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援朝,還記得咱們小時候的事情嗎?
援朝臉上的肌肉無聲地震顫着,很高深莫測的一種表情。她想真該去摸一摸援朝的手,用她的溫暖的目光。她覺得她似乎看見了援朝的微笑,似有似無的那一種。在那一陣令人恐怖的震顫之後,竟是從援朝身體中說不出的那個部位發出的一種很奇妙的笑聲。
她很茫然。
她不知道援朝還記得些什麼。
她想她也許不該來看援朝。或者至少是她不該單獨看援朝。
援朝就坐在那裡,很威嚴的樣子,對她視而不見。
房子很大,空蕩蕩的。窗外是枯樹。援朝的那把高靠背的木椅就在房子的中央。援朝坐那裡,高高的。他目空一切。彷彿他就是王。然而他孤零零的。他看不見她是因爲他聽不懂她的話。
她悄悄走近援朝。她拼命想喚起援朝舊時的記憶。她幾乎是跪在了援朝的腳邊,讓她低聲的訴說吹進援朝的耳畔。然後她小心諦聽着。她很怕聽不到援朝的應答。
她訴說着。她很徒然。援朝沒有表情。最後,她提到了好的婚姻。
這時候她看到援朝的眼角竟淌出了一滴很堅毅的淚水。然後他的口水又毫無控制地順着嘴角流了下來。緊接着援朝突然扭轉頭,問她,我在哪兒?那時候,我呢?
她終於鼓起勇氣去抓了援朝的手。
她想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觸到了援朝的手。這是一雙很枯硬的手,她觸到它們時有種溫熱的萌動油然而生。
但援朝很快抽出了他的手。他用那雙枯硬的手很費力地從他的屁股下抽出了一本破爛不堪的書。他說,這是我們抵抗的武器。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口齒竟很清楚。接下來他又嗚嚕嗚嚕地說了很多。她仔細辨別着。她終於聽懂了,援朝是說,我們是有思想的,是不能被愚弄的。
那書已經被揉皺,彷彿已被翻過千遍萬遍。她不知道那是本什麼書。援朝將那書抱得很緊。她想她真的不該來看援朝。
房間裡只有一張木板牀。很髒的牀單。
援朝不斷被拋棄着。最後拋棄援朝的人,是和他結了差不多三十年仇恨的他的父親。他們住在同一座房子裡卻彼此不講話。他們恨着。直到援朝母親去世的那一刻。那一刻,突然間地,一座架在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最溫柔美麗的橋塌了。直到此刻援朝的父親才意識到,原來,他對援朝也有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從此,這位年邁的父親便開始在這一份至死不渝的責任和冷默中照顧援朝。後來,父親也死了。
這些是抗美有一天流着眼淚講給她的。
所以,她才決定了來。
援朝說,他累了。於是他站起來,挺胸昂頭,但是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搖搖晃晃的。很重的腳步。她想去扶他,但是援朝奮力甩開了她。援朝的嘴裡咕嚕着。她聽清了援朝是在說,很累。沒有時間了。他一點也不想再費力去理解別人的語言和思想了。他扭轉頭,問她,爲什麼沒有人來聽我說?
援朝的口水流了出來。他的手痙攣。他摸不到他的嘴角。
她走過去。掏出很潔白的女人用的手絹。她用這條手絹去擦援朝嘴角的口水。她竟沒有嫌棄。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援朝依然偉岸,並且像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樣也開始發胖了。
援朝突然低下頭來,認真地看着瘦小的她。他臉上的肌肉又開始震顫,他身體中又發出了那種很奇妙的金屬一般的響聲。
援朝在笑。
然後到了黃昏。
很美的黃昏。
她對援朝說,我要走了。
她說不清自己在援朝身邊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他們已經有十幾年不曾見過了。但是她想她並沒有嫌棄援朝是一個病人。她沒有像抗美那樣總是抱怨援朝的存在。援朝爲什麼不可以存在呢?
她說,我走了。
援朝在黃昏朦朧的光線中有點癡迷又大惑不解地看着她。
她感覺到了那一絲看不出的柔情。她爲此而怦然心動。
援朝突然問她,爲什麼穿這件衣服?
