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雲歸出門, 看到停在外面的車隊,飛快皺了皺眉。她停在門口沒有動,低聲問江少辭:“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主動給牧雲歸提供藥材, 主動幫他們打聽消息, 現在牧雲歸和江少辭要去大漠裡採藥, 霍禮竟然還親自帶着人, 美名其曰“護送”。
對普通人而言, 單獨進入沙漠非常危險,風暴、魔獸、缺水、惡劣天氣,隨便一項都足以讓他有去無回。這在流沙城已經成爲常識, 出城最好結伴,能有車隊護送更好。
但這是對於普通人, 對江少辭來說他一個人就足矣, 帶這麼多車隊, 說不定是誰保護誰呢。
江少辭瞧着前方車隊,輕聲說:“他想跟就跟着唄。有人幫我們運東西, 還不用自己走路,不虧。”
霍禮選擇這個時節出城自然不是爲了所謂的“道義”,分散人手不是個好選擇,但如果他帶着人手一起出去就不一樣了。霍信虎視眈眈,城主也對他起了猜忌, 霍禮留在城中做什麼都不對, 不如出去, 暫時避一避風頭。
沙漠中不能用飛舟, 而要用特製的輦車。牧雲歸站在院門口, 冷眼看着他們往車上裝備食物飲水,這時候一輛輕巧的馬車駛到路口,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冰霜如玉的臉:“牧姑娘。”
是語冰,她竟然也來了。
車隊開拔,牧雲歸和語冰一同坐在輦車中。這座輦車像個小房子一樣,外形低調,裝甲堅硬,裡面卻佈置的溫馨舒適。語冰端起茶壺,慢慢給牧雲歸倒茶。她手腕纖細白皙,動作悠然,和壺上明亮的紅釉相映成趣,不像是置身沙漠,倒像是在什麼世家宮廷。
語冰說:“趕路倉促,只帶了這一種茶葉,牧妹妹不要嫌棄。”
語冰布茶的手勢十分優雅,他們坐在行進的輦車中,水面竟然一點都不晃。牧雲歸接過茶,輕抿一口,說:“語冰姐姐好手藝,我自愧不如。”
語冰放下茶壺,自嘲地笑了笑:“這種手藝沒什麼可誇讚的,我倒希望像你一樣,少學幾樣所謂的世家女子禮儀,多掌握幾招劍法。”
牧雲歸握着紅瓷茶盞,指節緊了緊。她不動聲色地放下茶盞,說:“既然語冰姐姐嚮往練武,爲何不試試?”
語冰淺淺勾脣,目光似嘆似訴:“我已試了一百年了。什麼法術都試過,可惜,還是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上天賜予的禮物,拿不到就是天譴,大概這就是我的命吧。”
“爲何?”
語冰搖頭,她情緒低落,並不想細說。牧雲歸靜靜陪她坐着,忽然道:“語冰姐姐,你覺得能預言未來,是幸運嗎?”
語冰身體一怔,擡起雙眸,眼神驟然變了。牧雲歸不閃不避,直視着她的眼睛說:“不要誤會,我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被這個問題困擾了良久,忍不住拿出來,請語冰姐姐解惑。”
牧雲歸和語冰所在的輦車被護在車隊中心,低調華麗,舒適平穩,車壁上貼了防止窺探的護甲,並不怕被人聽到。此刻車中只有她們兩人,牧雲歸不再試探,索性直接問了出來。
語冰盯着牧雲歸的眼睛,瞳孔微微動了動:“何出此言?”
牧雲歸說:“我有些時候會突然看到一些碎片,好幾次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因爲預知了那個場景,所以好一段時間我都過得提心吊膽。你說,這究竟是預知還是讖言?”
語冰素來淡漠,抿嘴笑一笑就是她最激烈的情緒了,但是聽到牧雲歸的話,她露出明顯的驚訝表情。語冰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牧雲歸:“你……”
牧雲歸頷首:“沒錯,我也能看到未來。”
牧雲歸知道,唯有真誠才能換來真誠,她想要聽到實話,至少自己要拿出實話。牧雲歸率先坦露出自己的底牌,語冰怔然良久,悽然一笑:“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善,說不定,我們真有血緣關係。”
語冰的態度變得柔和,曾經那道若有若無的堅牆融化了。語冰坐到牧雲歸身邊,握着她的手問:“你的父母是誰?”
牧雲歸說:“我從小跟着母親長大,不知父親。”
語冰驚訝,連忙問:“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牧笳。”
語冰聽到這個名字,眉頭皺得更緊:“牧笳?言家似乎沒有娶姓牧之人的男子。你出生在何處?”
