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公司內部論壇,其實就是一個oa辦公系統。公司每個正式員工都有一個賬號,可以在系統裡上傳下載文件,也有一個小型的對話平臺,比qq羣簡陋得多,所以大部分員工都不會在上面聊天,上oa系統幾乎都是工作用途。
顧青裴也沒上過這個系統,重要的文件都是直接遞到他辦公桌上的,他從記事本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張霞當時給他註冊的賬戶和密碼。
他登上去之後,發現今天的在線人數空前地高,系統很快就彈出一條新郵件提醒,文件名字就叫“顧青裴”,顧青裴心臟微微一顫,不明所以地打開了。
裡面是幾張照片。
光線昏暗曖昧,背景一看就是酒店的客房,顧青裴在那幾張不甚清晰的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的臉。
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了。
他不會忘了這家酒店。那是在杭州的一晚,他和原煬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時候,倆人一起出差,原煬就是在這個酒店,指使一個小鴨子給他下藥,然後……
郵件裡僅有四五張照片,不算露骨,至少原煬的臉和身體都被遮擋得嚴嚴實實,而照片也僅從他腰部以上的部分截取。可僅僅是這幾張照片,也足夠讓人看清這是一組牀照,而且和他糾纏在一起的,分明是個男性的身體,他對着鏡子看了三十幾年的自己的臉,就這麼又熟悉又陌生地出現在他面前,那張臉上遍佈紅暈,滿臉細汗,眼神迷茫,盡顯醉態,外人看到這些照片,肯定以爲他喝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下了藥。
顧青裴腦子裡嗡嗡直響,目光一再失去焦距,然後再集中到那幾張刺傷他雙眸的照片上,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反反覆覆,讓他瞠目欲裂。
這是一封羣發的郵件,公司的每個員工都能在自己的郵箱裡隨便查閱,他終於明白張霞的聲音爲何又慌張又尷尬,因爲全公司的每一個人,在這一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晚上,突然收到了這份爆炸式的禮物,看到了他們的總裁和一個男人赤裸糾纏、深陷情慾的照片。
顧青裴簡直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在做噩夢。
他這個人,從小到大都不落人後,極要面子,他上學的時候一直是優等生,工作了也是最優秀的員工,要論勤奮刻苦,很少有人能比得過他,他這麼努力地學習、工作,僅僅是因爲他不服輸,他是載着周圍人的誇讚長大的,性向的異常恐怕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一個缺憾,但他也無奈接受了,可這並不表示,他能接受自己最隱秘的事情被衆人所知,而且,還是以這樣顏面盡失的方式。
他感到自己被當衆狠狠地扇了好幾個耳光,那一張張照片都在昭示他的羞辱和不堪,他顧青裴在物慾橫流的商場裡摸爬滾打多年,什麼委屈挫敗都受過,每一次他都面不改色地挺過來了,可唯有這次,他有種被人撕了臉皮的屈辱感。他的驕傲和尊嚴,被幾張照片毀了個徹底,從此他顧青裴要以什麼顏面面對自己那些朋友、同事?
他幾乎把牙齒咬出血來。
他不用多想,也知道這是誰幹的,把原煬保護得如此徹底,卻讓他羞恥示衆,跟他有如此仇怨的,除了原立江還能有誰。
他低估了原立江。
他以爲原立江僅僅會在事業上打擊他,所以他天真地想着避其鋒芒,在其他地方另起爐竈。
卻沒想到,卻沒想到原立江可以這樣毀他。
他又如何能想到,時間上會有這麼幾張照片!這些照片,像素極其不清晰,拍攝角度卻都一樣,明顯是從視頻上截取下來的,一想到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並且還可能有一整段的視頻,顧青裴就不寒而慄。
這是原立江給他的警告嗎?