這衣服怎麼啦?
我能看見你的這兒,這樣不好。援朝走過來,用笨拙枯硬的手拉扯着她的絲巾,蓋住了她裸露的胸膛和脖頸。援朝說,這樣就好了。
她退着。
她已經握住了木門的冰涼的銅把手。
援朝一直看着她,很詫異的神情。然後他皺着眉頭很認真地問她,你是誰?
那一刻她覺得她想流淚。
她立即拉開門走了。
她沿着黑洞洞的樓梯一階一階向下走着,她聽見援朝在那空空蕩蕩的房子裡大聲地問着,你還會再來嗎?
她來到了抗美的家。
抗美穿着真絲的吊帶睡裙。抗美的家很豪華也很舒適。抗美濃妝豔抹,手指夾着一支細長的香菸。
抗美爲她煮咖啡。
她告訴抗美,剛剛,她去看了援朝。
去看我哥哥了?幹嗎去看他?我跟你說過一千次了,你不要去看他。他會毀了你的。
可我覺得,他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糟。
你得出這種結論我很高興,但是不要再去看他了。
現在誰照顧他?
我。有時小弟也會去。你知道,他並不需要人照顧。抗美聳聳肩。他能獨立生活,他也能做飯,你沒看到嗎?其實他沒有什麼別的毛病,他只是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年代罷了。不說他了,告訴我,你真要離婚嗎?
她說是的。很難維持了。她說我們都不願勉強,已經開始在做離婚的事了。
抗美說,你能堅持那麼多年也真不容易。其實一個人更好。就像我哥哥。他現在很專心。你看見他屁股下的那本書了嗎?那是本《資本論》,他至少已通讀了十遍。是我勸我嫂子離開他的。我不想看着我嫂子整天跟着我哥受罪。太壓抑也太不人道了。我嫂子每天要生活在援朝的年代裡她實在喘不過氣來。爲此我媽媽恨我。但沒辦法。從此援朝的病越來越重。後來我嫂子也想帶上孩子去看我哥哥,但我媽媽不讓她們進哥哥的房子。我媽媽最愛的就是援朝,她一直認爲援朝是我們三個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但自從我哥哥病了,她的精神支柱就倒塌了。
她站起來。她說很多次,我們班同學約好了去看援朝,但是我都聽你的,沒去看他。
抗美說,我現在依然希望你不要去看他。
他已經不認識我了。
他能認識的人很少。
記憶都被什麼抹去了呢?
天知道,算了吧,你,還是想想你自己的生活吧。
總之,從他的家到你的家來,這中間就像是隔了一百年。援朝真是很可憐。他怎麼會變成這樣。那時候,我們多少人都崇拜他。只是,抗美,我想,你們該常去看看他。
你怎麼知道我們沒去看他?連你也這樣說。所有人都來挑剔我和小弟。說我們如何如何不管援朝。他們全他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誰又像我們這樣去管援朝了?我們一直揹着他。他就像沉重的包袱,我們……
抗美很激憤。她流着眼淚。
她說,我理解你,所以,我不想聽你的勸告,我會常常去看他的。
結果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買了一大束鮮花。那花很豔麗,有玫瑰和康乃馨,還有淡淡的清幽的香。
她熟悉援朝的家。那是一座法國人修建的很古老的房子。有很大的院子,噴水池,花壇和草坪。木樓梯向上盤旋着,因年久失修,踩上去會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彷彿很疼痛。她從七歲時就到這座房子裡來過,在援朝的家參加學習小組。在很大的院子裡玩兒。熟悉抗美和小弟。
她抱着那束鮮花。
她走進大門時,看見援朝就坐在房子前的石臺階上。
她走過去。她輕輕叫着,援朝,援朝我來看你了。
但援朝對她卻依然視而不見。
她無奈地捧着那束鮮花坐在了援朝身邊。石階很涼。很涼的涼意緩緩地浸上來。
援朝望着一個茫然的前方。他很執着,沉默不語。她坐在他身邊。她覺得她坐在他身邊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她甚至覺得有點浪漫。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在美麗的花束中,背後是雕花的破損的廊柱。
這樣很久。
她也沉默着。
然後援朝突然扭過頭來,對她說,我在思想。
援朝在說這幾個字時,那口水就又從援朝的嘴角順着“我在思想”這幾個字流了下來。而她又掏出了很乾淨的白手絹,爲援朝把口水擦乾淨。她爲自己依然沒有嫌棄援朝而感到欣慰。
然後她說,外邊太冷了,援朝我們回去吧。她用手去拉援朝,先被援朝拒絕了。但後來援朝還是跟她站了起來。他們一同走進那座陰森而冷的房子。走廊裡很黑。木樓梯的扶手上遍是灰塵。那盤旋而上的木樓梯吱嘎吱嘎地搖晃着,彷彿隨時會倒塌。
她找到一個很髒的罐頭瓶子。她很認真地洗乾淨,然後把花束放進去。這時候,午後的斜陽正透過援朝家的西窗射進來,照在花上,那花便顯得格外鮮豔。她擺弄着。她覺得這些花很美,象徵着生命。她想用這些象徵着生命的美麗的東西來裝點援朝的房間,這空蕩蕩的房間和靈魂便會變得溫暖。她擺弄着,覺得很滿意。然後她突然聽見援朝在她身後甕聲甕氣地說,這是什麼?
