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桃源

海邊的動靜立馬驚動了衆人, 沒過一會,岸邊就圍滿了人。牧雲歸從縫隙裡看到一片船隻殘骸,看樣子像是天絕島上的材料。

牧雲歸仔細盯着前方, 江少辭不緊不慢走到牧雲歸身邊, 問:“怎麼了?”

這幾天他們衣食住行都在飛舟上, 做什麼都不方便, 牧雲歸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房間, 許久沒和江少辭碰面。江少辭似乎也在避着人羣,上了船就很少露面。

這還是他們近日裡第一次說話。

牧雲歸回頭,看到是他, 指了指前方說:“前面發現碎片了。你說,是他們嗎?”

江少辭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這一路走來沒見到活人, 只能是他們了。”

牧雲歸不由皺眉, 良久後不可思議道:“南宮彥機關算盡, 狡兔三窟,竟然就這樣死了?如果真的是船隻出事, 爲什麼周圍沒有痕跡,只有這一個碎片?”

不怪牧雲歸懷疑,四周海域實在太乾淨了,不像是發生過海難的樣子。牧雲歸甚至覺得南宮彥在故弄玄虛,靠一片碎屑金蟬脫殼。但南宮彥不可能未卜先知, 南宮彥出發前, 並不知道仙界大陸的人會來, 更不知道賀川等人會追過來。若說此舉是爲了迷惑他們, 似乎也解釋不通。

江少辭掃過四周海面, 隨意道:“人如何能與天鬥,平時再老謀深算, 一旦離開人類世界,在自然之威面前也不過一粒塵砂。他們拿了那份地圖,沉船纔是正常情況。不過,這片礁石看起來確實不太對勁,如果真的是沉船,附近應該會飄過來一些東西纔是……”

江少辭說着,忽然意識到什麼,低頭看向腳下。牧雲歸察覺到他的視線,跟着低頭,奇道:“怎麼了?”

只是很普通的土地石頭,江少辭在看什麼?

江少辭剛纔就覺得不對勁,現在他終於想明白了。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爲什麼會突然出現礁石?這座礁石小島上,爲什麼寸草不生?

江少辭猛地握住牧雲歸的手,二話不說往後撤:“不好,快走。”

他話音剛落,腳下石頭震動,周圍掀起巨大的海浪,整座小島都倒翻過來。江少辭提前拉住牧雲歸,兩個人及時騰空,險險停留在海面上。而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被摔到海里,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困住,墜向後方黑洞。

牧雲歸看清下方的場景,倒吸一口涼氣。那個黑洞是一隻怪獸的喉嚨,而他們剛纔落腳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小島,而是海獸的背。難怪找不到南宮彥等人的蹤跡,難怪周圍海域乾乾淨淨,因爲南宮彥他們那艘船被海獸吞到肚子裡去了,唯有一枚碎片穿過海獸的牙縫,飄上海面,最後卡在石頭縫裡。

海獸張大嘴巴,用力吸食,將四周整片海水一同吞入腹中。海水旋轉太快,都成了一股水龍捲,好些落水的人沒抵住亂流,才一眨眼就被吸到海獸肚子裡去了。

想來,南宮彥等人的那艘船就是這樣斷裂,然後被吞食的。幸而無極派帶來的飛舟足夠大也足夠堅固,它艱難地抵住衝擊,從海獸口中掙脫出來。飛舟緊急升空,倖免於難,但許多地方被水流打壞,滴滴答答淌着水,甲板上更是一片狼藉。

牧雲歸全力抵禦着海獸腹腔裡的風,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海水涌起一道巨浪,水面嘩啦一聲重響,一隻暗青色的魔獸腦袋從海底浮上來,慢慢升高,一直升到三丈多的位置才停下。牧雲歸看着這一幕,手腳很快變得冰冷:“好大一隻魔獸。”

這隻魔獸皮膚平滑暗沉,四肢似腿似鰭,最矚目的是那根長長的脖頸,足有三丈,擡出海面時高聳入雲,威壓逼人。

這麼大一隻魔獸,他們居然沒有察覺,還停靠在魔獸背上?

