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藥浴

陳老怪把脈後, 收回手,說:“恢復得很好,可以開始第二階段了。第一階段調理的是皮肉, 靠喝藥就行;第二階段要祛除骨髓裡的音毒, 得用藥浴, 可能要受些罪。”

江少辭一聽, 臉色沉重起來:“什麼意思?”

“嗯, 你們不知道嗎?”陳老怪說,“三爺吩咐過,藥材要儘量選擇對修爲有利的。如果按最好的效果配藥, 藥性強悍,滲入肌理時會比較痛;如果按最舒服的效果配, 那就只能犧牲藥性, 治療時不痛, 但效果一般。”

江少辭皺眉:“沒有兩全之法嗎?”

陳老怪聳聳肩:“就是這個道理,無論誰來都一樣。除非重新研究一套。”

江少辭還想再說, 被牧雲歸按住手。牧雲歸坐在陽光下,眼神平靜寧和,她對着陳老怪輕輕點頭,說:“有勞陳神醫。我可以忍受,就按第一種辦法來吧。”

陳老怪並不意外, 隨便交代了兩句就下去配藥了。在陳老怪看來本該如此, 一個是藥性一個是痛, 該選什麼還用考慮嗎?江少辭會猶豫纔是匪夷所思。

江少辭依然皺着眉, 表情凝重, 牧雲歸笑了笑,說:“只是有些痛而已, 我沒事的。”

江少辭無聲嘆了口氣。他當然知道修爲遠比皮肉之苦重要,如果換成他,他一定想都不想選前一項。可這個人換成牧雲歸,他就無法下定決心。

陳老怪人不着調,辦事卻十分靠譜。他上午給牧雲歸診脈,下午就送來了一大包藥。陳老怪如今成了牧雲歸的私人陪護,藥材都是當天配當天送,送來時已是半成品,牧雲歸只需要完成最後一步。牧雲歸按照陳老怪的囑咐,燒水,煮藥,等藥性被蒸出來後,就挪到浴桶裡,準備藥浴。

牧雲歸在屋內藥浴,江少辭自然不方便待着,便和長福一起待在外面。江少辭面前攤着一本書,他隨手翻過,動作雜亂無章,很明顯心思不在上面。忽然江少辭一頓,霎間擡頭:“剛纔屋裡是不是有聲音?”

長福說:“據記載,當人長時間惦念着一件事,會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現象,甚至還會產生幻覺、幻聽等。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江少辭沉着臉起身,大步往裡走去:“不對,我真的聽到了。”

長福一看江少辭竟然真的要往裡走,慌忙追上去:“按照人類禮法男女有別,她在裡面洗澡,你闖進去是要負責任的……”

真是囉嗦,江少辭一教把長福踹開,快步推開門。屋裡靜悄悄的,西里間被屏風遮擋,看不清情形。江少辭站在門口,試着問:“牧雲歸?”

裡面沒有聲音,這回江少辭再不猶豫,直接走向西間。長福倒騰着小短腿追在後面:“就算你沒有幻聽也不能強闖女子浴室,我是傀儡人,應當讓我進內查看……”

長福話沒說完,迎面罩上來一塊黑布。長福眼睛閃了閃,失去光源,徹底無法行動:“你這種行爲,用人類的說法叫假公濟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長福還在逼逼叨叨,江少辭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推開屏風,發現牧雲歸靠在浴桶邊緣,臉色煞白,雙目閉闔,頭髮溼成一綹一綹的,即將滑入水中。浴桶旁邊的小罐滾到地上,看起來像是牧雲歸想取什麼東西,脫力鬆手,小罐摔到地上,她自己也昏了過去。

江少辭心中一緊,連忙問:“牧雲歸,你怎麼了?”

他喚了好幾聲,牧雲歸完全沒有反應。江少辭臉色越發難看,他無暇顧忌其他,上前一步,手掌貼在牧雲歸額頭上。

她明明泡在熱水中,額頭卻是冰涼。江少辭感受到她的體溫,心頓時沉入冰窟。

之前他就不該同意。他早該想到的,能被陳老怪稱爲“要受點罪”的藥,實際痛感得大到什麼程度?江少辭都不顧身上的衣服,俯身從浴桶裡抱她起來。

他的手臂一入水,皮膚就感受到些許酥麻。他用魔氣反覆淬鍊過身體,皮膚經過強化,連刀砍上來都沒有感覺,此刻進入藥浴卻能感受到細小的刺痛。這些痛落在牧雲歸身上,該有多強烈?