顧青裴只覺得渾身冰涼,癱在椅子上幾乎無法動彈。
爲什麼,爲什麼會有這麼一段視頻。是誰錄的,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顧青裴卻緊閉雙眼,痛苦地不想承認。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浴室,用冰涼刺骨的水洗了幾把臉,臉上傳來輕微地刺痛,他擡起頭,看着鏡子裡那張蒼白的臉,眼前的畫面就不自覺地跟照片裡那幾張沉溺情慾的臉重合了。
顧青裴揮起拳頭砸向了鏡子,精緻的手工鏡框劇烈地震動,鏡子從被拳擊的中央往外龜裂,碎片嘩啦一聲掉進了下面的洗臉池裡。
顧青裴木然地看着手上的血,僵硬地站立了很久。
直到耳邊傳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原煬提着一大袋子東西進來了,“靠,外邊兒可真冷,不讓你出去就對了,你一點兒都不耐寒。”
顧青裴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在逆流,他握緊了拳頭,鮮血滴答滴答地落在他腳邊,他卻感覺不到疼。
身體的某一個地方,比他的手疼上千百倍。
原煬聽到裡面沒動靜,放下東西走了進來,“人呢?”
他走到浴室一看,嚇了一跳。
顧青裴拳頭上正滴着血,冰冷地看着他,鏡子碎了一地,一切都看上去那麼不正常。
原煬的心跳猛地快了起來,“你怎麼了?鏡子是你弄碎的?你的手……”
顧青裴張了張嘴,機械地開口,“在杭州那天晚上,你錄像了是嗎?”
原煬如遭雷擊,僵在了當場。
“是不是?”顧青裴逼視着原煬的眼睛。
“你、你怎麼知道。”
顧青裴冷道:“我知道的太晚了。”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原煬臉色鐵青,他看着顧青裴冷漠的樣子,心裡都涼透了。
“怎麼知道的?”顧青裴諷刺地一笑,“我是在公司的一封羣發郵件裡看到的。真是有意思,作爲那段錄像的男主角之一,我居然比公司的下屬知道的還晚。”顧青裴咬着牙說完最後幾個字,那眼神恨不得吞了原煬。
原煬從未覺得如此害怕過,從未。
他清晰地看到了顧青裴眼中的痛恨和怨憤,那被徹底羞辱的憤怒是如此地強烈,以至於原煬都能感覺到顧青裴此時此刻是什麼心情。
顧青裴是個那麼要面子的人……
原煬常常取笑顧青裴活着就爲了表面功夫,可他知道人和人不一樣,顧青裴享受成功、享受優越、享受被人敬仰,那是對一個男人的肯定,萬人之上的榮光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男性生物一生都在追求的。
顧青裴欣賞自己的所得,這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原煬也向來知道他在乎自己的聲譽和地位,所以,劉強偷走他的電腦的時候,他纔會緊張得頭頂要冒煙,找到劉強的時候,他纔會抱着即使滅了對方也要把錄像拿回來的心思,他就怕那段錄像被公之於衆,顧青裴會受不了,而且,會恨他。
原煬幾乎要崩潰,他不能接受自己折騰了半天,依然發生了他最害怕發生的事,而且顧青裴赤身裸體的樣子……他恨不得把所有看了那些東西的人的眼睛挖出來!
他猛地衝進了顧青裴的書房,電腦還亮着,他一眼就看到郵件裡那幾張刺眼的照片,只有他自己被遮了起來,顧青裴的臉卻清晰可見。
是他爸,是他爸乾的!
原煬衝回浴室,抓着顧青裴的肩膀語無倫次地喊道:“顧青裴,那段錄像是我錄的,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公開,我從來沒想過讓別人看你,我……你聽我解釋。”
顧青裴輕扯嘴角,“哦,那它怎麼就跑到公司所有人的郵箱裡去了呢?”
