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沒察覺陸離是何時出現的,還以爲他一開始就跟了出來,要說她在危險的地方亂跑,沒想到陸離到了溪水邊,先彎腰將手洗了。
“噗……”謝凝一看就笑了,忍不住想取笑他一句——知道太尉本事大,不曾想太尉連給婦人接生都會!然而一想到他爲何知道這些東西,謝凝便笑不出來了。她坐在石頭上,努力忽略心裡的感覺,道:“你也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不必洗得這麼幹淨吧?”
陸離也沒說話,只是在她旁邊坐下,道:“孩子的事,都是我不好。”
看到新生的孩子,觸景傷情的不止她一個。
謝凝沒想到他會忽然提到孩子這個問題,猝不及防地想起從前的事,叫她的心也難受起來。但儘管這樣痛,她還是沒理由遷怒他。
她沒打算原諒陸離,但孩子的事,追根究底,確實不是他的責任。謝凝別開頭說:“你不必這樣說。”
“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陸離低聲道,“我沒盡到責任,就是我的錯。”
“哦。”謝凝的語氣忍不住尖銳起來,“你要將陸震的錯擔在自己頭上?你以爲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發覺自己的語氣失常,謝凝也是一愣,轉過頭去不看他。
她與陸離曾有過兩個孩子,一個在隆昌二十一年春天,一個在隆昌二十二年秋天。
她是隆昌二十一年正月末嫁給陸離的,年紀還未滿十六歲,陸離也未滿十八歲。陸離雖在人情世故上成熟,於男女之事上卻也是一片白紙,兩人都不知道謝凝已懷了身孕,反而被身邊的丫鬟知道了她葵水停了,告知陸震她懷孕之事。她肚子裡的孩子是永定侯府孫兒輩中的第一個,陸震十分擔心她生下長孫,便慫恿陸離帶她出去玩。那時她不敢騎馬,只讓陸離抱着一起在馬上,進了山裡,陸震讓人將狼羣引來,陸離雖然殺了狼羣,她卻終究因爲顛簸而流產。
那之後,她傷心得不能自已,差點哭壞了眼睛。陸離既心疼又憤怒,差點將陸震殺了,只是被老侯爺攔着,陸震才被保住了。也是因爲此事,陸離開始意識到地位的重要,嫡子身份的重要,轉而拜驃騎大將軍爲師,投身兵戎。
那之後發生了許多事,謝凝當時年紀小,雖然極聰慧,但侯府對女眷管教極嚴,只有陸離纔會跟她說外邊發生了何事。謝凝也只知道陸震投靠了朝中的勢力,要與驃騎大將軍作對,陸離與驃騎大將軍聯手抵抗,最後還是不敵,驃騎大將軍只好自斷臂膀,擔下藏私兵的罪責,保住了陸離等一干弟子,自己卻被流放嶺南。
之後便是陸離執掌金吾衛,一步步與對方爭鬥。隆昌二十二年秋天,謝凝再度懷孕,陸離開心得不得了,不顧勞累每夜研讀醫書,發誓要保住這個孩子。今日之所以能讓莫愁平安生下孩子,也是那時讀醫書的功勞。只是,再多的醫書,也沒能保住那個無緣的孩子。
謝凝清楚地記得,那時她懷孕已四月,行動以諸多不便,留在侯府裡養胎。陸離出門前便交代過,他那日有大行動,恐怕連累她,要她在屋子裡千萬別出來。而對手卻十分狡猾,爲了絆住陸離的行動,竟然將蛇放進院子,她害得流產。
她不想陸離擔心,忍着痛要人去請大夫,要人瞞住陸離。只是最後陸離還是半途趕回來了,孩子……也沒能保住。她昏迷了三天,陸離也守了她三天。等她醒來,陸離安慰她之後,便親手將陸震扭到了大理寺前,以犯上作亂之名判了陸震斬立決,然後親手持刀,斬了陸震的腦袋。
那時他的情意與憤怒是完全不作假的,心疼也不是虛僞。她自流產之後身體不好,常常生病,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還嗜睡。也是他將她抱着,到處去看,到處去散心,希望她能早點好起來。可惜她剛終究沒好起來,他也被派往江南處理事情,回來之後,便要跟她和離。
孩子是心頭肉,感情是心頭痛,即便如今想來,她也差點忍不住淚。可叫她更心寒的是他的態度,先前還那樣如珍如寶地捧着,忽然說不要就不要了,做得那樣決絕,一點餘地也不留。現在還來做出一副懺悔的樣子,豈不是可笑麼?
