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同命

流沙城的人像是一陣潮水, 來時氣勢洶洶,離時沉默迅疾,只留下一地狼藉。石林中很快只剩言家自己人, 護衛隊長皺着眉, 不解問:“族長, 您明明一直盼着語冰回來, 爲何要說這種話?”

言適仰天長嘆, 眼睛中熱淚滾滾。他剛纔在破妄瞳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怕言語冰跟在他身邊會遭遇屠戮,所以故意說狠話, 想讓她跟着那些人走。霍禮手下有一整座流沙城,只要言語冰不和言家扯上關係, 將來衣食總無憂。何況, 言適還在隊伍中看到了疑似江子諭之人。

江子諭和北境有過節, 祈求他出手庇佑言家絕無可能,言適只能將言家和言語冰劃清界限。如果這次言家逃不過滅頂之災, 至少他的女兒可以平安活下去。這算是他這個族長兼父親唯一的私心。

但是言適沒想到,言語冰聽到那些話,竟然自盡了。他的女兒生於流放途中,從小沒過過安穩日子,卻依然安靜懂事, 即便半夜被叫醒也從不哭鬧, 只是乖乖趴在肩膀上。她長這麼大連和人吵嘴都不曾, 言適怎麼能想到, 她劈向自己時, 竟然那麼決絕。

他這個當父親的,無力給女兒提供安穩的生活, 無力讓女兒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甚至還差點逼死她。這就是,弱者的命運嗎?

霍禮等人走時悄無聲息,回來卻大張旗鼓。霍禮踹開門,大步抱着言語冰走入帳營,厲聲道:“叫所有郎中過來。”

他們離開流沙城時打着幫牧雲歸採藥的名義,車隊裡自然配備了郎中。陳老怪匆匆被提過來,他看到霍禮身上的血跡,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霍禮哪還有心思說話,立刻讓他過來診脈。

帳營裡圍了許多人,都盯着陳老怪的動作。過了一會,陳老怪放下言語冰的手腕,凝重搖頭:“夫人的狀況不太好,恐怕沒法救了。”

霍禮一聽就怒了,他沉着臉斥道:“她弱的連只魔獸都打不死,那一掌就算集中所有力量也有限,怎麼會沒法救?”

“心脈上的傷並不是最重要的。”陳老怪說,“真正致命的,是蠱毒。”

霍禮聽到,瞳孔猛地緊鎖。屏風後響起一陣腳步聲,牧雲歸冷着臉推開屏風,問:“什麼蠱毒?”

陳老怪看看牧雲歸,又看向霍禮。霍禮正低頭望着言語冰,對外界毫無反應。陳老怪就當霍禮默許了,說:“夫人身上有渡生蠱,蠱蟲本來在休眠,按理不會有事,但壞就壞在夫人被擊中心脈,正好把蠱蟲震碎了。蠱毒擴散,已順着血液流淌至全身,沒法救了。”

牧雲歸衝出屏風後,江少辭慢悠悠的,落後兩步纔出來。他掃過裡面衆人,最後目光落在霍禮身上:“我記得,渡生蠱是城主纔有的一種蠱蟲。”

渡生蠱名字聽起來悲天憫人,其實是一種極其惡毒霸道的蠱毒。中了這種蠱毒的人終身無解,平時不發作的時候像沒事人一樣,一旦有什麼背叛行爲,下蠱人動動手指就能讓其痛不欲生。而且無論中蠱的人走多遠,下蠱人都能感應到位置。

這是流沙城專門研製出來控制手下的,言語冰體內出現這種蠱,是誰幹的不言而喻。

牧雲歸望向霍禮,目光忍怒:“是你下的?”

霍禮沒說話,權當默認。牧雲歸怒不可遏,錚然一聲拔出劍,直指霍禮:“你一方面對她好,一方面又用蠱毒控制她,你這種人怎麼配待在她身邊?放手。”

牧雲歸拔劍,帳內其他人也跟着拔刀,齊刷刷指向牧雲歸。江少辭淡淡掃了四周一眼,挑眉道:“想幹什麼?”