魔獸突然翻身,將島上衆人打落,許多人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剩下活着的人都有兩把刷子,立馬各顯神通。雲水閣的女弟子踏着水面飛起,腳尖在水上點出一道接一道漣漪,一瞬間就飛遠了。而無極派的弟子掐訣御劍,踩着劍衝出海水,飛快聚集在賀川身邊,自發圍成一個劍陣。

這其中最慘的是天絕島出來的人。剛纔許多島民在混亂中葬身魚腹,爲數不多的倖存者既不能像雲水閣一樣飛快逃跑,又不能像無極派一樣御劍飛行,只能在藏藍色的海水裡撲騰,拼盡全力掙扎。江少辭拉着牧雲歸站在海面上方,還有心力和牧雲歸指指點點:“你看,危急關頭什麼飛行法器都靠不住,還是御劍飛行最實用。讓你說我老土。”

牧雲歸沉默一瞬,這似乎是她剛發現江少辭時說的話。都過了這麼久,他竟然還記得?

牧雲歸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感嘆他記性真好。

蛇頸魔獸逆光而立,垂着腦袋看向他們時,威壓感十足。牧雲歸對江少辭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別說話了,小心驚動它。”

海面上翻涌着風浪,但鴉雀無聲,雙方都緊繃着,沒人敢亂動。雲水閣的女弟子一個個能跑多遠跑多遠,生怕被魔獸盯上。大家一起出來,遇到魔獸時她們卻先跑了,確實不地道,但云水閣麼,無極派的弟子們本來也沒期待過什麼。他們踩着長劍,圍在大師兄身邊,一個弟子沒忍住,緊張地問:“大師兄,這是五階魔獸。該怎麼辦?”

賀川同樣皺着眉,覺得他簡直點背到家了。他從離開赤霄峰開始就頻頻不順,路上差點迷路,天絕島結界提前消失,封印離奇失蹤,現在還碰上了五階魔獸。

五階魔獸實力相當於人類五星修士,和賀川的師父一個級別,雖說劍修可以越階挑戰,但這個層次的魔獸已經開通了神志,靈敏程度不亞於人類,非常難對付。賀川唯獨慶幸海里的魔獸吃的人少,神志進化沒有那麼完全,要知道仙界大陸上的五階魔獸,好些都可以口吐人言了。

賀川再一次後悔接這個任務,但事到如今,他只能強撐着鎮定,對師弟師妹們說:“冷靜,勿要輕舉妄動。它是海獸,無法離開海水,你們緩慢升空,找機會登船。”

無極派的劍修們一聽頓時心中大定,小心翼翼操縱着劍上浮。牧雲歸也聽到賀川的話了,她擡頭望了眼已經升到半空的飛舟,皺眉:“我們要怎麼上去?”

二星修士才能御空飛行,牧雲歸僅有一星,現在浮在水面上靠的是流風訣。無極派那些人可以御劍,那牧雲歸怎麼辦?

江少辭說:“不要拘泥於步法,靠着你的直覺飛。”

直覺?牧雲歸看着面前龐大的魔獸,隱隱覺得頭皮發麻。飛舟接到賀川的命令,緩慢往這個方向駛來。修士們看似備戰,實則都在小心逃跑。

蛇頸魔獸巨大的脖頸聳立在海面上,如擎天之柱。它似乎歪了下頭,牧雲歸看到魔獸出現這麼人性化的動作,心中警鈴大作。她都沒來得及細想,一把將江少辭推開:“小心。”

江少辭剛剛離開,他們方纔那個位置就衝出來一條鯊魔魚。與此同時,蛇頸魔獸長嘯一聲,喉嚨裡噴出道道水柱。這些水柱又疾又重,許多人沒來得及躲被水流打落海面,瞬間被下方的魚纏住。

牧雲歸看着這一幕,心中震撼不已。原來,在他們用緩兵之計的同時,對面的蛇頸魔獸也在麻痹他們。水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許多三、四階魔獸,蛇頸獸裝作沒發現他們在逃跑,趁他們鬆懈時猛地將修士打落,下方埋伏好的魚立即一擁而上。要不是牧雲歸先一步感應到危險,她也要中招。

誰能想到,這是一個魔獸做出來的事情?這隻蛇頸魔獸非但能聽懂他們的話,甚至能將計就計,反將一軍。

太可怕了。

水面上轟鳴陣陣,水柱像是隕石一樣從天而降,牢牢壓制着修士。他們沒法升空,接連落水,然而在水裡,還有什麼是海獸的對手。

江少辭和牧雲歸的衣服也溼透了,但他們好一點,依然浮在海面上。牧雲歸飛快躲避着四面八方的水箭,還要小心海獸偷襲。江少辭踹到鯊魔魚的尖牙上,將其重重擊落水中。他不得不後退了幾步,由衷道:“這已經不能稱之爲獸了。能組織埋伏,能號令行動,還覺醒了隱蔽神通,這隻長脖子太適合煉劍了。”

牧雲歸聽到手一抖,差點被魚羣咬中。她覺得她和江少辭之間遲早要瘋一個,江少辭腦子裡到底裝着什麼?