而她不願爲這可笑的東西落淚。
謝凝忙仰頭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落下。
她已清楚,眼淚是最軟弱無用的東西,若不在愛她的人面前流,不是被當做卑賤無用,便是被當做心機。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越來越用力,刺痛越來越明顯,彷彿就要將手心抓破。就在此時,忽然一隻手將她的手覆蓋住,先是小心翼翼地握住,隨後強硬地將她的手心打開,不讓她傷到自己。另一隻手伸來,將她的眼睛捂住,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淚。
“你會好好的,你會比所有人都好。孩子……也會有的。”
謝凝心頭痛得好像要裂開一樣,許多陳舊卻不能腐朽的憎恨在心裡結痂的傷口下蠢蠢欲動,彷彿隨時都能噴涌出來,將她的理智淹沒,叫她不顧什麼天下權勢,只想拉着眼前的男人,一起下地獄去。
她用力掐着他的手,聲音顫抖,說:“孩子的事與你無關,可我,陸離,我真的恨你,恨你入骨!”
陸離遮住她的眼睛,卻遮不住自己眼中的傷痛。怎麼能不痛呢?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與她的孩子。可是他的痛在她看來如同虛僞,不讓她看見也罷。她說她恨他,他也只能聽進心裡,輕聲說:“我知道。”
他知道,他無可奈何,他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叫她不這麼痛。他就這麼站着,一隻手握着她的手,另一隻手將她的眼睛捂住,掌心下是她溼潤的眼眶,是她顫動的睫毛。他能遮住她的目光,卻無法阻止無數的悲傷從他的指縫裡露出來,更不能抱住她安慰她,只能將那她的悲傷千倍萬倍地積壓在心裡。何時她解脫了,他纔敢給自己解脫。
兩人靜靜地站在暖春的溪邊,流水潺潺,天邊漸漸亮起光,江南春早,溪邊的蘆葦已經冒出一點點綠色的新芽了。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只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依舊沉在子夜裡,濃稠如墨,化解不開。
許久之後,謝凝的情緒才平靜下來,她將陸離的手拿開,別過頭去用袖口輕輕地擦着,問道:“對小石頭,你怎麼看?”
她的聲音還是啞啞的,但理智已經都回來了,不願繼續方纔那個難堪的話。
陸離也只好跟着她轉了話題,將她放開,負手站在溪邊,道:“這小子野心不小,江南流民之困經過半年的發酵,很快要變成流民之亂了,必須立刻想辦法。”
謝凝點頭,方纔小石頭的話裡透着狠勁,彷彿恨不得造反,這或許就是大部分流民的心思:朝廷無用,不如反了!若是此時有誰登高一呼,再略施手段,想必會應者雲集。
“要怎麼辦呢?”謝凝沉吟道,“小石頭這孩子不簡單,而且……我擔心其他沒人照顧的流民會如何。江南要下雨了,陰雨連綿容易生病,氣候漸暖又容易滋生蚊蟲,若是當真造成了瘟疫,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解決流民的病。”陸離低頭看向她,問道:“你信我麼?”
謝凝一愣,擡頭看向他,他眼中卻黑沉沉的,看不見底下的神色,只是又重複了一遍:“陛下,你信微臣麼?”
她當然不信他,她哪還敢相信他?但眼下除了他再無別人能用,再者,他在江南呆過,對江南比她這個困在侯府、深山、宮殿的女帝熟悉太多。
“不信也得信。”謝凝垂眸,嘴角露出笑容,再擡頭已經是完美無缺又斯文秀雅的女帝了。“陸卿,這江南可就交給你了,你可別再次辜負朕的信任啊!”
陸離想到上一次辜負她的信任,那後果,他也沒力氣再承受一次。他點頭說:“那就請陛下先扮演臣三從四德的妻子,低調行事,將一切都交給臣。”
謝凝換上文雅秀氣的面具之後便從容了許多,彷彿剛剛在溪邊掙扎在憤恨裡的女子是虛幻一般,她微微福身,笑道:“那就看相公的了。”
這話裡的兩個字刺傷了陸離,他低頭看着她,問道:“若是、若是……”
他說得這樣遲疑,叫謝凝也好奇起來,“若是什麼?你想要什麼?”
若是我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的,能換你一聲真心實意的“相公”麼?陸離想這樣問,可是他心裡也知道答案,便不敢爲自己心上添一刀,只搖頭說:“沒什麼。你一晚不曾閤眼,若是困了,便去睡一下,我要同小石頭談一談。”
謝凝點頭,回到山洞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靠着歇息。陸離一直站在旁邊,等她熬不住睡過去,纔將外袍解下,輕輕蓋在她身上,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公子……”那邊莫愁已經醒了,雖然不能起身,但由衷地向他道謝。“公子救命之恩,妾身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
“不必了,是我娘子要我出手的。”陸離對站在一旁的小石頭說:“你出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小石頭皺眉,顯然十分不爽他這囂張的樣子,奈何他剛剛救了莫愁母子,便冷着臉站起來,同陸離走了出去。陸離將他一路帶到溪邊,才轉身盯着他問道:“方纔你同九娘說的那些話是何意?你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