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森森,黃沙漫漫。
踩在落腳就會陷進去半個腳掌的黃沙裡向上攀登無比的困難。可當最終登上高聳的沙丘,看到沙丘後面那一望無際令人徹底崩潰的黃色沙海之後,即使是意志最堅定的人也要發出失神的呻吟了。
儘管醒來之後,倔強的撒拉森男孩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和憤怒的詛咒,但是,他最終還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已經不知道走出多遠的沙漠深處,他根本就無法再一個人會到主人的身邊去,而且他現在已經是孤獨一人,再無親人。
“胡斯彌爾,你不是想回到阿勒頗去嗎,你不是一直想陪爺爺回到家鄉嗎?”
看着一個人賭氣做在沙地上低聲哭泣的胡斯彌爾,倫格輕輕的儘量用他們都能聽懂的話安慰着他:“你不想回到你爺爺一直對你說的家鄉嗎?不想看看你父親生長的地方嗎?和我們走吧,孩子,至少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你故鄉。”
雖然,胡斯彌爾並不完全明白這個年輕卻很和善的異族馬木留克說的是什麼,可他還是慢慢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撫mo着爺爺留給自己的阿勒頗畜牧官的硬石印章,他終於重重的點了頭。
於是,一個依然由四個人組成的小團體再次誕生了,只不過這次,矮小機靈的撒拉森男孩代替了光頭狡猾的白人奴隸販子。但可能獵殺他們的,卻依然是同一個人……
正如阿賽琳所預料的那樣,胡斯彌爾作爲從小就陪伴着爺爺跟隨主人在沙漠上流浪長大的孩子,他的確知道那條通向東方,或者說是通向他們所有人的歸途的道路。
對胡斯彌爾來說,那條他們一路走來的道路,是通向爺爺生前訴說過的家鄉阿勒頗。
對阿賽琳來說,那是通向她紅海岸邊馳騁縱橫的厄勒岡號的必經之路。
對托爾梅來說,東方的耶路撒冷是他這樣虔誠的騎士和貴族神往的聖地。
而對倫格來說,東方,這個代表着完全不同含義的方向,是跨越千年的牽掛,是魂牽夢繞的歸宿,更是他一個無法觸摸的幻境。
一切,都在東方。
……
當中午熱辣辣的太陽升到正中的時候,再也敢貿然前進的逃亡者們終於在個沙丘後勉強找到了個背陽的地方,他們把毯子橫搭在馬背上擋起一小片陰涼,然後一邊小口的喝着珍貴的飲水,一邊有氣無力的討論着。
“好了,阿賽琳,我想你應該告訴我你所謂的秘密了,告訴我你所聽到的關於耶路撒冷的事。”
托爾梅把水囊拂在臉上輕輕移動着,他喝的水很少,以致讓倫格覺得他簡直比駱駝還能忍耐。這和他臉上那種不健康的殷紅還有不時會出現的劇烈咳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什麼也不知道,”阿賽琳狡猾的回答,當她看到托爾梅臉上繃緊的表情之後,又換上了她特有的那種譏笑式的表情“難道你認爲一個女人會出賣自己的男人,或者說是出賣你們自認爲是‘我的男人’的男人?”
“可就是你威脅着我們才逃出來的吧,你這不是背叛是什麼?要知道我是個騎士,是必須遵守誓言的。除非爲了聖地,我是絕對不會違誓的。”
托爾梅盯着阿賽琳嚴肅的說着,他手臂上的汗珠隨着肌肉的顫動滑落到沙地上,立刻滲入地下。看着他的樣子,倫格不能不承認,這個似乎總是病怏怏的男人,其實更是一頭危險的猛獸。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必須保證在離開沙漠之後要讓我自己離開,如果你想用我去換取那些懸賞的金幣,我寧可在這兒就和你徹底了結。”說着,她看了一眼倫格“還有,別再說什麼我是誰的女人,我誰的女人都不是……”說到這裡,她臉上微微一紅“其實,那天晚上,他剛想對我怎麼樣,正好他的手下來找他,我就讓他打發走了。所以,我和奈里茲什麼都沒有,而且我還就因爲這個恰好在臨離開他的帳篷之前偷聽到了他和他手下的對話。實際上,如果不是他那個該死的手下來的太巧,我已經動手把他打昏了,你們難道真的以爲作爲海盜的我會虛弱到那種地步?居然那麼多天都恢復不了體力,我可是紅海上著名的阿賽琳,厄勒岡號的主人!”
說到這裡,阿賽琳的臉上閃現出傲慢的神態。同時,她看着倫格似乎明顯詫異中帶着放鬆的表情,再次笑嘻嘻的對托爾梅重複起來:“不過你還是要保證不把我換賞金,我可是知道那些被我搶過的人有多恨我。”
“好的,我發誓!”
“信基督徒的誓言還不如去信海妖的許諾。”阿賽琳譏諷的回答着,可她在托爾梅發怒之前說出的話,卻立刻平息了他的怒氣:“薩拉丁就要進攻耶路撒冷了。”
就在托爾梅爲這句話的內容震驚的臉色大變的時候,阿賽琳接下來說出的話,則是讓知道這一歷史大事並不很吃驚的倫格都驚呼出聲:
“奈里茲要派人暗殺薩拉丁,他找的,是阿薩辛……”
“阿薩辛?!”