江少辭寒着臉,在水下找到牧雲歸的雙腿,手臂微微用力就將她抱起來。牧雲歸陡然接觸到空氣,身體瑟縮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

浴桶裡的水被陳老怪的藥搞得黑乎乎的,江少辭原本看不清水下情形,一心只想救牧雲歸出來。如今脫離藥汁,他才發現牧雲歸身上僅着一層裡衣,純白布料浸水後變成半透明,牢牢貼在她身上,和沒穿沒什麼區別。

牧雲歸脖頸無力地靠在他身上,長髮被湯藥打溼,凌亂地帖在身側。她閉着眼,臉色蒼白,睫毛纖長,往常瑩潤的脣已經失去血色,看起來毫無反抗之力。

溼衣服遇到空氣後很快變冷,江少辭的手指扣在牧雲歸腰後和腿彎,水透過布料,滴滴答答繞過江少辭手腕,將他的衣袖打溼。水氣變冷後,皮膚上的溫度就明顯起來,江少辭彷彿摟着一汪水,又彷彿捧着一塊玉,掌心觸感柔軟的不像話,江少辭甚至都不敢用力。

江少辭恍神片刻,很快穩住心神,抱着牧雲歸走向牀榻。他把牧雲歸放好,立刻拉上錦被,總算看不見那些近乎無遮擋的皮膚了。江少辭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遺憾,他看到被牧雲歸凌亂壓在身後的溼發,怔了下,心裡閃過幾絲猶豫。

江少辭從來沒想到他竟然是這麼瞻前顧後的人。修士雖然身體比凡人強,但一星修士並沒有實質性和凡人拉開差距,牧雲歸在昏迷時穿着溼衣服睡覺,極有可能染病。江少辭最終拿定主意,握住牧雲歸的手腕,用法力凝成薄薄一層,替她烘乾衣服。

江少辭好歹是修到仙界巔峰的人,就算如今修爲全失重新修煉,對力量的細微把控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烘衣服這種事對江少辭來說本該駕輕就熟,但是這次,他進行得卻非常艱難,手心都滲出汗來。

修士隨着修爲提高,五感會逐漸敏銳,但並不完全依賴於五感。當外放法力時,法力同樣可以傳遞感覺。

牧雲歸的衣服被水打溼,牢牢貼在身上。江少辭修煉用的是魔氣,如果進入牧雲歸體內會損害她的修行,所以江少辭必須十足小心,用法力貼着牧雲歸的皮膚,在不接觸到她的前提下將衣服烘乾。

聽起來很難操作,但真正難的其實是另一項。因爲這樣一來,他無異於將牧雲歸全身輪廓都勾勒了一遍,他剛纔拉被子就是爲了阻斷視線,沒想到看不見反而更浮想聯翩。

等最後一小塊水跡烘乾後,江少辭着實長鬆一口氣。至於貼身小衣,他實在不好意思下手,只能強行忽略。江少辭又將牧雲歸的頭髮烘乾,他做完這一系列後,牧雲歸眉尖微微放鬆,露出要醒來的徵兆。

江少辭俯身,輕聲喚:“牧雲歸?”

牧雲歸眼睫毛動了動,終於有反應了。她費力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人,似乎反應不過來:“你怎麼在這裡?”

牧雲歸都來不及察覺自己身上的變化,忽然臉色煞白,嘴脣上血色褪盡。江少辭嚇了一跳,慌忙扶住牧雲歸:“怎麼了?”

