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天毒蟲密佈, 一隻雪白的靴子點在石頭上,石頭霎間變成張大嘴的毒花。它奮力一咬,還是撲空了。
牧雲歸從峭壁上悠悠飛下來, 竟也沒比墜落的桓曼荼慢多少。她腳尖落地時, 周圍的世界隨之變成黑色。
“嗯?”牧雲歸疑惑, “這是怎麼回事?”
江少辭從後面跟上來, 黑暗一點都沒有影響他的動作。旁邊一株藤蔓試圖偷襲江少辭, 被他踩住枝蔓,直接掐斷。
藤蔓彷彿受到什麼驚嚇,嘩啦一聲退回原處, 緊緊環住自己的根。其他植物、毒蟲也瞬間老實了,再不敢靠近江少辭和牧雲歸。
“大概是昏迷了吧。”江少辭說, “她昏迷了, 看不到外界情況, 世界於她是一片黑暗。但是危險依然存在。”
牧雲歸聽到江少辭那邊的動靜,才意識到毒蟲仍然會攻擊他們。在黑暗中落入一線天這種毒窩, 可真是點正極了。
牧雲歸感嘆:“桓曼荼這樣都沒死,實在是命大。”
江少辭深有同感。他們正待說什麼,忽然聽到外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江少辭和牧雲歸對視一眼,雙雙握住劍。然而,這似乎並不是毒物, 而是一個人。對方扶起桓曼荼, 探了探鼻息, 就將她帶走。
牧雲歸心道原來並不是桓曼荼幸運, 而是她及時被人救走了。桓曼荼雖然昏迷着, 但她的潛意識一直能聽到外界的動靜,牧雲歸和江少辭也待在黑暗中, 聽到對方爲她療傷、喂藥。
期間桓曼荼醒來過幾次,但很快就昏睡,世界始終是黑的。江少辭咦了一聲,感覺到不對勁。
牧雲歸也發現了,試探地問:“她的眼睛是不是……”
桓曼荼雙眼失明瞭。
桓曼荼清醒後,意外發現自己還活着。但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
她大吃一驚,本能擡手觸碰眼睛,剛剛一動就被一個溫柔的力道按住。桓曼荼嗓音嘶啞,都顧不得自己身在何方,忙問:“我的眼睛怎麼了?”
對方沉默。良久後,在她左手上寫了一個毒。
桓曼荼下落時撞到了許多毒草,落地後又被蜘蛛蟄了一下。各種毒素混合,飛快滲入她的血液,對方爲了救她,只能把毒素逼到一處,她的眼睛因此失明。
救她的人試圖安慰她這是暫時的,但桓曼荼怎麼會信。她瘋了般想起身,無意碰到自己右手上綁着夾板。桓曼荼心中巨震,血液霎間涼了。
作爲一個劍修,眼睛看不到了,右手斷了,這比死了還難受。明明不久前她還是前途無量、意氣風發的家族精英,一轉眼夫婿背叛,繼妹暗算,現在連她的劍都毀了,她甚至都沒有報仇的能力。
桓曼荼情緒崩潰,幾度想要自盡。夢境一下子變得扭曲起來,處處充斥着恨意,龍捲風、洪水、暴雨接替出現。江少辭神識遠比桓曼荼強大,面對這種情況遊刃有餘,但牧雲歸就不一樣了,她現在僅僅一星,待在暴動的修士識海里太危險了。
江少辭拉住牧雲歸,帶着她躲過一排刀尖般的疾風,說:“這裡對你太兇險了,我們出去吧。”
牧雲歸視線受限,還要躲避各種危險,着實有些艱難。她看着黑暗,猶豫了一瞬,還是搖頭:“不,答案很可能就在附近。這次離開,下次就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了。”
牧雲歸待在桓曼荼的識海里,很確定有一段時間桓曼荼是真的不想活了。她甦醒時會找各種器具,碎瓷片、金屬、木屑等任何可能的東西自殘,救她的人匆忙跑進來,用力奪走她手裡的東西。桓曼荼崩潰大哭時,總會有一雙手臂溫柔又堅定地抱着她。
後來,桓曼荼傷勢稍微好些,可以自由行動了。然而這更助長了她的死志,她屢次走到外面,壓根不看路,直莽莽想自我了斷。有一次她甚至在洗澡時沉入水中,要不是對方進來的及時,桓曼荼就成功了。
一個不想活的人,任何不起眼的東西都能成爲她傷害自己的途徑。後來,那個人乾脆不再離開,一天十二個時辰陪着桓曼荼,連她睡着也在不遠處守着。這樣過了大概一個月,桓曼荼終於慢慢穩定下來。
又一次尋死後,桓曼荼精疲力竭地躺在牀上,旁邊人默默地清掃地上的狼藉。桓曼荼停了一會,問:“是你救了我嗎?”