“南海一個小島上,與世隔絕,不知外事。我母親是二十年前意外漂流到島上的。”
語冰擰着細細的眉尖,思索良久,最終緩慢搖頭:“我從未聽聞過。也有可能是我不知道,我出生在言家被流放後,對帝御城的關係知之甚少,若我父親在,說不定能想起你的父母是誰。”
牧雲歸微微有些遺憾,但她對父親的情感很淡,能找到是緣分,找不到也沒什麼大不了。語冰吁了口氣,緩聲說:“想必你也猜出來了,實不相瞞,我本姓言,名言語冰,父親言適。我們原是北境言家的一系旁支,啓元二千年因爲父親資質不錯,被接到言家本宅培養。後來言家生變,我父親隨着言家一起被流放,遷徙至蒼洱。我們沒想過造反也沒想過復仇,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欲迴歸田園,外界紛爭卻不斷找上我們。最開始有人拉攏、利誘,後面看我們不答應,乾脆撕破面具,威逼我們爲他們做事。我父親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全部回絕,卻引來無盡的追殺。我出生在一百二十年前,言家那些榮光對我而言像故事一樣,我想象不到長輩口中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自我有記憶起,父親就在頻繁搬家。我們終日活在焦灼裡,稍有風吹草動就要趕緊收拾東西,我童年一半的時間都在趕路,我卻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麼。”
牧雲歸仔細聽着,低聲問:“言家爲什麼會被流放?”
言語冰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受不了沒日沒夜的逃難,曾問過父親,可是父親卻諱莫如深。等我長大些,日子終於安穩了。父親找到一個僻靜之地,舉族定居於此。我在那裡度過了還算安寧的一百年,父親對我們管得很嚴,從不讓我們私自出去,我一百年來,除了本族親戚,再未見過外人。但平靜的日子還是被打碎了,父親從破妄瞳中看到我們藏身之地被人發現,他驚慌不已,立刻帶着我們離開。就在遷移途中,我和家人失散,尋路途中不慎驚動魔獸,差點落入魔獸之口。我本以爲我會命喪於此,沒想到遇到了流沙城的人,還被他們帶回流沙城。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
牧雲歸瞭然,原來,言語冰是這樣遇到霍禮的。言語冰陰差陽錯落入外界,霍禮見色起意,將言語冰佔爲己有,還差點惹得兄弟鬩牆。
說起這個,牧雲歸眼神略微變了變。她觀察着言語冰的表情,試着問:“你對霍禮是怎麼想的?”
言語冰沉默片刻,垂下眼瞼,說:“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從未見過親族之外的男子,也不明白外界的生存規則。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留我下來,爲什麼對我百依百順,也不知道那些女人爲什麼敵視我,他的屬下爲什麼不喜歡我。我天生沒有預言能力,不能修煉破妄功法,不能替家族分憂,轉移時還會拖累別人的速度。他到底看上我什麼呢?僅僅是這張臉嗎?”
牧雲歸嘴脣微啓,最終沒有說。其實,男人還真就這麼膚淺,臉好看已經是一個非常有力的理由了。何況,言語冰還懵懂淡漠,不通情愛,不像其他女人一樣邀寵獻媚。越是霍禮這種男人自視越高,言語冰從不巴着他,他反而放不下手。
牧雲歸緩了一會,輕輕問:“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言語冰星空一樣的眼睛充滿茫然,過了一會,她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她好像什麼用都沒有,言家有沒有她沒有區別,流沙城裡有沒有她,也沒有區別。言語冰像一直隨波逐流的螢火蟲,人生每一個選擇都由不得她,她如何知曉自己路在何方。
牧雲歸嘆氣,問:“你喜歡霍禮嗎?”
言語冰澄靜空明的眼睛轉向牧雲歸,問:“什麼叫喜歡?”
牧雲歸一怔,當真被問住了:“喜歡就是……”
言語冰沒有接觸過外部世界,不知情愛爲何物。牧雲歸從小在環境複雜的天絕島長大,她自認爲早熟,早早就明白人心善惡,可是,什麼是喜歡呢?
牧雲歸試圖用一些顯淺的例子解釋:“喜歡就是你想到一個人時會忍不住微笑,即便什麼都不做也願意和他待在一起,看到他和其他女子接近會忍不住生氣。看見風花雪月時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遇到危險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他。”
言語冰靜靜聽完,最後問:“就像你和江少辭那樣?”
牧雲歸狠狠一噎,她看着言語冰純淨無辜的眼神,一下子被問懵了。
她下意識想否認,可是話到嘴邊卻發現剛纔說話時,她腦海裡浮現出來的都是她和江少辭的相處景象。這是喜歡嗎?
牧雲歸沉默,過了一會後低聲嘆道:“大概是吧。”
其實牧雲歸早就有感覺,但她一直沒有正面思考過這種心緒代表什麼。可能是她潛意識排斥細想,在殷城看桓曼荼暗戀容玠的回憶時,她完全能理解桓曼荼喜歡一個人時敏感又自卑的心情,可是江少辭毫無感觸。
他這樣從小生活在讚譽和光環中的人,肯定不會懂暗戀一個人的感覺。因爲只有別人暗戀他,他從不需要暗戀別人。如果江少辭對什麼人有好感,稍微流露一二對方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他哪需要經歷那些想說又不敢說的糾結?