是花兒。她扭轉頭。她不知道援朝是什麼時間走過來的。援朝離她很近。援朝的呼吸像暖風一樣正一陣一陣地吹到她的臉上。她有點緊張。她看着援朝。她看援朝突然間伸出手臂,抓起了玻璃瓶中的那束鮮花並奮力把它們扔到了牆角。那花水淋淋的。她的眼睛裡也頓時水淋淋的。然後她聽到了援朝身體中發出的那種令她恐懼的奇妙的笑聲。她想,援朝的思維是正常的。因爲他痛恨花,他痛恨一切溫情和美麗。笑過之後,他又說,你今天的衣服很好。蓋住了你的這兒。他說着用手去指她的胸膛。她側轉身離開了援朝。
她看見了那花束被遺棄在角落裡。
但是她也不想再去拾起它們,不想再去堅持什麼溫情。
她坐在了援朝的木牀上。
援朝笨拙地走到她身邊。他問她,你生氣了嗎?
她不理援朝。而援朝卻又溫順地像個孩子般坐在了她腳邊的木地板上,執着地看着她。
援朝說,我也曾愛過一個女孩。後來她突然不理我了。
她想不到援朝會說這些。她的心縮緊了,縮成了一團,很疼。她看着援朝,聽着他很慢的訴說。
援朝說,她很像你。我曾在兵團給她寫過很多封信。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回信了。
援朝的臉很蒼白。她覺得援朝可能貧血。他整天待在屋子裡總是見不到陽光。也許援朝終究還是個病人。
我的信都石沉大海。你能告訴我她爲什麼要這樣嗎?援朝執着地望着她。援朝幾乎熱淚盈眶。在陽光的照射下,援朝拉雜的鬍子中那些白色的胡茬閃着光,那是種莫名其妙的光澤。
她很感動,也很悲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觸摸援朝臉上的那些閃光的鬍鬚。
她說,援朝,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想,那時候她也許並不想傷害你。你們在一起沒有前途。那時候她只想能有一把紅色的傘,爲她遮風避雨。和你在一道只能是在黑暗中越陷越深。她身不由己。援朝你也許能夠原諒她。你能嗎?
援朝沉默着。
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之後,援朝才說,你很好。你能夠幫助我思考。
他們就那樣坐在午後的陽光裡。
她當然記得援朝的那些信。那是些初戀的信,但愛中卻充滿了濃郁的革命。援朝在信中說:不要相信中央的某人。某人是一肚子男盜女娼。援朝說,今天的革命有違我們的初衷。我們的一腔熱血被利用了。而摘取革命果實的卻是那些欺世盜名之徒。多慘,大革命就這樣被斷送了。援朝又說,我恨當權派的老爹。我本是被革命拋棄的人。但我以雙倍的革命性去行動,結果革命不得不接納我。援朝還說,現在年輕的陣營裡,叛徒越來越多。而你不同。你是真正的戰友,我會永遠信任你。
在那些遙遠的記憶中,援朝始終是一位英雄。
而英雄末路,就是眼前的這個蒼白的但依然英勇的病人。
然而援朝說,我沒有病,是人們不願理解我。誰也不想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願知道。援朝,告訴我,是什麼呢?她問。
是思想。哲學還有政治經濟學。馬克思,猶太人的靈魂……
援朝的語言充滿了力度——
你知道拉賓嗎?拉賓也是猶太人……
我還迷戀一種綠色的軍裝……
拉賓爲和平而戰……
還有偉人的像章……
可拉賓死了。
這一切我全都失去了。
是被阻止和平進程的人殺死的。
可是沒有鬥爭,怎麼會有和平呢?