對方動作微停,沒有應話,繼續掃地。桓曼荼說:“還不知道恩人姓名。敢問閣下何人?”
屋子中寂靜了一會,牆壁邊傳來放東西的聲音,隨後,輕緩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在她掌心緩緩寫道:“我無名無姓,在此隨師父修行。師父外出採藥,我留在谷中看守。”
桓曼荼瞭然:“原來是神醫。”
旁邊人搖頭,在她手心寫道:“無名之輩罷了。”
“能在一線天這種地方修行,怎麼會是無名之人。”桓曼荼問,“神醫,你爲何從不說話?”
對方頓了頓,慢慢寫道:“我天生啞疾。”
桓曼荼意外了一下,立刻說:“抱歉,我並不知道……”
神醫按住桓曼荼的手,動作依然溫柔又從容:“無礙。”
桓曼荼慢慢安下心。她大概猜出來,這是一個隱世修行的神醫。一線天遍地是毒也遍地是藥,如果醫術足夠高深,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修煉場所。
神醫將桓曼荼的身體放好,給她拉好被子。桓曼荼大睜着無神的眼睛,茫然一會,忽然費力轉向神醫的方向:“神醫,你救了我,我卻不斷給你添麻煩,真是慚愧。你費這麼大力氣救活我,不是讓我作踐的,以後,我不會尋死了。”
神醫大概沒有當真,桓曼荼尋死覓活那麼多次,怎麼可能說改就改。她這樣說,多半是爲了降低他的防備。
然而,桓曼荼說話算話,之後竟然再沒有尋死過。入夜,神醫例行給桓曼荼換藥。她的衣服一件件落下,露出身上交錯縱橫的傷疤。神醫沉默,桓曼荼以爲神醫被嚇到了,不在意地說:“修煉之人,比不得深閨小姐,過招時難免磕磕碰碰,不過大多數還是在劍冢留下來的。這些傷是不是很醜?”
桓曼荼眼睛看不見,無法得知神醫的反應。但是神醫在她後背仔細塗上藥膏,沒有一丁點親狎之意,然後鄭重將她的衣服拉起。神醫走到她面前,在她手心寫:“不醜,很美。”
傷疤是勇士的勳章,但是對於女子,少有不介意的。桓曼荼笑了笑,明明看不見,卻還努力望着神醫的方向,說:“謝謝。從沒有人說過我美,我的丈夫是世家郎君,姿容美儀,養尊處優,一雙手比我背上的皮膚都要細緻。我從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身體,生怕他見了皺眉。”
神醫正在給桓曼荼右手按摩,聽到這裡,手指頓了頓。桓曼荼自嘲一笑,說:“你不用想如何安慰我,都過去了,我已經不在意了。我早就該明白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喜歡我。他出身富貴,姿容勝雪,天賦極佳,一生下來就被家族奉爲珠寶,身邊圍繞着的也都是美人。論起姿色,我恐怕連他身邊的丫鬟都不如,我憑什麼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他?他同意和我成親,不過是爲了凌虛劍訣罷了。”
神醫放下藥膏,執着地在桓曼荼掌心寫:“妄自菲薄。”
桓曼荼笑了,她有記憶以來,實在少有這樣自然發笑的機會。原來,被人讚美、被人珍視是這種感覺。
原來,容玠和桓雪堇這些年,都過着這種日子。桓曼荼曾經不服氣,但現在她突然就理解了。平心而論,如果將來她有女兒,捧在掌心如珠似寶地長大,談婚論嫁時她絕不會讓女兒嫁給一個陰鷙偏執的不受寵庶子。容家不同意容玠和她的婚事,實在很正常。
桓曼荼慢慢說:“最開始我得知自己永遠失去握劍機會的時候,痛苦得不能自已。但現在,我漸漸覺得也不錯。我其實沒那麼喜歡劍,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修煉,不過是爲了爭一口氣罷了。曾經我有那麼多執念,母親,父親,容玠,桓雪堇……其實現在想想,有什麼好爭的呢。我娘喜歡的是那個失憶男子,桓致霖恢復記憶,她的愛人也就死了。她死前一直望着窗外的鳥,她討厭桓家大宅,她想離開那個地方,我爲什麼非要留着她,執着地將她的排位供奉到祖祠?不進去纔好,清清靜靜離開。若有轉世,哪怕做一隻鄉野的蝴蝶,也好過當他們的籠中雀。”
“至於容玠和桓雪堇就更不值得了。明明我的母親纔是正室,只因爲我不是男孩就被休棄,另一個女人敲鑼打鼓進門,堂而皇之佔據了我母親的院子、我母親的身份。後來桓雪堇出生,所有人都圍着她轉,我恨毒了這母女兩人,覺得是她們奪走了我的幸福。偏偏桓雪堇又長得那麼好看,誰見了她都喜歡,反觀我,容貌普通,性格陰鷙,木訥寡言,簡直一無是處。我嫉妒桓雪堇,卻又不肯承認嫉妒,便用盡各種方式詆譭她。結果誰能想到,世事如此可笑,容晚晴也被休棄了。”