四周兵戈相見,而霍禮像是感覺不到一般,眼睛一直看着言語冰。言語冰安靜地閉着眼,睫毛纖長,臉色蒼白,脖頸無力垂着,脆弱的彷彿一碰就碎。

霍禮路上就給言語冰用了止血的法術,可是她的生機依然源源不斷從體內流逝,身上溫度越來越低,似乎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

霍禮經歷過那麼多血腥危險的場面,從未怕過,這一次他卻害怕得心臟緊縮。他用力抱住言語冰,彷彿稍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牧雲歸看着他這番表現,冷笑:“如今你已經找到言家的位置,她又死了,豈不是正好?放手,你不配碰她。”

牧雲歸有生以來從未用這麼不客氣的語氣和人說話過,想必霍禮也沒有這樣被人指着鼻子罵過。霍禮依然不動,牧雲歸忍無可忍,執劍朝他劈去。

霍禮的侍衛大驚失色,立刻要攻擊牧雲歸,被江少辭一個眼神嚇退。牧雲歸這一劍用了十足力氣,她沒想過能殺了霍禮,只想將他逼退。但是霍禮依然抱着言語冰不動,他擡起手,硬生生接住牧雲歸的劍刃。

牧雲歸下手毫不留情,霍禮手上頃刻就見了血。傷口深可見骨,鮮血不斷從霍禮掌心流出,將衣服染得通紅。而霍禮彷彿沒有痛覺一樣,目光依然停留在言語冰臉上,說:“即刻整隊,全速回城。”

陳老怪猶豫:“可是銀霜天蘭還沒有找到……”

霍禮壓抑了一路,此刻突然爆發:“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銀霜天蘭?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回城。”

城裡有母蠱,只要殺了母蠱,言語冰還有救。陳老怪意識到霍禮竟然打算對母蠱動手,吃了一驚:“三爺,渡生蠱有無數只子蠱,卻唯有一隻母蠱。如果母蠱出事,其他所有渡生蠱也都會失效。”

歷任流沙城城主上位後,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是培育新的渡生蠱母蠱。母蠱以下蠱人的鮮血爲食,等孵化出來後,會一代一代產子蠱。這像一個巨大的樹根,最上方是母蠱,下方一層層往外擴散,由此維繫起龐大的控制網。霍家這隻母蠱還是霍禮的祖父養出來的,霍家的血脈代代相傳,由此牽扯出來的控制線不知道有多少。如果霍禮把母蠱殺了,整個控制網失效,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家族罪人。

霍禮知道,但是他活在當下,只能管當下的事情。霍禮迅速冷靜下來,似乎剛纔的爆發只是錯覺,他依然是那個理智殘酷的少城主:“陳老怪,你來給她壓制毒性,其他人準備,一刻鐘後拔營回城。”

霍禮一意孤行,衆多屬下噤聲,不再勸說,默默去做各自的事情。他們沉默並非贊同,而是無聲的反對。霍禮現在喪失理智,等回到流沙城後,城主會制止他的。

說白了,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霍禮一通交代後,周圍似乎忙起來了,但牧雲歸冷笑一聲,依然毫不領情:“虛僞。你現在做這些,又有什麼用?”

霍禮手上依然汩汩流着血,他握着牧雲歸的劍刃,聲音平靜到冷酷:“至少,我可以讓她活下來。”

江少辭上前,輕輕握住牧雲歸的肩膀,說:“如今追究誰對誰錯已經沒意義了,先救人。”

牧雲歸也知道現在唯有霍禮能救言語冰,她忍着氣,冷冷收回劍。照影劍離體,霍禮手上又迸濺出一股鮮血,屬下連忙上前,說:“三爺,您手上的傷……”

陳老怪要給言語冰壓制蠱毒,霍禮暫時讓開位置,去旁邊包紮傷口。霍禮手上剛剛止血,外面倉皇跑進來一個人,驚慌道:“三爺,風暴又來了。”

大漠裡天氣瞬息萬變,他們爲了躲避主風旋臨時更改道路,沒想到風暴也轉了向,直接衝着這個方向而來。

夜裡趕路本來就危險,如果還遇上颶風,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探路的人接連往回傳話,霍禮的臉色越來越沉。他們這次出行帶足了食物和飲水,無法趕路對車隊來說並不是大事,大不了在原地駐紮幾日。可是,言語冰等不得了。

所有人都反對繼續前行,牧雲歸在旁邊聽了,冷嗤一聲。她不想再和這羣人耽誤下去了,牧雲歸轉身,打算帶着言語冰離開。

牧雲歸剛剛靠近言語冰就被霍禮攔住,霍禮眼睛沉甸甸的,像是一座壓抑的火山,裡面躍動着可怖的暗潮:“你做什麼?”

