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秋老虎來勢洶洶,人一動就出汗,有時候半天換一身都不帶夠的。
然而她抄經的手卻從沒停過。所有的經文都一應的用簪花小楷,有時抄的久了,停下來的手都會微微發抖,可是她總是會像沒有知覺一般,一抄就是一整天。
“皇上怕是都忘了我了。”
她看了都快沒有墨汁的硯臺一眼,這還是才入宮的時候皇上賞的,那時候皇上說她書卷氣濃,配這個正好。其實入宮這些年皇上賞了她不少東西,對她也不錯,那時候他肯定生她的氣,但禁她的足怕只是因爲皇后病重心氣不順,如今皇后病好了,他成日去泰坤宮,肯定也要成日見逸恆,可怎麼就想不起她來呢。
是忘記了,還是懶得記得。
不能再等了。
“落雪,你覺得那個小寶他喜歡些什麼。”
落雪低頭細想了想,道:“來宮裡當差的,多數都是圖錢;我瞧他雖膽子不大,但人挺機靈,只要不讓他以身犯險什麼的,給他銀子他應該也願意做。”
“那就給他銀子,讓他給我遞封信。”
“他要是拿了銀子不辦事怎麼辦?”
落雪問。
“其實娘娘只是被禁足,咱們雖不能出去,但也不是外頭的人進不來。”
晚棠提醒她。
“能進來的都是些送食盒的,還有……”
她想了想,對晚棠說:“你說的對,明兒個就一早跟門口的守衛說我病了,天天笑臉陪着銀錢孝敬着,也該讓他們幫咱們一回纔是。”
宋太醫只來了兩次,一次是診病,一次是送藥;之後甘泉宮裡再沒鬧出什麼動靜來,只有一天冷過一天的天氣,還有大晚上打更的太監一遍又一遍喊着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那天照舊是與平常沒什麼兩樣的一天。
她寫完最後一個字,瞧着一疊又一疊的故紙堆,對晚棠說:“拿走一半的經卷,放把火把這兒燒了吧。”
聽得晚棠心頭一跳。
“你要是害怕,就悄悄地帶上落雪她們溜吧,天這麼晚,又這麼熱,到時候要是被人發現了,就說是甘泉宮走水,你們迫不得已出來求援的。”
“奴婢不走。”
晚棠下定了決心,也知道她是下定了決心,其實她們都很怕死,可是不是有句古話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何況這日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
“甘泉宮走水了!甘泉宮走水了!”
宮裡頓時熱鬧起來,這麼熱的天氣卻吵得人不安靜,鬱華被濃煙嗆的幾乎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地卻聽見人有人說瑾嬪娘娘在這兒,然後她就昏了過去。
待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一間乾乾淨淨的屋子,還是皇家特有的佈置,她沒死。
“這是哪兒?”
她問着站在一邊低頭緘默的宮女。
“您醒了,您這是在蘭宮,皇上就在外頭坐着呢。”
那宮女趕緊過來搭話。
“我宮裡的人呢?”
“因發現的及,都沒什麼大礙。”
她聽了,心也就放下了。
“奴婢去叫皇上。”
那宮女半是徵求半是肯定的說道。
“去吧。”
好久不見,男子的面容卻並沒什麼變化。他素來愛穿家常衣裳,然而腰間那九龍搶珠的玉佩昭示着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她預演過許多次與他再見的場景,於是她給了一個恰倒好處的悽婉的微笑,淚盈盈的說:“臣妾有罪。”
那是她從未給過的姿態,她半低着頭,帶着虔誠無比的恭敬,等待着必然的寬恕。
“你受驚了。”
“臣妾這半年來獨居甘泉宮,日子雖冷清寂寞,卻讓臣妾明白了很多道理。那天的事是臣妾不好,臣妾知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幾個月想必你也過的辛苦,朕事後聽說你這幾個月與婢女同時,又日日抄經,可見你的悔改之心。”
沈煥語氣誠懇。
“皇上都知道了?”
“你的婢女都與朕說了。”
她聽了,欲起來行禮,卻被沈煥制止:“你好好躺着就是。”
“聽說皇后娘娘的身子已大好了。”
她問。
沈煥點點頭。
“這可真是上天庇佑。”
“逸恆很是乖巧。”
“能被皇后娘娘教養,是他的福氣。”
“瑾嬪。”
沈煥的語氣突然鄭重起來。
“朕想讓皇后親自教導三皇子。”
她本來握着沈煥的手,不知不覺鬆開了。她的理智告訴她你要微笑,你要說這是逸恆的福氣,你要得體的點頭。可是如果孩子都沒了那還要理智何用。
“皇上,臣妾已經沒了玉簌,臣妾不能,再失去這個孩子。”
“朕保證你還會有孩子。”
他安慰她。他的聲音是溫柔的,可是他所說的話卻是那樣殘忍;該如何是好。
“皇上,逸恆不該是臣妾邀寵的籌碼;臣妾的每一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
沈煥的臉色有那麼一點不好看。
“你累了,先好好歇着吧。”
他揭過了這話不提。
“皇上最近也沒睡好吧。”
“朕,這幾日都守着你。”
她微笑。
“臣妾何德何能。這是臣妾的罪過。”
“是朕自己願意的。”
是爲了她還是爲了她的孩子。她不忍也不敢戳穿他,於是她只是溫和的微笑,說:“皇上對臣妾真是好。”
“你先歇着,朕改日再來看你。”
“皇上。”
“什麼事?”