牧雲歸正要說什麼,忽然毛骨悚然,一陣戰慄感飛快由遠及近。牧雲歸回頭,眼睜睜看着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蛇頸魔獸不知道什麼時候潛到她身邊,張大嘴,寒森森的尖牙徑直朝她壓下。

雙方無論體型還是修爲差距都太大,牧雲歸在那一瞬間被蛇頸魔獸的威壓控制,完全無法動彈。她瞪大眼睛,如慢動作一般看到血盆巨口將她籠罩,光線霎間昏暗,牧雲歸甚至都感受到魔獸喉嚨裡呼出來的熱氣。

牧雲歸心想這隻魔獸隱蔽能力實在極好,難怪南宮彥等人停船到它身上都沒有發現不對。牧雲歸全幅戒備,還不是沒察覺它是什麼時候靠近的。

原來死亡關頭,真的會沒有感覺。牧雲歸正在愣怔,肩膀忽然被人攬住,旋即帶着她後退。牧雲歸視線轉了半圈,看到水面轟隆一聲沒過他們的視線,巨大的魔獸頭沉入海水,隔着晃動的水流,蛇頸魔獸足有燈籠大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們。

那是捕獵者盯獵物的眼神。

身周的海水劇烈打了個旋,當力道大到一定程度,水流也會顯出具體形狀。牧雲歸眼睜睜看着兩排尖牙落下,她終於能控制身體,害怕地朝旁邊避開眼睛。

結果這樣一來,正好撞到一個堅實的懷抱中。江少辭攬着牧雲歸肩膀,另一隻手擋在前方,撐住了海獸的牙齒。牧雲歸等待了許久的疼痛沒有降下,她驚詫回頭,透過兩人漂浮的長髮,看到江少辭的手撐在蛇頸魔獸的牙齒之間,竟然紋絲不動。

江少辭和牧雲歸加起來大概都沒有蛇頸魔獸的牙縫寬,他的胳膊放在巨大魔獸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但偏偏是這麼懸殊的體型,江少辭僅靠一隻手,竟然撐住了山一樣的魔獸。

蛇頸魔獸也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它咬不動的東西,它上下頜用力,再次咬合,居然還是不動。牧雲歸不知道魔獸是什麼心情,反正她看着眼前這奇幻的一幕,已經完全呆滯。

這麼大隻的蛇頸魔獸,竟然咬不動江少辭的胳膊?

江少辭對強化過後的身體強度非常滿意,他在水中換了個姿勢,側擡腿重重踢到魔獸下牙上。蛇頸魔獸第一次遇到這麼難啃的人類,它被踹得後退,牙齒本能放開江少辭,重重滑向後方。

蛇頸魔獸噸位大,兩邊水流劇烈涌動。江少辭甩了甩手,發現手掌心被魔獸尖牙劃開一條細口,除此之外,再無損傷。

江少辭掌心的血絲隨着水漂涌,像墨一樣漸漸暈開。前方蛇頸魔獸嗅到這絲氣味,在海中游了半圈,默默後退,頃刻就消失在海洋深處。蛇頸魔獸撤退,其他海獸也很快散開。

江少辭皺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向蛇頸魔獸離去的方向,眼中晦暗難辨。

牧雲歸剛纔太緊張了,忘了掐避水訣,現在江少辭在水中久久不動,她體內空氣耗盡,不由開始掙扎。江少辭被牧雲歸的動作驚醒,趕緊帶着她浮上海面。

牧雲歸一接觸到空氣,立刻大口呼吸。她根本顧不得現在的狀況,渾身像沒骨頭一般伏在江少辭臂彎,頭髮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胸口劇烈起伏。江少辭看到她的動作,不由輕輕皺眉:“怎麼不用避水訣?”

她都快被魔獸吞到口中了,哪還有心思掐訣。牧雲歸巴着江少辭胳膊,久久說不出話來。江少辭無奈,帶着她緩慢往前遊。

飛舟上其他人也陸陸續續爬起來了,經此一役,活着的人更少。賀川和幾個高修爲的劍修架着劍救人,旁邊一個師兄經過,看到這裡有水花,趕緊過來查看。

等他看清是牧雲歸和江少辭時,驚訝地張大嘴:“你們竟然還活着?”