牧雲歸手指緊緊攥着江少辭胳膊,都疼得說不出話來。她手指纖細冰冷,抓在他身上不斷打顫,看着就疼。

江少辭意識到這種藥勁是間斷性爆發,想必剛纔就是痛感猛地增強,牧雲歸沒抵禦住,直接疼暈了過去。現在,時間又到了。

江少辭緊緊握住牧雲歸的手,他本能想輸入靈氣幫她鎮痛,但是他伸出手,猛地意識到他體內全是魔氣。

魔氣會吞噬靈氣,江少辭的身體被特殊改造過,可以抵禦魔氣的撕扯,但牧雲歸不行。如果他把魔氣輸入牧雲歸體內,反而是害她。

江少辭只能硬生生忍住。他無比希望他和牧雲歸能互換,可惜上天並沒有理會他的心聲,他只能看着牧雲歸疼得滿頭冷汗,身上的衣服又溼了一層。而他一丁點忙都幫不上。

等這陣疼終於過去,牧雲歸也累得精疲力竭。她靠在江少辭身上,渾身冷汗涔涔,費力地說:“我沒事,睡一會就好了。你去忙其他事情吧。”

江少辭一動不動,低聲道:“我在這裡陪你。”

江少辭聲音低沉,但裡面意味堅決,擲地有聲。牧雲歸本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聽到他這樣說卻覺得心安。她閉着眼睛,聲音氣若游絲:“你不要擔心,其實沒有多疼……”

她都沒說完,就已經累極睡去。痛苦耗光了牧雲歸絕大多數能量,她皮膚冷冰冰的,彷彿一尊冰雕。江少辭抱着這樣冰冷的她,心裡忽然咯噔一聲,無端害怕。

江少辭輕聲喚牧雲歸,她都毫無反應。江少辭不能給牧雲歸輸送法力,只能將掌心變熱,用力抱着她,試圖給她傳遞生氣。

長福早就將罩在眼睛上的黑布拿下來了,它靜靜看了一會,說:“按照發熱規律,你去廚房燒一個熱水袋、手爐或湯婆子,比你用法力替她取暖更有效。”

江少辭沒有擡頭,只是冷冷道:“出去。”

他聲音陰冷冰寒,帶着森森的殺氣。長福就知道會是如此,它轉了個方向,越過門檻,朝外面滾去。

屋門關上,室內光線昏暗下來,原來外面已經天黑了。暮靄沉沉壓下來,屋裡朦朧曖昧,安靜的能聽到塵埃飛舞。牧雲歸呼吸逐漸平穩,體溫也短暫回升,江少辭終於敢確定,她還活着,死亡並沒有從他身邊奪走他。

江少辭輕輕將牧雲歸放在自己腿上,替她烘乾被冷汗打溼的頭髮,長久盯着牧雲歸蒼白的臉。

最強烈的一波疼痛雖然褪去了,但並沒有完全停止,她夢中都顰着眉。江少辭不知道這樣的痛苦要經歷多少次,每次持續多長時間,他只能坐在黑暗裡,被動等着對方降臨。

江少辭有印象以來,從未經歷過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他無論做什麼都順利,看書,習武,練劍,人際,只要他想,就沒什麼得不到。

就算一萬年前天地突變,他所有的力量和光環都被剝奪,可是他依然咬緊牙關,不肯示弱分毫。他心中有恨,有怨,獨獨沒有懷疑。

即便他一無所有,打落塵埃,但他依然相信,只要他活着,就能報復回來。

可是此刻江少辭驟然意識到自己的侷限,無論他得到多少力量,積累多大名氣,在生死麪前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牧雲歸被痛苦折磨,而他連替她分擔都做不到。

江少辭想起霍禮之前的話,當一個男人有了牽掛,他就有了弱點。他剛聽到時不屑一顧,心中甚至涌上股被冒犯的怒氣。

可能他潛意識知道那是真的,但他不願意承認,所以纔會生氣。然而現在,他自己清晰地意識到,他有弱點了。

只是一次藥浴,就足以讓他方寸大亂。若將來牧雲歸被人挾持、威脅,江少辭怎麼可能做出理智的決定?

江少辭伸手,試着打出一個化雨訣,放在窗戶邊的靈植瞬間枯萎了。江少辭輕輕嘆氣,真是一個毫不意外的結果。

這段時間雖然發生過不少衝突,但他一直沒有和人動法術,非要動手也只用劍法。一來他修爲還低,拼法力只會吃虧;二來,他一旦動手就會暴露。

暴露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修士,他不配被稱爲仙。他的力量來源是魔氣,他和魔獸其實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它們是獸形,而江少辭外表看起來是個人罷了。