“是劉強!你還記得上次你家失竊嗎,他偷走了我的電腦,他本來是想從裡面偷取一些商業機密,逼我們撤訴,沒想到發現了那個視頻。”
“劉強?如果真是劉強,爲什麼獨獨把你遮了起來?”顧青裴眯着眼睛看着他,“他可真夠心疼你的。”
原煬嘴脣顫抖着,啞口無語。
“讓我幫你說吧。劉強拿到這段視頻,如果他來威脅我,那簡直是蠢透了,因爲他知道我沒法撤訴,真正整他的是原立江,有了原立江兒子這麼一段見不得光的視頻,那還不是呼風喚雨,所以他自然把錄像寄給了原立江。我當時還奇怪,怎麼好好的,原立江突然就知道了我們的事呢,這種曝光方法,可真夠直觀的。”
原煬瞪着血紅的眼睛看着顧青裴,顧青裴周身那種冷硬的、憎惡的氣息,刺得他渾身疼。
顧青裴咬牙切齒地說:“現在劉強的威脅大概解除了,錄像帶落到了原立江手裡,放出這麼幾張照片,不過是一點點警告,如果我還不知自己的深淺,可就不只是露個臉那麼簡單了。我說得對嗎?原公子!”
原煬顫聲道:“顧青裴,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以爲我能阻止劉強,我卻是阻止了劉強,卻沒想到我爸……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顧青裴,你別這麼看着我。”
“你當時爲什麼錄這個?你有多少次機會告訴我,爲什麼不跟我說!”顧青裴狠狠推了他一把,伸手啪啪地扇了他兩個耳光,怒吼道:“你他媽爲什麼不跟我說!要等到我的秘書打電話來告訴我,我才知道自己都他媽出豔照了,我顧青裴從今往後還有沒有臉走出這扇門!”
原煬一把抱住了顧青裴,難受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恨我,你不要恨我。”
顧青裴拼命想要推開他,原煬就越是恐懼地要抱緊。
“放開我!原煬!你他媽的放開我!”
“你不要恨我,顧青裴,不要恨我。”原煬翻來覆去只會說這麼一句話,他被顧青裴的敵意深深刺傷了。
“我還記得你那晚說過的話,你說跟你作對的都沒有好下場,你說我不該招惹你,我會後悔,我他媽現在後悔,我服了,我鬥不過你原大公子,我服輸了行嗎,你他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放開我!”
原煬鼻頭一酸,眼眶溼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我現在是真的喜歡你,就算殺了我我都不願意那段錄像曝光,我本來只是自己偷偷留着的,我不敢跟你說,我知道你會生氣……我對不起你,你怎麼打我罵我都行,但是你不要恨我。”
顧青裴掙扎了半天掙不脫,沉聲道:“你放開我。”
原煬將近一米九的大個子,卻像個小孩子一樣微微彎着腰,緊緊抱着顧青裴不肯放手,他吸着鼻子,還在重複着心裡那句話,“你別恨我。”
顧青裴渾身冰冷,他心裡已經被巨大的壓力和擔憂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根本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他又會面對什麼。此時此刻,他甚至不願意再多和原煬說半句話。
他緩慢地、執着地推開了原煬,“你走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原煬抹了把臉,一臉狼狽,“我不走,我要看着你。”
“從我家滾出去。”顧青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說過你要怎麼怎麼對我好,卻連自己家的事都處理不好,你還有臉站在這裡。”
原煬臉上發燙,青一陣紅一陣,他緊緊握住了拳頭,他從來沒這麼怨過自己的父親。他簡直不能相信,他爸會用這麼狠的招,讓他和顧青裴從內部決裂。
他低聲道:“我會回去找我爸,你不要回家,在這裡等我行不行?回家也可以,我去你家找你……”原煬擡起頭,雙眼蒙上了一層傷心。
顧青裴低頭指着大門,低聲說:“滾。”
原煬咬了咬牙,還是走了。他現在要回去找他爸,他終於明白,如果不把他爸這道橫在他們面前的橋給拆了,他和顧青裴一輩子都不能安生。
顧青裴說得對,他連自己家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憑什麼還說自己能對顧青裴好呢,他就不像個男人!
