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四十多歲,一幅外地口音,話不多,很勤快。文光耀剛分配到二中時,行李就是老李幫他提進宿舍的,初到異地他鄉,他很是感動。
年輕人好熱鬧,由於老李家在外地,也由於經常麻煩老李開門,有些場合文光耀也都叫着老李或乾脆就買來在傳達室做,幾頓酒下來,與老李處得很熟悉。
大家都對老李四十多歲正當年輕力壯時就當門衛感到詫異,文光耀起初也很好奇,他也在酒後問過老李,都被敷衍過去了,見他不想說,文光耀也不再問。
但文光耀始終覺着這個老李有些不一樣。有一次,他打籃球回來,見老李正舒服地倚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看報紙,那種神情背後透出的自信,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質,絕不是一個門衛傳達。看文光耀進來,老李放下報紙,文光耀注意到,剛纔他看的是《人民日報》經濟版。
自此以後,他開始真正注意起老李來,發現這人除了勤快外,對一些事物的看法很是高明,很有水平,而老李早晚各掃一遍宿舍區的身影,更是成爲校園裡的一道風景,爲此,許校長有次大會還專門表揚老李。
傳達室裡的燈沒有開,卻見夜色朦朧中老李從一側走了出來,文光耀驚訝地問道,“李師傅,還沒睡啊?”
老李笑道,“人老了覺就少,睡不着,今天報到了?”
文光耀各種情緒在胸中混合交雜,也全無半點睡意,吳卓然電話不能打,他也很想找一個人傾訴,“報到了。”他嘆了口氣。
老李卻彷彿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回去早點睡吧。”他把大門又鎖上了。
文光耀見老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得怏怏地往宿舍走去。宿舍區班主任查夜的手電光早已熄滅,宿舍裡年青老師的呼嚕聲也此起彼伏,文光耀躺下後也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天,依然在起牀鈴聲中醒來,他上鋪的樑國濤也醒得很早,“什麼時候走?”他簡潔利落地穿上運動褲。
樑國濤是高一體育組老師,兩人是一塊被分配到龍城二中的,在年輕老師中,兩人脾氣很相投,又都喜歡打籃球,因此很是要好,下課後經常在一塊。
文光耀拿起臉盆,“往哪裡走?”
樑國濤“嘿嘿”笑道,“進城啊。”
進城,兩個字簡單卻沉重,只有在鄉下工作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份量,教育系統和衛生系統的員工更是有着切膚的理解。
文光耀也不說話,出了宿舍快步走進洗手間。
樑國濤也拿着臉盆跟了上來,“怎麼,進城了就不認識這些哥們弟兄們了?”
“我分在鎮政府了,今天就過去上班去。”文光耀把口中白白的牙膏沫子狠狠地吐出來,回答道。
雖然從八月份提前入學到現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文光耀卻大致琢磨透了樑國濤的性格,他表面大大咧咧,蠻不在乎,其實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今年的教師節和中秋節恰巧挨着,學校給每個教師都發了一份福利,可是這些新教師啤酒只有半捆,那時的啤酒還都是用白色尼龍繩捆在一起的,每捆十瓶,月餅也是每個人只有半盒。
文光耀家不在本地,他就讓樑國濤都拿回去。樑國濤卻認真起來,去找了總務主任幾次,硬是把新教師的福利爭取到跟老教師一樣。
八月十五,樑國濤強拉着文光耀來麼自己家過節,文光耀才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父親,母親在他小學五年級時就已離世,他從小就是這麼表面混混蕩蕩,但骨子裡卻十分要強,人啊,有時表面與實際並不是一回事。
因此,聽他問起,文光耀不想他多心,馬上回答。樑國濤很驚訝,“怎麼回事?”
文光耀強笑道,“我也不清楚,但肯定有自己的原因。”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怨不得別人,要尋找原因,也只能先從自己身上找。
洗手間裡的人漸漸多起來,青年教師大多擔任班主任,早上都要陪着學生跑操,都起得很早,大家碰到文光耀都過來祝賀,但聽說又回到了瑯琊嶺鎮,都有些驚異,有些人的眼光就有些變了。
文光耀無暇理會,出了宿舍樓徑直往操場走去,碰巧的是又碰上了二中副校長戴得生,“小文,昨天報到了,分在哪了?”