“我當時高興極了,以爲桓雪堇會落得和我一樣的地步,我們倆其實沒有差別。然而,她即便變成棄子,都有人寵着她,護着她。容家時不時接她過去住,桓家剋扣她的東西,那就由容家加倍補上。她不嫡不庶,身份尷尬,不好說親,那就讓容家最出息的郎君娶她,保準給夠桓雪堇體面。憑什麼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憑什麼我要經歷狂風暴雨,她就可以永遠躲在避風港。”
“我不甘心,便和祖母、父親自薦,強行把她的婚事搶了過來。容家和容玠知道的時候,一定在罵我不知廉恥吧。是啊,身爲一個女子卻主動求婚,該有多不要臉。但別人看不起我又如何,我終究如願嫁給了喜歡的人。”
桓曼荼像是憋久了,一股腦將這些年的壓抑說了出來。這些話和母親的牌位不能說,和侍女不能說,和丈夫也不能說,最後,竟然只有一個萍水相逢的啞巴神醫願意聽她傾訴。
桓曼荼說完後,心裡果然輕鬆很多。她嘲諷地笑了笑,嗤道:“然而,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後悔的一個決定。若能再來一次,我絕不會嫁給他。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穿那麼漂亮的衣服,我多麼想展示給他看,可他卻守在桓雪堇牀前,任由我變成全城的笑柄;我進劍冢時,誰都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賭局,我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來,他卻只顧着給桓雪堇採藥,完全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宴會時,明明是繼母下藥,明明是桓雪堇裝病,他卻想都不想跑來質問我。我在他心裡,就這般卑劣?”
桓曼荼說着情緒又激動起來,眼睛裡漫上淚,焦點卻是渙散的,看着極讓人心疼。桓曼荼深吸一口氣,控制住聲音裡的哭意,說:“我這次出來,本是想和他解釋。他約我一個人到一線天,我二話不說同意了,壓根沒懷疑過他會對我不利。侍女走前提醒我小心,我聽到她懷疑容玠,還很不高興。結果呢,我的丈夫,我的妹妹,聯手打了我一巴掌。”
“他們在一線天埋伏,處心積慮殺我,桓雪堇甚至學會了凌虛劍法。我以爲的那些溫情時刻,其實是他忍着噁心應付我,好從我口中套出凌虛劍訣。可笑啊,我竟還信了。”
神醫手覆在桓曼荼右臂上,指尖冰涼,微微哆嗦,似是不忍。桓曼荼察覺到了,灑然道:“不用擔心我,我執迷不悟,活該落到這副地步。如今死了一次,我已經想通了。”
神醫的藥中似乎有催眠成分,桓曼荼有些累,慢慢閉上眼睛,聲音又輕又飄:“我從第一眼見他就喜歡他,練劍是爲了和他有共同語言,去參加宴會是爲了看他。我和容家關係不好,唯有在宴會上才能看到他。但我木訥又不討喜,不知道該說什麼,每次都看着他在宴會中心遊刃有餘,而我像陰溝裡的苔蘚,見不得光。我喜歡了他那麼久,最後能嫁給他,我不知道有多高興。但喜歡他實在太累了,我一次次鼓起勇氣,一次次失望。最終,喜歡消磨殆盡,剩下的唯有痛。”
桓曼荼合着眼,臉頰靠到枕邊,嘴脣中輕輕飄出來一句話,像青煙一樣,一吹而散:“我不想再喜歡他了。”
那天傾訴後,桓曼荼像是打開了心結,神情明顯陽光起來,連傷勢也快速轉好。她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畢竟是修士,很快就適應了環境。她不再需要防備身邊的人,不再需要沒日沒夜修煉,不再害怕哪天醒來被家族拋棄,彷彿拿走了身上的大山,她眉宇間陰鬱俱散,臉上時常帶着笑,和曾經判若兩人。
桓曼荼身上的傷逐漸痊癒,但右手始終軟綿綿的。桓曼荼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右手被石頭貫穿,神醫找到她時骨頭都碎了。皮肉傷可以調理,但骨頭上的傷實在沒辦法。
日常生活不影響,但使劍對強度、速度的要求都極大,她的右手握劍恐怕不行了。神醫給她拆了繃帶,沉默地在右臂上塗藥,似乎自責沒能治好她。
桓曼荼經過最初的崩潰,現在已然想開,她眉目舒展,神態平和,說:“沒關係,我已經不在乎了。反正沒人等我,不妨就當桓曼荼死了罷。日後,我就是一個普通民女,桓家大小姐、凌虛劍法和我再無關係。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就留給適合的人吧。”
桓曼荼打定主意迴歸民間,能不能練劍確實不重要了。但神醫卻很在意,他在她手心寫:“你爲練劍受了這麼多苦,真的不介意嗎?”