她擦掉援朝的口水。她到廚房爲援朝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然後她走了。她沒有去管門後的那束爛漫的鮮花。遲早要枯萎的。她想。她在跺着吱吱嘎嘎的木樓梯向下時,又一次聽到援朝在他空蕩蕩的房間裡大聲地問,你還會再來嗎?
她有了一種很古怪的念頭。她突然想滿足援朝的所有願望。她覺得援朝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可憐。她覺得她不忍心讓援朝得不到他想要的那些東西。於是她開始行動。她跑遍了全市所有的新華書店,最後才從一個書庫的落滿灰塵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那角落很陰暗,遍佈着蛛網。書店的經理說,已經沒有什麼人來買這套書了。這書很珍貴,但並沒有昂貴的價格。然後她又費力去找那種綠色的軍裝。三十年前的那一種。她要通過部隊裡的服役多年的朋友。還有那些偉大的像章……她疲於奔命。但她做着這一切時卻有一種從來未有過的心甘情願,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是爲了援朝。爲此她毫無怨言且感到幸福。她並不覺得是在背一個沉重的包袱。援朝絕不是累贅。他依然是昔日的英雄。
她同時在辦的還有她離婚的手續。她同她的丈夫是平靜分手的,她很感謝她丈夫沒有因離婚的事而給她更多的煩惱。因此,她甚至還有點留戀她這個舊日的家庭。可惜他們在家庭中已經越來越沒有了共同的話語。而原本就沒有過愛。她的唯一的愛曾經是在夜以繼日的思念中給予援朝的。但援朝在當時彷彿是地獄中的人。她想不到援朝會給她寫信。那時候她真不知道該把援朝的那些沉甸甸的信往哪兒擱。她很怕。援朝是個危險的人。後來,她還是選擇了她的丈夫。那是一種太普通太平和的生活。沒有慷慨激昂也沒有理想和光環。她丈夫給予她溫暖而平靜的日子,給予她牀上的溫和的撫愛和關懷,給予她沉淪和麻木。
她麻木了。便到了盡頭。
後來常有小學的同學前來看她,彼此互通歲月的信息。人們進入了懷舊的時代,於是人們重提舊事。他們告訴她援朝的消息。說援朝在遙遠的兵團曾瘋狂地迷戀她。後來援朝返回城市,當工人;後來又結婚,又離婚;病了,不再能工作;雙親病逝。最後,援朝只剩下了一個人,與他的思想相伴。
她依然麻木,無動於衷。但她始終保留着援朝二十幾年前寫來的那些信。她把它們收藏在一個很難找到的地方。她自己也從來沒去動過它們。她想因爲那是歷史。歷史應當就意味着遺忘。
她想給援朝一個驚喜。
當她那天提着沉重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抱着綠色的軍裝,揣着各類偉人的像章,推開援朝房間的木門時,她看援朝還站在他的高靠背的木椅上高聲朗誦着高爾基先生的《海燕》。
在蒼茫的大海上……
她覺得耳目一新。她已經久未聽到這鏗鏘的旋律了,她被震動。
援朝看見了她。
那花束依然躺在牆角。它們終於枯萎凋謝,但花的色彩卻被奇蹟般地保存了下來。
援朝看着她愣在那裡。
……有一隻海燕……
背下去,援朝。她輕聲鼓勵着援朝。
有一隻海燕……
援朝堅持着。
但是他突然從他高靠背的木椅上跳了下來。他走到她身邊,突然間很緊地抓住了她。她覺得是她的心被援朝抓住了。她突然有了種慾望的衝動。
她一件一件地把她爲援朝弄到的禮物拿給援朝看。那些東西被攤得到處都是。她從未見過援朝如此的興奮。他趴在地上如獲至寶。他茫然的目光中閃過一陣一陣的驚喜。