“臣妾想見見逸恆。”
“行。”
他篤定的對她說。
隔天奶孃就抱了逸恆過來,孩子長大了,也長高了,可是卻不認識她,她抱着他的時候他盯着她瞧了好久,就哇哇大哭了起來。
周圍人的臉色都很尷尬。
“我這麼久都不在他身邊,他不認得我也是應當的。”
她說。
晚棠如今都被准許待在自己住的屋子裡養傷,如今伺候她的宮女都是吳婉華撥過來的,因爲知道伺候她的日子不會太長,也都不敢搭話。
還是逸恆的奶孃大着膽子說了一句:“小孩子都是這樣,長大了也就好了。”
她瞧了那婦人一眼,面龐白淨,一副怡人的面孔。她還是自己那時候親自挑的。
“逸恆最近睡得好不好,可有吵着皇后娘娘?”
“三皇子睡得好,吃的也好,如今身子也強健,主子摸摸三皇子身上的肉就知道了。”
“是比之前要結實。”
她一直低頭瞧着孩子,連與人說話也不擡頭,聲音又低又溫柔,充斥着拳拳的愛意。
大約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奶孃小聲地提醒她:“主子,奴婢該帶三皇子回去了。”
她怔住。
“奴婢知道主子捨不得,可是這是皇上的命令,還請主子三思啊。”
“你抱他走吧。”
孩子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長得白淨,穿的也漂亮;奶孃硬着頭皮把孩子從她手上抱走,看她一副呆呆的樣子,心裡頗是不落忍。
一行人走後有宮女端了湯上來,說是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特地做了給她壓驚的,她說了句放那吧,就翻身睡下了。屋子裡燃着的燈一跳一跳地撩人眼睛,她又讓宮女把燈全吹了,翻來覆去的到天明。
翌日一早吳婉華就來瞧她。
“鬱姐姐安。”
“坐吧,別站着了。”
她說。
吳婉華如今並不像以前那麼得寵,不過打風口浪尖退下來也不是什麼壞事。她出身低,若在專房專寵難免惹人妒恨,如今別居一宮,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也好。
“甘泉宮要重新修葺,姐姐還要在這多住些日子;還請姐姐不要嫌棄這裡簡陋纔好。”
“不會。我素來不挑剔的。”
吳婉華抿嘴笑笑。
“其實蘭宮缺一個主位,姐姐主這裡也相當。我瞧着姐姐臉色不是很好,是宮女伺候的不盡心嗎?”
“你宮裡的宮女都□□的很好。”
“那姐姐這是?”
兩個人四目相對,她看着鬱華笑,鬱華卻不笑。
“我擇牀。”
“是了,姐姐是富貴鄉里養出來的,不比我皮糙肉厚,睡哪兒都一樣。”
在宮裡帶的時間久了,很多人就習慣說話帶刺,她瞧着一副風流態度的吳婉華,想起來她剛做仕女的時候怯怯的樣子,不知怎麼的竟有點走神。
“姐姐。”
吳婉華看她良久不說話,就小聲喊了她一句。
“姐姐想什麼呢?”
“沒什麼。”
吳婉華臉上寫滿了不信這兩個字。
鬱華卻沒理會她,只是勾勾嘴角一笑。
吳婉華便也沒有再說話。
吳氏走後她又在牀上躺了會,就讓宮女伺候她起來。花房送過來的百合沾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她將花枝折斷,對身邊的宮女說:“讓花房以後送些盆栽來。”
宮女低頭小聲答了句是,卻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她又問身邊的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回主子話,奴婢叫雲淡。”
之後又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
吳婉華回了房,託着腮翻書看,邊翻邊跟甘草說:“聽說皇上要把三皇子交給皇后撫養,瑾嬪她肯定很傷心。”
“奴婢瞧着瑾嬪是個賢德的,怕也不會說什麼。”
“哪會有爲孃的原意把自己的孩子拱手讓人。”
她頗有感觸,邊說着邊又翻了一頁。
其實吳婉華本來不識字,最得寵的時候沈煥頗喜歡找她說話,那時候又趕上榮昭儀懷着孕,每次沈煥瞧完榮昭儀就直接宿在她的房裡。她也算有心計手段,平日裡就纏着沈煥教她識字,因她學得快,沈煥也樂意教;如今不敢說精通詩詞歌賦,但看看志怪演繹什麼的倒也足夠。
想起那段日子,那真的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回味值得評說的時光了。她不過一個小小宮女,何德何能,竟能擁有許多世家女子都不曾擁有的專房專寵。即使如今風光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