“沒事。”桓曼荼不在意地笑了,“我以前還喜歡過容玠呢,就當那些日子餵了狗,過好以後就夠了。”
神醫似乎還想再寫,被桓曼荼反握住手,親暱地靠在他肩上:“大好的日子,我不想提那個人。我真的不喜歡他了,你不必耿耿於懷。”
這些日子崖底唯有他們兩人,孤男寡女,換藥時又時常需要更衣解帶,兩人很自然就擦出火花。其實桓曼荼覺得在最開始的時候,神醫就對她有好感,要不然,誰會管一個陌生人瘋瘋癲癲、尋死覓活?
她最艱難的那些日子,是神醫徹夜守着她,幫她療傷、接骨乃至洗澡穿衣。她體內毒素髮作,痛的恨不得自殺的時候,是神醫緊緊抱着她,攔住她想要自殘的手。桓曼荼第一次被人這樣用心對待,慢慢的,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桓曼荼靠在神醫肩上,無異於捅穿窗戶紙。神醫僵硬了一會,慢慢將手覆在她肩上。
自此之後,兩人的關係突飛猛進。桓曼荼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但更危險的,比如廚房,神醫還是不讓她靠近。神醫出去採藥時,桓曼荼會坐在門檻,曬着太陽,等他回來。
今日神醫抓了一隻飛鳥,回來給桓曼荼補身體。一線天滿地是毒,沒毒的恐怕唯有天上的鳥。神醫在廚房清理羽毛,桓曼荼也非要跟來,神醫沒辦法,讓她在後面待着,但是不允許碰刀。
都過了這麼久,他還是怕她傷害自己。桓曼荼心中無奈又感動,她便也如神醫的意,安靜地站在後面,和他說話。神醫是啞巴,往往是桓曼荼說,他聽。桓曼荼自從眼盲後,每日能接觸的天地只有這麼大,翻來覆去都是些瑣碎小事。可是神醫從沒有不耐煩,每次在她不好意思停下的時候,神醫就會在她手心寫字,說自己很感興趣。
漸漸的,桓曼荼不像以前那樣敏感自卑,也敢長篇大論地說話了。今日也是一樣,桓曼荼絮絮叨叨地說着話,神醫把補湯燉好,起身時突然晃了一下,咣噹撞倒旁邊的東西。
桓曼荼聽到巨響,嚇了一跳,慌忙朝聲音的地方摸去:“神醫,你怎麼了?”
她手胡亂摸着,隱約在架子上碰到一柄劍。桓曼荼是劍修,本能多停留了一會。神醫走過來,把她的手握住,在她手心寫:“這是我師父留下的劍,危險。”
桓曼荼終於感覺到神醫在哪裡了,立刻把那柄劍拋開,專心在神醫身上摸索:“你沒事吧?”
“無事。”神醫把她的手拿下來,握着她離開,“這裡有煙,你去外面等我。”
桓曼荼還是不放心,他可是神醫,剛纔爲什麼會突然撞到東西?但神醫執意將她推出去,桓曼荼拗不過,只能坐在廚房門檻上,態度鮮明地守着他。
過了一會,神醫出來了,無奈地蹲在她面前:“都說了讓你先回房。”
“我不。”桓曼荼執拗道,“你到底怎麼了?”
