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很好說話,但是呢又感覺非常不好說話。
因爲仔細想想,從和老漢開始有交流,他們之間其實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掌握到。
現在也是一樣,老漢在那兒操作,其他人就在身後跟着看,不管你們看不看得懂,反正老漢是不會講解一句的。
樓國章還好一點,畢竟他也是正統的苗醫傳人,老漢的操作對他來說沒有什麼難度。
同時老尤也還行,也沒有因爲看到患者身上流出黑血,就表現的一驚一乍,只是因爲血的顏色太黑,讓他稍微的有點不理解。
其實說白了,就是因爲他什麼都不懂,所以才能這麼平靜。
但是曹源清就不行了。
作爲一名正統的中醫大夫,首先對於老漢能把一個偏癱在牀的患者,用兩個月的時間治療成現在這個狀態,這就已經讓他很震驚了。
其次就是這個治療方法,在他看來着實有點潦草,還有點看不懂。
杜衡治療中風的成功案例,只要能找到的,他基本上全都看過;所有關於中風項目所發出來的文章,他也是一個不落的學習過。
那杜衡治療的那些患者中,有兩個月就恢復到這樣的病例嗎?
有,而且還很多。
但是縱觀杜衡成功的那些案例,每一個都是湯藥、鍼灸、按摩一起上,可謂是一個立體化的治療模式,而這是能說的通的。
可老漢的治療方式,先不說工具了,單就是縫衣針點刺加拔火罐,他就覺得實在是有點太簡陋了,而且整個過程也可以說是非常的簡單和敷衍。
就這樣的手段,能把一個偏癱的患者救回來,他是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點假。
雖然他知道苗醫和中醫一樣,確實有治病救人的能力,但就今天看到的東西,要治療好偏癱這種病,他心中多少是有點存疑的。
老漢還是那副老樣子,根本就不管身後的杜衡幾人,只是熟門熟路的找到患者家裡那大卷且粗糙的衛生紙,很小心的擦掉針刺位置流出來的黑血。
而杜衡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心中對於老漢的治療手段和理念,也是越發的有了把握。
老漢不管別人,又撕了一點紙,墊在了患者剛纔點刺流血的地方,隨即在針眼的周邊,輕輕的用手不斷地按揉擠壓,有點類似於中醫按摩的手法,但又看着不太像。
在老漢不斷地按揉過程中,針刺的地方緩緩的開始滲出血水,而滲出的血水,剛開始的時候顏色還有點深,但是隨着滲出的血水越來越少,血水的顏色也越來越淺,最終和正常的血液顏色相同之後,老漢就停了手。
隨後將所有擦過血的紙,用一張大紙包了起來。
“牙子,拿到他家門前的地裡埋了,記得坑挖的深一點。”
老漢把手裡包好的垃圾遞給了樓國章,樓國章也是一聲不吭的拿上就走。
剛出患者家門,老尤忍不住好奇的問樓國章,“樓醫生,那些紙爲什麼不燒掉,而是要埋起來?”
樓國章看了一眼前面揹着手的黎師,隨即低聲的解釋道,“那些血裡面有毒,而且是劇毒,是不能隨便扔的。
至於你說的燒掉也不行,因爲毒氣會在燃燒中擴散,而且燒完的灰燼中也會有毒素殘留,處理不好會有意外發生。
地裡埋的深一點,也就是三五天的功夫,毒素全部就被土地分解消化掉了,一點危害都沒有。
而且只要不是存在刻意行爲,也就不存在被人挖出來的風險。”
杜衡在旁邊聽着樓國章的解釋,心中猜測也算是從側面得到了驗證,不由的輕輕點了點頭。
至於老漢的處理方式,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裡是遠離現代化、精細化管理的農村,不可能按照醫院處理有毒有害物質的方式來處理,而且這種方法肯定是人家幾代人的經驗之談,他一個門外漢,還是少插嘴爲好。
杜衡本來準備的是,離開患者家裡了,就和老漢好好的聊聊。
但是萬萬沒想到。。。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杜衡他們跟着老漢溜蹓躂達的下了山,當時也沒覺得什麼,但是現在又要跟着老漢一步一步的往山腰上走,卻發現對他們的考驗來了。
杜衡他們幾個,全都是腦力勞動者,上班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坐着的,就算是下班回家了,也沒幾個鍛鍊的。
這不老話都說了,久坐傷肉啊,他們這幾個人全都參加工作十來年了,尤其是老尤,更是過了四十的門檻,所以讓他們在走山路的時候,還能和老頭說話,那真是太看得起他們了。
因爲他們氣都有點喘不明白。
更重要的是,老頭就沒有降速的打算,也沒有聊天的想法,這纔是杜衡他們不說話的主要原因。
只是拐了兩個彎,和老頭的距離就拉開了。好在他們都有自知之明,也沒有再去追老漢的步伐,走走停停的按着自己的體力來,等他們再次走到老頭家裡的時候,老頭又坐到他那小板凳上開始抽菸了。
幾個三十來歲的壯年,和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一起走山路,結果完敗。
好在老頭已經給他們每個人都倒了杯水,就放在他們之前坐的位置上,讓他們在坐下來的時候,能趕緊的溼潤一下乾澀的喉嚨。
而就在杜衡幾人喝水的時候,老漢在吞雲吐霧的間隙突然開口說話,“杜大夫,你看我這法子,能不能治好這個半邊風?”
