
白意素來喜歡天青水碧一類清淡顏色,如今也只是穿着一件加長的月白色衣裳,全無裝飾;若不是頭頂的那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步搖顯示出她的最貴身份,路途中哪個不長眼的小宮女見了怕要以爲她不過是低等妃嬪而在禮數上怠慢了。
蟬鳴的人心煩意亂。許馥比她要早到一些,如今已在明光宮的大殿裡和榮昭儀說着場面話,見了白氏之後許馥親親熱熱的叫了聲白姐姐,就端正了態度。
許琉菱自然之道她們兩個是爲什麼來的。自打許馥進來之後她就是一副橫倚在貴妃榻上的慵懶態度,只推說自己身子不好讓她別見怪,許馥自然不見怪。
她自是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受不得路途顛簸,何況就算她受得了也沒人敢冒險說讓她跟着皇上去行宮伺候,可她心裡就是不舒坦。平日裡有個婉華娘子在她跟前晃悠也就罷了,畢竟皇上來的頻繁,自有孕之後對她也極是體貼,可如今皇上就要去行宮避暑,要帶上一堆鶯鶯燕燕不說,她還得獨自留在宮裡待產。這宮裡不但孩子難將養,就是大人頃刻間喪命的也不在少數,□□裡的倒還好,一到了晚上她總覺得慎得慌,若是連皇上也不在她身邊……她真是想想都覺得夠受的。
“去行宮的日子定下了嗎?”饒是如此,她也得開口問許馥她們。
“三日後便要起程,我跟白姐姐私心想着你身子不好,若行路途中有個閃失,也實在沒人擔當得起,可偏生你月份又大,平日裡要是沒皇上陪着,總怕你心裡不舒坦。”許馥先發制人。
這話說的許琉菱自然不愛聽,不就是拐着彎的說她拿喬,頓時好勝心就被激起來了。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十月懷胎,我懷了他這麼久,什麼好的壞的都慣了,何況我也不是那些個不懂事的。我自留在宮裡待產,人少了也好,清淨。”
許馥低頭玩弄着自己手上的指甲套,不自覺地就笑了。若是人人如許琉菱這麼好打發多好。
“妹妹能這樣想就再好不過,只留你一個在這宮裡,雖是爲了妹妹和腹中的孩子着想,但孕中易多思,我也是過來人,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這纔不知道怎麼開口,拖到了現在纔來問妹妹。”白意說道。
“也是我過的迷糊,竟忘了已經到了要啓程去避暑的日子。”
“怎麼沒見吳良人?”許馥插嘴。
榮昭儀本還和煦的臉色暗了暗,道:“她今兒個身子不舒坦,正窩在攬月閣養病呢。”
“她是太勞累。”許馥已有所指。
白意不耐煩與她們你來我往,就住了嘴安心喝茶。過了半個時辰就各自散了,因想看清溪夜景,白意並未乘轎輦而來,在宮門口拜別之後許馥自然先走一步。
“每年也就這種時候能離開這裡瞧瞧外頭的光景,雖然一樣是四方的天,可是天和天,也總會不同吧。”
許馥歪在轎輦上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