她把綠色的軍裝小心地穿在援朝的身上。她還爲援朝紮上皮帶,佩戴上閃光的徽章。她擺弄着援朝。援朝很順從。很快援朝給予她恍若隔世之感。援朝驟然間英姿颯爽。她意識到也許援朝纔是她畢生的所愛。
援朝並沒有瘋。
援朝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很完美。
而她離援朝也並不遠。她依然是援朝的崇拜者。然後她哭了。一股驟然爆發的力量使她有力氣抱住了偉岸的英姿勃勃的援朝。
這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說,別把你的靈魂賣給魔鬼。但是她不管。她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她曾十分熟悉的鶯歌燕舞紅旗飄飄的時代。
她很感動,醉酒的感覺。她開始扭動身體,像一個精靈,與英雄舞蹈。她無比興奮。她的各種鈕釦不斷地迸向援朝空蕩蕩房間的各個角落,然後永遠地躺在了那裡。她開始用身體摩擦着援朝。她認爲那是愛的撫慰,她想使援朝笨重的身體和他的沉重的大腦,全都甦醒。
她竭盡全力。
她用柔軟的身體訴說。
援朝目瞪口呆。他驚異地而又有點癡迷有點貪婪地看着她的身體。一個女人的**的身體。
援朝擡起手臂,卻不敢觸摸她。援朝很焦慮,突然間滿頭大汗。後來援朝哭了。他的眼淚和口水一道流了下來。
她抓了援朝的手臂。她把援朝的大手按在了自己腰間的肌膚上。她又一次看到了援朝臉上驟然掠過的那痛苦的震顫。她很難過,她對援朝說,這不是罪惡。你懂嗎?還記得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故事嗎?他們也上牀,也生兒育女,可他們仍是偉人……
突然間,抗美推門進來。
抗美走進黑洞洞的房間。她打開燈。她想不到看見穿着一套綠軍裝的援朝正趴在一個**的女人的身上。
抗美很驚訝。簡直是不可思議。抗美走過去看見了正躺在木地板上的那個女人。
是你?
女人站起來。她開始緩緩地一件一件穿着衣服。她的背部已被粗糙的地板劃出一道一道血痕。那傷口在洇出一個個細小而精緻的血珠。
怎麼回事?抗美不解地問着她。在援朝身上找刺激嗎?你這樣是不是太卑鄙了?
你誤解我了。女人心平氣和地說。我需要這些,援朝他也需要。看到援朝這樣,我才真正意識到,我仍然愛他。你不覺得他很偉大嗎?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他沒有病。你們爲什麼一定要認爲他有病?我們在一起很正常,像正常的男人和女人……
你怎麼啦?我怎麼聽着你說話也不對勁兒呢?
援朝他正在引領我,他已經把我帶走了……
你別這樣。抗美去拉那女人。你怎麼能跟援朝這種瘋子走呢?難道你也瘋了嗎?
援朝站在一旁顫抖着。口水從嘴角流下來。她走過去,用潔白的手絹擦掉那口水。然後她讓援朝坐在了那高靠背的木椅上。她把那本被揉皺的《資本論》塞在了援朝的手裡。援朝開始平靜。援朝的喉嚨裡開始低語。她緊靠着援朝。溫柔地凝望着他。她的沒有鈕釦的襯衣敞開着,裸露出她潔白而豐滿的胸膛。她用手指輕輕梳理着援朝的頭髮。她用動人的嗓音在援朝的耳邊輕聲朗誦着:
在蒼茫的大海上,有一隻海燕……
像催眠的夜曲在援朝的房間裡飄舞迴盪。
他們不再理抗美。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他們已經對抗美視而不見。
抗美滿懷傷痛。那些激昂的隻言片語在她的心頭不散。她不忍再看那殉難的男女。她扭轉身。她關掉了房間的燈。她在黑暗中聽到援朝在問着,你是誰?然後,她走了。她想,這一切也許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