喝了老漢早早倒好的溫開水,杜衡也感覺自己有點緩過來了,只是在聽到老漢的問題後,杜衡卻是不由的苦笑了起來,“黎師,您就別開玩笑了,剛纔那位大哥的情況樓醫生都說過了。
如果這都不算治好,那我都不知道什麼樣的情況才能算治好了。”
老漢聽着杜衡的回話,第一次在杜衡幾人面前露出了幾分笑容,眼底也是多了一些掩飾不住的得意。
“都是些粗鄙簡陋的法子,也不知道杜大夫能不能看得上,能不能過得了你說的那個什麼師承?”
說歸說,笑歸笑,老漢還是間接的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老漢雖然是用開玩笑的話問出了問題,但是杜衡卻不能用開玩笑的話來回答,而且不光不能開玩笑,他還得非常正式認真的給出答案才行。
所以杜衡沒有着急回答,而是再次喝了口水,稍微的給了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
略微的思考了一下,心中有了裁定之後,杜衡這纔看着老漢認真的說道,“黎師,我看了您剛纔的整個治療過程,應該就是苗醫醫學理念中的‘從外治內’。”
“看來牙。。國章說的沒錯,杜大夫真的是專家啊,這你都知道,不錯。”老漢略微有點詫異的看了一眼杜衡。
但是杜衡沒有因爲老漢的誇獎,而露出一絲一毫的得意,反而更加認真說道,“您剛纔的用了點刺,還有拔火罐的技法,目的應該是對患者的筋脈進行刺激。
一呢應該是通絡活血,二呢應該是最重要的,也就是散淤。”
曹源清聽到這裡,臉上閃過一道迷茫後問到,“杜教授,你確定是有散瘀的作用嗎?
咱們中醫的裡的散淤,可不是這麼來散淤的。”
杜衡轉頭對曹源清笑了一下,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肯定不會錯的,就是爲了散淤。但是按照苗醫的理念來說,應該叫做排毒。”
“排毒?”
“對,排毒,或者說拔毒。”杜衡輕輕點頭,“苗醫理論認爲,人生病是因爲身體臟腑、經絡中毒導致,那麼只需要將毒素排出,病情也就會好轉。
所以造成半邊風,或者說半身不遂的氣血鬱結,就是發病的根本原因,那也就是‘體內之毒’。
那麼要治療半邊風,除了滋養經脈,那還得把‘毒’排出去才行。”
在杜衡看來,不管醫學上的技法多麼的絢麗,歸根到底是離不開根本法的,只要掌握了根本,那麼方法就只是從這個根本上延伸出來的‘術’,是爲這個‘根’來服務的工具。
比如現代醫學,它的根本就是‘現代生物學’,所以現代醫學下所誕生的種種治療方法,就必須得在‘現代生物學’上找到落足點。
而中醫的根本是陰陽五行,所以它的治療技法,不管是湯藥還是鍼灸推拿等其他方法,都是在這個基礎上延伸出來的‘術’,必須得用陰陽五行解釋得通才行。
同樣的,苗醫也是一樣,只要理解了根本,那麼‘術’的施展細節雖然不知道,但是原理卻能明白。
杜衡看曹源清不再追問,繼而轉頭繼續對着老漢說道,“黎師用了點刺,又用了拔火罐,這應該是算是一種外治的複合療法。
但我認爲,不論是點刺還是拔火罐,都只是表象,真正起到治療作用的,應該是黎師那個小瓶子裡的液體。
黎師,我說的對嗎?”