曾經江少辭覺得無所謂,只要能強大,用什麼修煉不行?但現在江少辭意識到不可以,他不想在牧雲歸遇到危險的時候,他連幫她輸法力都做不到。

這種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爲力的感覺,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藥浴的疼痛只有三波,或許不應該說只,應該說幸好。牧雲歸自己熬過去一波,在浴桶中暈倒是第二波,又在江少辭眼皮底下經歷了第三波。後來痛苦慢慢消散,牧雲歸終於能安穩入睡。第二天醒來時,牧雲歸覺得身輕如燕,一直縈繞在她體內的無力感消散了大半,甚至連引氣入體的速度都變快了。

引氣速度越快,修爲增長就越快。看來陳老怪說的沒錯,這副藥雖然爲了解毒配置,但對修爲也有好處,她昨日的罪沒有白受。

藥浴下一次在七天後,這幾天她可以短暫地休息。牧雲歸得知自己修煉變快了,簡直神清氣爽,她興沖沖跑去和江少辭分享,但江少辭聽後,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他並沒有被牧雲歸的快樂感染,看起來依然心事重重。牧雲歸不解,輕聲問:“你怎麼了?”

江少辭搖搖頭,不想多說,只是道:“今日天氣好,先去修煉吧。”

牧雲歸聽到,怔了下,頗爲不可思議:“你怎麼突然這麼勤快?”

江少辭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後,低不可聞道:“因爲我現在太弱了。”

他素來狂妄,平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努力程度取決於他的心情,更不會覺得自己弱。但現在江少辭卻生出種緊迫感,他再看自己,哪裡都不滿意。

牧雲歸隱約覺得面前的江少辭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但具體她卻說不出來。牧雲歸眨眨眼,笑着說:“你說話怎麼突然成熟起來,我都不習慣了。”

牧雲歸本以爲他會弔兒郎當或不屑一顧地嘚瑟,但江少辭卻沒笑,他眼睛依然黑沉沉的,說:“早就該如此了。”

牧雲歸再次愣住,心裡不由納罕起來,最近發生了什麼,江少辭受刺激了嗎?

曾經江少辭隨便搞搞就能拿到不錯的成績,牧雲歸以爲這就是他的實力,直到江少辭認真起來,牧雲歸才明白,什麼叫祖師爺賞飯吃。

江少辭修爲飛快增長起來,稱得上一日千里。牧雲歸只能吸收靈氣,而江少辭卻沒有限制,靈氣魔氣都能吸收。他引氣比她快,吸收比她好,悟性比她高,以前牧雲歸還能靠勤奮扳回一局,現在江少辭突然認真起來,修煉時間比牧雲歸都長,搞得牧雲歸很有壓力。

第二次藥浴的日子漸漸近了,牧雲歸發現江少辭越來越緊張,整日對着花花草草練習,短短几天被他弄死好些靈植。牧雲歸實在按捺不住,問:“你到底在幹什麼?”

江少辭黑眸盯着面前的七星鳶,說:“我在嘗試把魔氣轉化成靈氣。”

牧雲歸聽到,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他:“你瘋了嗎?”

把魔氣轉換爲靈氣,要是真能實現,仙門的人做夢都能笑醒。仙門研究了這麼多年都毫無進展,江少辭竟然打算靠自己逆轉仙魔?

顯然江少辭也覺得希望渺茫,但他不願意放棄,依然一遍又一遍試着。轉眼霍禮送來的花又死了一半,難得見他這麼認真,牧雲歸不忍心打擊他,便安慰了一兩句,自己去準備解毒了。

藥浴那天,陳老怪照例送來一大包稀奇古怪的藥。牧雲歸熟門熟路放好水,一回頭,發現江少辭站在門口,抿着脣,表情時陰時晴,看起來非常怪異。

牧雲歸試了試水溫,問:“怎麼了?”

江少辭頓了一會,慢吞吞說:“你要藥浴嗎?”

牧雲歸望了眼自己旁邊放滿水的浴桶,又看向江少辭。這不是顯然的嗎?

江少辭舌尖舔了下上脣,糾結道:“藥浴可能會像上次一樣,疼痛發作……”

牧雲歸嘆氣,說:“你到底想說什麼,直說吧,再耽誤下去水要冷了。”

江少辭無意對上牧雲歸的眼睛,立刻心虛地避開。他盯着旁邊的地磚,突然橫了心,說道:“爲防萬一,藥浴時我應該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