牧雲歸同樣冷冷地回視他:“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承諾。讓開。”

霍禮不肯讓。他知道今日只要讓言語冰離開視線,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霍禮不甘心,他沒讓她死,她憑什麼離開?

霍禮眼神壓抑到極致,隱約現出癲狂:“誰說我做不到。陳老怪,不必壓制毒素了,去取同命蠱來。”

陳老怪施針的手一抖,險些扎錯穴位:“三爺?”

帳營裡其他屬下聽了,也大驚失色:“三爺,一個女人何至於此?您要三思啊。”

江少辭從離開流沙城起就一直在看戲,他親眼看着霍禮故意放跑言語冰,跟着她找到言家藏身地,最後,在幾個微小變量的干擾下,一步步把自己逼入絕境。

作繭自縛,概莫如是。

江少辭把玩着手裡的短刀,問:“同命蠱是什麼?”

屬下一臉不贊同,霍禮自己卻很平靜,以一種無關緊要的口吻說道:“一種子母蠱蟲。主蠱與副蠱共享壽命,同生共死,至死方休。”

牧雲歸如今本能懷疑霍禮,她立刻問:“你死了,會影響她嗎?”

“不會。”霍禮說,“主蠱主動與副蠱分享壽命,下蠱之後,若副蠱死了,主蠱同死;若主蠱死了,副蠱就自由了。”

牧雲歸皺眉,依然不相信霍禮會有這麼好心:“那這種蠱蟲培育出來的意義是什麼?”

總體看來副蠱沒什麼損失,主蠱卻要冒着死亡的風險,哪個下蠱人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霍禮勾脣笑了笑,不知道在嘲諷什麼人:“這是一個女修爲了挽救自己情人而培育出來的蠱蟲,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講。這樣,夠了嗎?”

看流沙城衆人的反應,牧雲歸至少可以斷定這種蠱蟲對言語冰無害,但對霍禮卻不太好。牧雲歸目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暫退一步,選擇相信霍禮。

陳老怪本來不同意,但最終還是在霍禮的威逼下拿來同命蠱。陳老怪給霍禮、言語冰二人種蠱蟲,牧雲歸不放心,堅持要親自盯着。反而是江少辭一看到蠕動的蟲子就渾身難受,默默躲了出來。

外界飛沙走石,黑雲堆疊,宛如世界末日。江少辭獨自佇立風中,衣袂獵獵作響,他的身姿卻紋絲不動。

後面響起腳步聲,江少辭輕笑一聲,沒有回頭,道:“求仁得仁,自作自受。恭喜啊。”

霍禮剛剛種了蠱,臉色還是蒼白的。看來這種蠱蟲確實會影響壽命,才一入體,他的氣色就顯著變差了。

霍禮停在距離江少辭一步遠的地方,展目望向浩蕩洪沙。自然之威,天地變色,往常無所不能的修士,此刻站在龍捲風前卻這般渺小。

霍禮說:“我也沒想到,號稱無所不能的江子諭,竟然怕蟲子。”

牧雲歸看着那些東西面不改色,反而是江少辭受不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江少辭輕輕嘖了一聲,他這個人最是記仇,有人給他找不痛快,他就要讓對方加倍地不痛快:“我剛剛和陳老怪聊了聊,他說,同命蠱不僅有同生共死的功效,還有一個附加的小驚喜。你猜是什麼?”

“事情尚未辦成,你一定要這樣嗎?”

江少辭笑了,雖不再說,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剛纔當着牧雲歸的面,霍禮把同命蠱的故事形容成癡心女修爲了挽救愛人而分出壽命,但事實上,流沙城的女修再癡心,骨子裡也染着毒。

當年那個女修愛上了一個男人,但男人並不愛她。她強行將男子禁錮在自己身邊,男子不堪受辱,飲毒自殺。女修爲了挽救愛人,培育出一種蠱蟲。她主動將自己的壽命分給對方,如果對方愛她,兩人同生共死,長相廝守;如果對方不愛她,她就要忍受蠱蟲反噬之痛,一旦副蠱死亡,她也要跟着同死。

江少辭覺得挺神經病的,誰想這種蠱蟲還真有人種。同命蠱已經入體,言語冰的狀況逐漸好轉,霍禮這邊也開始發作了。霍禮望着茫茫風沙,說:“雪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侍弄的花了,無論捂多久她總是冷的,稍有不慎就會融化。你就從來不擔心,雪花會離你而去嗎?”

“不。”江少辭搖頭,轉身回去了,“她和她不一樣,我和你也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