“昨日試了新藥,略有餘毒,不妨事。”
桓曼荼一聽,十分生氣:“你拿自己試藥?”
“可能能治好你的眼睛。”
桓曼荼一下子安靜了。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用力抱住神醫,說:“我們成婚吧。”
神醫僵了一下,似乎是沒反應過來。桓曼荼臉頰靠在神醫肩上,悶悶說:“我曾經覺得我娘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救了桓致霖,但她死前說,她最後悔的事情,是和桓致霖離開山村。我以前不懂,只恨她不爭氣,但現在,我慢慢明白了。”
曾經她喜歡容玠長相俊美,喜歡他光芒萬丈,喜歡他執劍時瀟灑意氣。但後面她發現這都是虛的,他長得再好看,笑容不會爲她停駐;他家世再優越,遇到危機時永遠選擇家族;他修爲再高強,也從來不會保護她。
長相、家世、修爲都是虛妄,不如選擇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十九歲時,她在選擇自己喜歡的人還是喜歡自己的人中義無反顧挑了前者,現在,她後悔了。
她不知道神醫姓甚名誰,長相美醜,不知道他父母親人,身份如何,但哪有什麼關係。他對她好,她也願意和他永遠在一起。
桓曼荼說:“我不想再回去了,以後,我們兩人就留在崖底,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凡間普通夫妻一樣廝守。你說,好不好?”
神醫握着她的手,手指幾度屈起,都沒法寫出字來。桓曼荼瞭然,說:“你在介意另一個人嗎?桓曼荼已經死了,她和容玠的婚姻自動解除。從此以後,他只是我的仇人,再不是我的丈夫。如今我真心想嫁的人是你,美食華服、皮相家世都不要緊,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就夠了。”
說着,桓曼荼直起身,將全身僅剩的一點靈力凝在指尖,毫不猶豫割下一縷頭髮。她握着那截青絲,說:“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今日我斷髮明志,和容玠再無關係。”
她手指放鬆,那截頭髮失去依託,悠悠落在地上。桓曼荼做完這些,像是了結一樁心事,微微笑着看向神醫的方向:“我們成婚吧,永遠廝守在這裡。”
神醫沉默了良久,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寫,好。
桓曼荼第二次婚姻,沒有婚禮,沒有賓客,沒有父母,只有天地見證。但她卻無比開心,遠比她第一次成婚開心。
江少辭和牧雲歸依然待在一片黑暗中,桓曼荼看不到的東西,夢境中自然也不會復原。他們就像聽一出啞劇,僅能靠夢境中的情緒波動來判斷故事進行到哪裡。
牧雲歸慢慢頷首:“果然,我就覺得有問題。看來,她話中的丈夫並不是指容玠,而是這位神醫。”
江少辭垂着眸子沒說話,若有所思。
桓曼荼求婚之後,神醫配出了治療桓曼荼眼睛的藥。桓曼荼情緒高漲,無比配合治療。
她眼睛纏上白紗,即便非常痛,但她臉上依然帶着笑,無比期待地說:“我的眼睛要恢復了,我馬上就能知道你的長相了。”
神醫壓住她興奮的手,示意她不要亂動。
但恢復時出了一點岔子,有一味藥不夠了,神醫出去採藥,桓曼荼蒙着白紗,坐在家裡等他。她等了很久,從日暮等到月落星升,又等到太陽下山,還是不見神醫回來。
桓曼荼默不作聲起身,從角落裡翻出劍,跌跌撞撞往外走。神醫從不讓她碰這個地方,但桓曼荼知道,她落崖時的東西都放在這裡。
神醫不會不告而別,更不會讓她一個人待這麼久。他久不回來,一定是遇到危險了。
桓曼荼的眼睛還沒有完全恢復,看到的世界模模糊糊。她一狠心,直接將白紗從眼睛上扯下來。外面光線刺入,晃得桓曼荼眼睛疼。她強忍着痛,找到神醫最常去的地方。等她到了那裡,發現神醫的竹簍落在地上,藥材散落滿地,他卻不見蹤影。
桓曼荼心霎間涼了,立刻循着地上的痕跡,去找神醫。
桓曼荼一路摸着石壁往外走。她眼睛本來就沒有恢復,在光線和毒物的刺激下不斷流淚,視線越來越模糊。她剛剛走出峽谷,就給一羣人包圍了。
對方握着劍,看到桓曼荼竟然還活着,一個個怒不可遏:“毒婦,你居然還敢出來!”