詹倩兮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他都能當面毫不留情地指出詹倩兮蠢。這件事其實雙方都沒錯,詹倩兮自尊心被挫傷,因愛生恨可以理解;而江少辭直言不諱,似乎也沒什麼錯。
他只是不喜歡她而已,何錯之有?
詹倩兮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人,詹倩兮尚且如此,牧雲歸實在不敢奢望自己。只要不點穿,他們還可以做朋友和同伴,若是點穿了,連最後的體面都留不住。
言語冰隱約覺得牧雲歸情緒不對,但是她又不懂爲什麼。她想了想牧雲歸的話,如實說:“我感覺不到,似乎沒什麼特別。”
那就是不喜歡了。牧雲歸暗歎,打起精神說:“你如果對他沒有感情,那便要早做打算了。他這種人絕不會做白工,他現在對你好,是希望以後連本帶利收回來。如果你始終沒有反應,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膩了。”
言語冰聽後,表情依然迷惑:“何必呢?我又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他爲何要這麼做?”
牧雲歸嘆了一聲,說:“可能這就是喜歡吧。正是因爲喜歡來的毫無道理,所以我們纔拿對方沒有辦法。”
言語冰依然不能理解外面的人爲何要自尋煩惱,不過,她本着好心,提醒牧雲歸道:“北境男不外娶,女不外嫁,不允許和外界通婚。江少辭不是北境之人,你要當心。”
言語冰不懂情愛,但說話處處打直球。牧雲歸臉紅了,趕緊說:“沒有,我和他並不是這回事。再說,你不也好端端的嗎?”
言語冰輕輕笑了,美麗的眼眸裡空蕩蕩的:“你和我不一樣。”
言家被流放,已經處在北境邊緣,而且言語冰是一個不能修煉的“廢人”,是生是死都沒人關心,流落到凡人堆裡也就罷了。但牧雲歸才十九歲就能看到成型的景象,天賦相當不俗。這樣的優質後代,北境怎麼會放任她流落外界,還嫁給一個外人?
“沒什麼不一樣。”牧雲歸按住言語冰的手,說,“如果我的父親真是言家人,那我們便是堂姐妹。同爲女子,有何不同?”
言語冰第一次聽到有人和她說這樣的話。不把她當修煉一百年都未曾進步的廢物,也不視她爲浪費了父親絕佳資質的恥辱,只把她當姐姐。言語冰忍不住想,如果她們真的是堂姐妹該多好,如果言家沒有被流放、牧雲歸也沒有流落在外該多好,她們會在帝御城長大,每日沐風賞雪,終生不知疾苦。
言語冰說:“言家雖然人丁少,但分支繁多,被流放後各走各的路,並沒有聚集在一起。我們這一支以我父親爲首,是言家衆多分支中的一系,說不定你的父母來自其他分支,所以我纔不認識。言家各系離開帝御城後俱坎坷不已,你的母親可能是懷孕時遭遇意外,漂流到南海,在外面生下了你。”
牧雲歸單獨出現在這裡,牧笳的下落已經無須再問。如果父母雙全,哪家父母會讓這麼小的女兒自己去外面闖蕩呢?言語冰避而不提,只談自己的猜測。這應當是最可能的結果了,但牧雲歸想了想地形,還是覺得不太對:“可是,北境離南海路遠天遙,而且那個島嶼非常難找,我母親是怎麼過去的?”
言語冰除了族地就只去過流沙城,對外界一無所知,牧雲歸都想不通的事,她更不會知道。言語冰說:“你不要着急,我們這些年和其他族人失去聯繫,或許有人早早遷徙到外界也不一定。何況,你天賦這麼好,說不定是本家的人呢。”
“本家?”
“便是言家嫡系,當年帝御城的紅人。我父親學藝,便是寄住到本家大宅,由那裡的師父統一授課。”言語冰嘆息,說道,“父親和我說,那些年言家十分風光,隨意進出宮闈,帝御城衆家族中獨言家佔頭籌。那些年宮裡甚至有傳言,先帝有意將言瑤姑姑許配給唯一的皇子慕策,也就是現在的陛下。可惜,還沒等言瑤姑姑長大,言家就觸怒先帝,被舉家流放了。”
牧雲歸聽到那個名字,不由問:“言瑤?”
言語冰解釋道:“言瑤是本家的大小姐,當時嫡系唯一的孫輩。按輩分講,我應該叫她一聲姑姑。”
牧雲歸聽到言瑤,不期然想起慕思瑤。言瑤曾和北境皇帝慕策議親,慕策正好給自己的侄女取名慕思瑤。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