剛纔蛇頸魔獸徑直朝着這個方向衝過來,他們都覺得那兩個新外門弟子死透了。沒想到,好些二星劍修都負了重傷,這兩人卻沒事。

無論怎麼說,活着就是好事。師兄將江少辭拉起來,他正要去拉牧雲歸,卻見旁邊那個少年先一步伸手,半是拉半是抱地將牧雲歸帶上飛劍。師兄手還停在半空,尷尬了一會,默默收回。

師兄笑了笑,給自己解圍道:“你們兩人命真大。”

江少辭脫下自己外衣,轉臂披到牧雲歸身上。他聽見師兄的話,擡眸,靜靜望了對方一眼:“御劍。”

明明這個少年渾身溼透,沒有修爲,年紀也輕得過分,可是當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投過來時,師兄下意識地立正應是。等說完後,師兄才發覺不對。

怎麼回事,他纔是師兄,怎麼被一個沒入門的新人發號施令?

師兄百思不得其解,而那個少年又低頭去看旁邊的少女了,完全沒有搭理車伕的意思。師兄摸了摸鼻子,訕訕御劍,朝上方飛舟飛去。

牧雲歸在江少辭的攙扶下走上甲板,又緩了一會,終於回過神。

這次受災慘重,雲水閣、無極派、天絕島都傷亡不小,尤屬天絕島最嚴重。牧雲歸舉目望去,熟悉的臉少了一半,剩下的人也大都負傷。傷員身上繚繞着黑氣,同門急急忙忙找傷藥,整個現場看起來一片狼藉。

南宮玄和東方漓也在其中,南宮玄似乎受了點小傷,東方漓正仔細給南宮玄上藥。牧雲歸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她解下肩膀上的外衣,對江少辭說:“多謝。”

他再一次救了他。

牧雲歸的手剛剛擡起,就被江少辭壓着,再次將衣服披到她身上。江少辭說:“你身上全溼了,披着吧。我不妨事。”

他就手掌上劃了個小口子,這會兒功夫都快癒合了,確實不妨事。江少辭把外衣給了牧雲歸,他裡面的衣服本就修身,現在還被水打溼,更是完全貼合在軀體上。牧雲歸掃過江少辭頎長挺拔的脊背、流暢勁瘦的腰線、輪廓分明的長腿,心想妨事的又不是他的傷口。

罷了,現在船上大部分都是男子,他衣服溼一會也無妨。

牧雲歸默默披着江少辭的外衫。賀川飛快從人羣中走過,噼裡啪啦交代身後的弟子:“快去檢查船上人的傷口,挨個查看,一個都不許放過!”

如今修仙界已經研究出治療魔氣的辦法,但是僅限於輕傷,一旦魔氣滲入心脈,傷者還是會入魔發狂。現在飛舟本來就滿目瘡痍,可再經不起變故了。

弟子應是。另一個弟子追上來,急忙問:“大師兄,飛舟尾翼受到襲擊,驅動陣法壞了一個。駕駛艙的師弟讓我來請示大師兄,接下來去哪兒,不能再耽誤了。”

賀川腳步一頓,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如今的情形應當立即返程,但封印還沒有找到……

賀川等人就站在不遠處,牧雲歸清楚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江少辭見賀川竟然還猶豫,忍無可忍道:“返程吧,海上沒有遮掩,一旦船毀了,所有人都要死。”

江少辭心想修仙界可真是韭菜,一代不如一代。賀川竟如此優柔寡斷,就這還是大師兄。他們要是立刻返程,封印會跟着他們回去,如果他們還不走,那江少辭也得被他們害死。

海洋和陸地不同,一旦落海,修士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江少辭的話正說到了其餘人心坎上,他們也沒有計較江少辭的僭越,齊齊勸道:“大師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要三思啊。”

賀川咬牙,最後下定決心:“回程。”

周圍人聽到這句話大喜,立刻跑着去駕駛艙傳話。飛舟在空中笨拙地轉了個彎,防護罩升起,全力往北方飛去。

牧雲歸看着腳下深藍色的海洋飛快遠去,漸漸被雲霧遮擋。雲水盡頭,似乎劃過一座孤島。

她鬆了口氣,靠在船艙上,輕輕道了聲再會。

永別了,天絕島。

碧海藍天,雲蒸霞蔚,一座巨大的飛舟穿過天際,在雲層中拖出一條長長的尾痕。海浪聲聲拍打着礁石,捲起千堆雪,魔獸叼着一根白骨,從廢墟中爬過。它們聽到聲音,擡頭,對着飛舟的方向長長吼叫。

天之涯,地之角,當初南宮彥拋棄天絕島,頭也不回地奔向海洋深處。他以爲他們逃離了末日,殊不知,外面纔是真正的末日。

他這一生都不會知道,天絕島在仙界大陸還有一個別名,叫桃源島。

——《桃源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