老漢臉色不變,在鞋底上輕輕的磕掉菸灰之後,一邊重新裝填菸葉,一邊輕聲的說道,“那杜大夫就繼續說說我那小瓶瓶吧。”
杜衡這會已經緩過神了,對於老漢的一些細微表情,他也能有所察覺。
這老漢說話的時候,雖然表現的很平靜,看似有點漫不經心,但是眼神卻有一點飄忽。
這就說明,杜衡剛纔提到的小瓶瓶,纔是老漢的命根子。
至於大大方方讓杜衡他們看到的點刺穴位、拔罐的東西,都是沒必要保密的東西。
杜衡深吸一口氣,看着老漢緩緩說道,“剛纔說了,黎師所用的方法,是爲了刺激患者的筋脈,這種刺激必須是非常強烈的刺激才行,要不然已經形成內淤而麻痹無力的經脈是感受不到的。
而想用外治的方法來達到內治的效果,把‘毒’給拔出來、排出來,同樣需要激烈強力的手段。
遵照苗醫傳統,及其從外治內這種療法的特點,那麼最好用,也是最符合常理的方法,就必然是‘以毒攻毒’。
結合黎師讓樓醫生處理染血衛生紙的情況,更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黎師所用的那些液體,是毒藥,而且是劇毒之藥。”
杜衡微微停頓,隨後向老漢問道,“黎師,我說的對嗎?”
老漢看了杜衡兩秒,隨後輕輕點頭,但沒有說話。
而杜衡也不在意這一點,在看到老漢點頭之後,他便接着說道,“黎師治病救人的能力毋庸置疑,等我和尤主任再稍作了解之後,中醫特許從業資格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因爲黎師所用之法涉及到了劇毒藥物,所以這個我必須要了解清楚,才能推進下一步的工作。”
話到這,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就是杜衡想要看看老漢的藥液配方。
但是老漢突然哈哈一笑,再次誇獎了杜衡一通之後,開始左顧而言其他,和杜衡聊起了中醫和苗醫的深層次聯繫。
甚至聊的深入之後,老漢還主動的提起了自己的另一個技法:硫黃針法。
杜衡已經把弩藥針法的原理搞明白了,那麼硫黃針法就不再顯得神秘,因爲它們的原理肯定是相同的。
其中不同的,也只是一個針法用弩藥,也就是自配的毒藥;而另一個則是用硫黃潤針。
同時在聊天的過程中,杜衡自己也是在思考弩藥的特性。
他現在雖然還沒拿到弩藥的配方,也沒有自己上手觀察配好的弩藥,但是根據自己推導出弩藥的劇毒特性,再結合苗醫從外治內的理念,那麼他已經推斷出,弩藥針法的治療範圍,應該是各類風症,還有各種頑固性疾病,比如說風溼性關節炎、類風溼性關節炎等。
即便不能完全治癒,肯定也能起到很好的緩解作用。
而硫黃針法,聽名字就知道用藥肯定是硫黃了。
這裡說的硫黃,不是大家常聽常說的這個‘硫磺’。
硫黃,中藥名,爲自然元素類礦物自然硫,作用爲解毒、補火助陽。
這個‘硫磺’,指的是是硫單質。
它們在中醫的說法裡,完全不能當成是一回事。
所以根據硫黃的特性,那麼硫黃針法的作用範圍,應該是就是針對寒、冷、溼所造成的疾病,比如風溼麻木、外傷腫痛等。
所以老漢不細說,杜衡自己也能推導出來。
而不管是弩藥針法,還是後面說的硫黃針法,關鍵的地方在於用的什麼藥,用多少的藥,選擇穴位或者說是下針的地方,它們的標準是什麼,另外則是每次下針多深算是合理。
當然,這些東西杜衡都不覬覦,他就想知道這個弩藥有多毒,是不是符合藥典規定的用量,或者說即便超出規定劑量,那能不能在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的接受範圍內。
畢竟藥典的制定,是在以西醫爲主的臨牀醫學指導下弄出來的,某些藥材或者適應症上,存在很多的不合理。
就拿現在的杜衡來說,如果真要拿藥典說話,杜衡別說是保住執業資格了,怕是坐班房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而這樣的情況,對於其他中醫名家,也是一樣的。
所以藥典的規定,也是稍微可以突破一下的。
但是,也不能突破的太離譜。
而老漢手裡的弩藥,杜衡從搞明白其原理之後,心裡就一直在打鼓,預感這東西可能會超過他的心理底線。
所以,要想用這東西搞定師承,不弄明白肯定是不行的。
而現在,杜衡也算是明白了,爲什麼之前的李教授突然要把苗醫這一塊扔出來了。
不是因爲他懶,而是太麻煩,並且這個麻煩很大。
杜衡現在都已經能夠想象的到,當自己拿着一份劇毒報告,給黎師定師承關係的時候,那場面會多麼的嚇人。
NND,自己還是太年輕了,輕易就跳進了這麼一個顯而易見的大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