桓曼荼冷着臉,說道:“我無意與你們糾纏,我只問你們一句,他人呢?”
神醫一夜未歸,採藥的竹簍落在原地,而容家人正好守在峽谷外。此情此景,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將神醫綁走?
容家人同樣冷笑連連:“時到今日,你竟還死不悔改。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死了給我們九郎君賠罪,二是將凌虛劍法交出來,我們饒你一條活路。”
桓曼荼面無表情,手慢慢握緊:“就憑你們?”
看來桓雪堇得到的並不是完整的凌虛劍法,要不然也不至於追到這裡。如果他們沒有綁架神醫,桓曼荼將前十式給他們也無妨。反正她打算退隱,誰出名,誰得勢,和她有什麼關係?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神醫牽扯進來。
桓曼荼半年沒有握劍,再一次出鞘依然銳不可當。她右手不能執劍,那就換左手,反正她走出一線天就沒想過活着回去。凌虛劍訣畢竟是神階劍法,就算桓曼荼狀態極差,在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下還是將容家節節逼退。容家發現桓曼荼眼睛不對,高喝道:“她眼睛看不清,用鏡子晃她眼睛!”
霎間一道道明光閃過來,外面正是黃昏,但修真界有的是發光辦法,並不依賴太陽。桓曼荼本就是強弩之末,在強光的直射下,眼前很快泛起一陣陣光暈,人影晃動,虛影幢幢,壓根看不清臉。
危機關頭,她只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從後面抱住她,替她擋住攻擊,然後用力將她推開。桓曼荼落入河中,費力掙扎,但還是被沖走了。
這條河並不險,桓曼荼很快就找到淺灘上岸。她獲得自由,根本顧不得自己的眼睛,瘋狂往回跑。然而山崖只剩下一地狼藉,崖邊還落着大片大片的鮮血。
桓曼荼看到那些血,險些暈倒。她不相信那是神醫的,她回到他們的小屋,執着地等着他。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日落月升,秋去冬來,等到她的眼睛自然痊癒,能清晰看到小院的一切,也沒等來她的丈夫。
他死了。又是因爲她,死於容家之手。
桓曼荼渾渾噩噩在一線天遊蕩。有一天,一個邪修來崖底採毒,發現了她。
邪修對她很感興趣,和桓曼荼做了一個交易。他有一本邪修法訣,練習這種功法有損壽命,但是可以飛快提高修爲。
換言之,用自己的壽命,來換取強大的力量。修爲越高,死的越快。
桓曼荼同意了。她在崖底閉關一年,飛快將修爲提高到四星。她回殷城那天,桓家正在舉辦生辰宴。桓致霖的獨子慶生,桓家高朋滿座,賓客如雲。桓致霖大馬金刀坐在上首,敬酒來者不拒。第三任夫人抱着兒子坐在旁邊,得意極了。
容家作爲姻親,也在慶賀之列。雖然容桓二氏的兩段婚姻名存實亡,但只要凌虛劍訣還在,容家就絕不會和桓家生疏。桓致霖見了容玠,也沒有提曾經那些齷齪事,只是笑着喝酒。
歌舞昇平,其樂融融,彷彿桓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根本不存在。桓致霖幾杯酒下肚,興致高起來,問容玠:“九郎君,你怎麼清瘦很多,最近修行不順利嗎?”
容玠垂頭抿了下脣,說:“多謝岳父關心,偶感風寒,無傷大雅。”
桓曼荼死去兩年,容玠依然畢恭畢敬叫他岳父。桓致霖看着面前這個光風霽月的年輕人,心裡頗爲可惜。如果這是他的兒子就好了,可惜。
桓致霖轉頭,看到桓雪堇坐在屏風後,溫柔嫺靜,巧笑倩兮。雖然同是他的女兒,但桓致霖不得不說,容玠和桓雪堇站在一起才叫般配。
桓致霖乘着酒意,半是開玩笑地說:“曼荼已經走了兩年了,你正當年輕,遲早要續娶。如今有沒有中意的人?”
容玠正待說話,身後大門忽然被人轟開。一排家丁像麻袋一樣跌入宴會,撞毀了許多酒席。
賓客們受驚,紛紛站起來。桓致霖砰地站起身,臉色黑如烏雲:“是誰敢在桓家鬧事。”
飛舞的粉塵中,一個黑影踩着木屑,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她摘掉兜帽,露出一張白淨清秀、頗爲娃娃氣的的臉。她緩慢環視四周,對着正中央那幾人輕輕笑了笑:“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