三個不同的聲音發出不同的反問。
倫格的疑問是困惑的;托爾梅的疑問是震驚;胡斯彌爾的疑問則是恐懼的。
“阿薩辛是什麼?”倫格看着其他人臉上各異的表情好奇的問着。他不明白爲什麼連一直都很冷靜的托爾梅,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無法掩飾內心的震驚。
“那是一羣魔鬼驅使的奴隸,”托爾梅微微喘息着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說撒拉森人都是異教徒,那這羣魔鬼就是撒拉森人裡最危險最邪惡的異教徒。當初把他們組織起來的是一個叫哈桑·薩巴赫的瘋狂的人。這個人據說隱居在安條克到的黎波里之間的安薩里耶大山裡。他從不出山,可是他的名字卻連最顯赫的蘇丹提起來都感到畏懼。
他把那些狂熱的異教徒組織起來,訓練他們,教育他們,然後他在山裡發號施令,派出那些可怕的刺客去行刺一切和他敵對的人。他手下的那些刺客都是最瘋狂的異教徒,爲了成功他們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一次最小的機會。在他們眼裡,那種死亡更近似是一種殉道。幾乎所有的國家和王朝都有人被他的手下刺殺。據說奈里茲的爺爺贊吉,就是被他手下的人暗殺的。”
說到這裡,托爾梅無奈的笑了笑:“這可真是個巨大的諷刺,多少年之後,被殺者的孫子會找到他們和他們合作,真是諷刺呀。”
“暗殺組織?狂熱的異教徒?大山裡的隱士?”倫格呆呆的聽着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腦子裡逐漸出現了一個安靜的坐在氈毯上,身穿白袍,滿面長鬚,臉透睿智,懷抱一支AK47突擊步槍……不不,是一柄阿拉伯彎刀的老人。
這個形象讓倫格覺得說不出的古怪熟悉,既象極了某位“後世名人”,又似乎在歷史的塵埃中可以找到這個形象。
直到他終於想起來,這個哈桑·薩巴赫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顯赫出名的稱號——“山中老人”!
雖然倫格第一次知道這位“大人物”的傳奇故事,是在某本後世的“動作小說”裡有所涉獵,可是對於這個把綁架、暗殺、威脅、恐嚇等等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恐怖主義導師”,他還是在其他一些書章典籍裡有所耳聞的。
當終於想到這個人是誰之後,倫格不能不承認,這個有山中老人稱號的哈桑·薩巴赫,實在是個“傳奇”。
如果說,刺客是人類久遠歷史上最古老的幾個行當之一,那第一個把這個很有前途的職業系統化,教育化,產業化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山中老人了。
作爲一個偉大的理論派,哈桑·薩巴赫把之前那些小打小鬧,毫無章法,甚至有時候是顧頭不顧尾的刺殺行動綜合起來,逐漸總結成爲了一門高度專業化技術化的學問。
作爲一個優秀的教育家,他把自己總結的這一“學術成就”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了他那些忠實的跟隨者和信徒。甚至按照一些野史傳說,他也是人類文明史上開辦此類高級專職學校的第一人。
而作爲一位敏銳的投資者,山中老人絕對屬於那種嗅覺靈敏,判斷準確的資本高手。在他的大力發展之下,暗殺這門高度壟斷性的小買賣被他做得真是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在他那張長長的“客戶”名單上,被他精心照顧到陰間的客人裡,既有西方騎士,也有東方蘇丹,既有同教不同宗的異政者,也有擋了他發財路子的倒黴富商。
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位一生都隱居在大山深處的“恐怖主義專業戶”,就如同一條讓人琢磨不定的變色龍。上午的時候他還很講義氣的爲法蘭克人斬雞頭燒黃紙的暗殺來自埃及哈里發(這裡指薩拉丁)手下的大將。到了下午,他就能和塞爾柱突厥宮廷的蘇丹共穿一條褲子,倒戈偷襲來自歐洲的某位王公。
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教派,在他那獨特的教導和培訓下,一批批被選拔培養出來的刺客如同陰魂不散的幽靈一般在這片土地上到處蔓延肆虐着。
甚至連被撒拉森人視爲王者的薩拉丁,都曾經被阿薩辛的刺客偷襲。他臉上那個著名的刀痕就是這些無孔不入的可怕殺手威力的見證。至於奈里茲的爺爺,阿勒頗的第一位真正的主人贊吉,更是多年以前山中老人親自指名暗殺的。
“奈里茲,要僱傭阿薩辛的人刺殺薩拉丁?!”
倫格本能的有些不信,儘管奈里茲近似孤芳自賞似的傲慢讓他覺得那個是象只孔雀,但是還是無法相信他會因爲私人恩怨而做出那種徹底損害整個阿拉伯世界的事情。
“對,據說薩拉丁已經決定進攻聖城,而奈里茲要在這之前殺掉薩拉丁。”
阿賽琳淡淡的回答着,她儘量把地上的沙子向兩邊剝開,然後把臉頰貼到沙層下面,吸取着那一絲細微的溼潤。
對她來說,不論是薩克森人還是法蘭克人,都是根本不必關心甚至不必注意的陌路客。
“十字軍必須知道這個消息,聖城要有所準備才行。”
托爾梅激動的從陰影裡站起來,立刻被刺眼陽光照得用手擋住了視線。
可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放下了擋在眼前的手臂,擡着頭愣愣的看着前面的沙丘。
意識到異常的倫格立刻爬了起來,阿賽琳則已經順手拽出腰上的彎刀。
可當逃亡者們看清眼前情節之後,他們都無力的垂下了舉起的武器。
在爲他們遮擋陽光的沙丘頂上,一個騎在高大阿拉伯戰馬上的人向下默默的俯視着他們。在他兩側,馬木留克戰士一字排開,張弓搭箭,只等一聲令下!
逃亡者們呆呆的看着沙丘上那一排閃動着反光的利箭,他們知道,自己短暫的逃亡之路已經在這裡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