原煬帶着一身的戾氣和傷心走了。
顧青裴坐在沙發上,看着自己血糊糊的手,眼眶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他抱住了腦袋,期望能從這個姿勢裡獲得安全感。
算虛歲的話,他已經三十四了,他以爲他人生中大部分的挫折和磨難,都已經留在了他奮鬥和做原始積累的那幾年青春歲月裡,卻沒想到到了這個年紀,有了點兒身家成就的這個年紀,卻碰上了可以說是最大的危機。
那危機並非只是他跟一個男人上牀的照片被傳得人盡皆知,還包括他談了一場根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到了這個年紀,卻居然犯這種傻。
他怎麼能這麼傻。
現在好了。他不知道這輕飄飄的幾張照片,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以往任何時候都迎着困難往上衝的他,此時只是逃避。
因爲這種挫折不屬於以往的任何一種,這次的危機,讓他顏面盡失,讓他名譽掃地,讓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些熟悉的面孔。
他第一次產生了逃避的衝動。
原立江這一手真是高。發現他們倆分分合合還是分不開,原立江也不再逼他走,也不再逼原煬死心,而是用這麼幾張模糊的照片,激化他們倆人之間的矛盾。
顧青裴明知道自己中了個大計,卻只能硬着頭皮挨着。
因爲他沒法不怨原煬。此時的焦慮和恐慌,已經讓他恨不得從未認識過原煬。
他不知道事情究竟會演化到那個地步,如果發生最糟糕的事——他的父母知道了——他真的想都不敢想。他那老實純樸,以光明磊落爲做人的最大原則,在校園裡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父母,如果知道他們一向引以爲傲的兒子出了這麼大的醜,六十多歲的人,怎麼承受那樣的打擊?
顧青裴真想這一刻就此消失。
他不知道在客廳坐了多久,坐到身體都僵硬了,他才機械式地拿起電話,給張霞回撥了過去。
直到聽到那邊睡意朦朧的聲音,他才猛然驚覺,已經是半夜四點多了。
他啞聲道:“小張,對不起,我忘了看時間。”
張霞的聲音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顧總,沒事,我其實也睡不着。”她難過地說:“顧總,您聽我說一句,我就這一句。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居心叵測,這樣害您,可是不管您的性向怎麼樣,那跟您的人品和工作能力都沒有一點關係,我們都約定好了不往外傳,大家都當這個件事沒發生過……”
“小張。”顧青裴柔聲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但是不往外傳是不可能的,他們能發到每個員工的郵箱,也能發到任何地方,你別爲我擔心了,這點兒小風小浪,掀不翻我。我現在需要你幫我個小忙,可以嗎?”
張霞哽咽地說:“您說。”
“你明天去公司,把我離職所需的一切文件準備好,人事方面的,財務方面的,行政方面的,還有給董事局的辭職信你也幫我寫了吧,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然後明天拿來給我,越早越好,可以嗎?”
“顧總。”張霞一下子哭了起來。
她雖然馬上就要當媽了,可是每個女人心中都有着對完美男性的憧憬,顧青裴就是公司所有女性仰慕的對象,那些照片卻那樣羞辱了顧青裴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她們已經傷透了心,何況當事人。張霞一聽到顧青裴要辭職,眼淚根本就控制不住了。
顧青裴的聲音沉靜如水,一如笑着叫她們“傻丫頭”時候的溫和迷人,“你別哭,我不是因爲這件事才辭職的,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我是爲了尋求個人更好的發展。這件事只是個契機罷了,我現在也確實不合適領導你們了,原董會找到更合適的經營層,來帶領你們完成目標。傻丫頭,別哭了,你下個月就要生了,別嚇着寶寶了。”顧青裴聽到那頭張霞的老公也在輕聲安慰着,心裡有些酸楚,也有些感動。
張霞把離職文件的事應承了下來,說明天一大早就給他送來,然後哽咽着掛了電話。
顧青裴站起身,從臥室拽出了一個旅行箱,開始往裡面收拾一些應季的衣服。
他收拾了半天,突然發現箱子裡全是冬天的衣服,太佔地方了,放了兩件大衣就幾乎滿了。
他站起來看着箱子,乾脆抓着箱子把收拾進去的衣服全倒了,開始往裡面塞夏天的衣服。
他在塞班島訂了一個星期的蜜月套房,那本來是他和原煬準備去度假的,現在算一算,明天剛好是最後一天。不如明天簽了離職文件就飛過去,還能住上一晚,免得浪費。
一個人的度假不也是度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