“又分回來了。”文光耀有些不自然。
“又分回來了?”戴得生顯得很驚訝,旋即笑道,“借調本身就是一步大跨越,是金子在哪也發光,瑯琊嶺也沒什麼不好,這裡你也熟,經常回來看看。”
文光耀有些感激,“戴校長,我記住了,謝謝您。”
戴得生笑笑,往前走去。
文光耀卻不想再到操場去,就在他要轉身時,一羣學生老遠就看到了他,“語文老師。”“班主任。”“老師,老師。”學生們邊喊邊跑過來。
文光耀的眼睛有些溼潤,面對着這些孩子,他有些內疚,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纔好。
“老師你去報到了嗎?”“老師,你要到哪裡?”學生們都很興奮,一會兒功夫,高二三班、四班的學生都圍了過來。
好不容易找了個空,文光耀答道,“我還是在瑯琊嶺鎮,瑯琊嶺鎮政府。”面對着一張張稚嫩的臉,他底氣不足。
“太好了,我們又能看見語文老師了。”“老師,我們去找你吧。”可是學生們都很高興。
文光耀有些無語,“政府離學校不遠,過來可以,別耽誤學習。”他正最後教導着他的第一批學生也是最後一批學生,校長許仕林從操場一側走了過來。
學生們象見到老虎一樣,眨眨眼做個鬼臉,紛紛往操場跑去,文光耀趕緊迎上前去,“校長,我又分回瑯琊嶺鎮了。”
許仕林,是中的一把手,他年紀雖然四十多歲,擔任領導的時間卻很長,在龍城教育界也頗有名氣,他也是龍城政協的常委。
許仕林卻並不驚訝,“呃,挺好,”他的態度要比平常和藹,“常回來看看、走走,人走了感情,別淡了。”
文光耀急忙點頭,“校長,今天鎮裡讓我過去上班。”
許仕林笑道,“這麼着急,我以爲十一以後呢,也好,你去吧,有什麼事直接給我打電話。”
告別許仕林,文光耀簡單地在學校食堂吃了點飯,他不顧身旁吃飯的樑國濤一直嘮叨,就直奔鎮政府,他知道七點半政府的人不可能上班,但他就是想早去,給大家留個好印象。
路上,他給吳卓然打了個電話,大學裡的生活輕鬆悠閒,吳卓然大約正在食堂吃飯,話筒裡傳來一片熱鬧與噪雜。
“昨天晚上我手機調到振動上,忘了調回來了,”文光耀解釋道,“你哥怎麼說?”這纔是他要問的重點。
吳卓然的情緒很明顯低落下去,在一起三年,雖然相隔幾百裡,但文光耀依然可以從她的呼吸與語速中判斷出她的情緒,“我哥,”考慮了一晚上,吳卓然認爲還是不該保留,面對愛人,也應無所保留,“我哥說下鄉肯定不如留在上級機關,他還說借調將來沒有保證,能不能留下還是個未知數。”
文光耀清楚地感覺到吳家態度的變化,“我哥,就那樣了,你作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吳卓然小聲補充道,她的聲音堅定而熱烈。
文光耀心裡一暖,“行,過過這幾天再講,”鎮政府就在眼前了,他匆匆掛斷了電話,“我再想想,反正都這樣了。”
平時走過這裡,文光耀並沒有太注意鎮政府裡面是個什麼模樣,昨天也無暇顧及,今天他才認真地審視着眼前這座建築。
鎮政府的大門呈三門式結構,中間是大門,兩邊是小門,大門與小門中間是兩面牆,東牆上用紅色字體掛着“****龍城市瑯琊嶺鎮委員會”的大牌子,西牆上用黑色字體掛着“龍城市瑯琊嶺鎮人民政府”的牌子,在大門上面豎了一塊巨大的橫幅,上面寫着“爲人民服務”五個大字。
進入大門,門衛大爺簡單問了幾句就放行了,文光耀問明白財政所的位置後就直接朝裡面走去。
繞過一座假山,假山後面是一座五層高的辦公樓,牆體有些斑駁,白色的瓷磚有的已經脫落,有的讓鐵鏽染成了黃色,辦公樓大門往外探出一塊用兩根柱子支撐住,車輛可直接從兩面開到樓門口。
院子裡已經有人來上班,文光耀走進辦公樓的大廳,透過右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緊貼牆的是一排墨綠色的鐵皮櫃子,櫃子上面掛着一個長方形的風景電子時鐘,兩張可兩人對面而座的辦公桌放在南面靠窗的位置,北面和玻璃窗下則是幾張沙發。
他剛想往一樓西側拐去,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找誰?”
文光耀轉過身來,一個三十多歲戴着眼鏡的年輕人問道,他手裡拿着一摞文件,正上下打量着文光耀。
“我找崔寶森崔所長。”文光耀說道。
年輕人臉上神情稍霽,“崔所長來了嗎?他在從西數第二個門,你過去看看吧。”說完,他拿着文件上了二樓。
西面的走廊上靜悄悄的,文光耀注意到有間辦公室安裝的是防盜門,走廊窗戶上也有防盜網,門上還有一個攝像頭,他估計這就是財政所了,果然,最西面的屋子也是安裝的防盜門,他擡手敲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