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使者

破妄瞳起效時非常微妙迅速, 除了本人,其他人根本無法察覺。但言語冰見慣了父親修煉,牧雲歸細小的停頓並不起眼, 但卻瞞不過言語冰。

破妄瞳基本不會帶來好消息, 言語冰的心緊緊揪起來。牧雲歸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畫面消失了, 入目唯有一蠱冒着熱霧的湯藥。

牧雲歸臉色飛快變冷, 她霍然擡頭,道:“不好,言家可能有危險。”

剛纔牧雲歸眼前飛快閃過一個畫面, 黃沙滾滾,屍橫遍野, 血將砂礫都染紅了。地上橫七豎八倒着許多屍體, 每一具都被挖出雙眼, 兩個血窟窿黑洞洞地望着上天。他們的面容都扭曲了,但牧雲歸還是隱約認出來幾個熟面孔。

正是言家的人。

言語冰聽到牧雲歸的話, 臉上血色全無。她嘴脣蒼白,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是言家的藏身之地被人發現了嗎?”

牧雲歸點頭,沉重道:“是。我看到的畫面背景是沙漠,應當是言家在轉移途中遇到了伏擊。”

沒人比言語冰更明白失去隱蔽的言家會遭遇什麼了,她下意識想到了霍禮。牧雲歸看出來言語冰的想法, 說:“應當不是他。他這幾日一直在營地, 應當騰不住人手去埋伏。何況, 他想要的是將言家納入流沙城, 爲他所用。只有活着的言家人才對他有用, 殺雞取卵對他沒什麼好處。”

言語冰勉強平靜下來,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們得趕緊想辦法提醒父親。”

牧雲歸沉默片刻, 輕輕搖頭:“恐怕來不及了。言家的藏身之地已經被霍禮發現,他們一定不會在原地停留了。恐怕那夜霍禮一走,他們就會趕緊轉移,言族長如今在哪兒實在不好說。”

言語冰一聽,脊背重重倒在靠枕上,眼睛中飛快盈滿水光:“難道,我就只能眼睜睜看着?”

牧雲歸停頓瞬息,很快拿定主意:“我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霍禮熟悉沙漠裡的路,問問他,說不定會有結果。”

言語冰雙眸含水,無助又悽愴:“他會幫忙嗎?”

牧雲歸用力握了握言語冰的手,快速起身道:“不要擔心。你在這裡待着,我去找他們。”

牧雲歸出門,迎面遇到了霍禮。她下意識朝霍禮身邊看去,然而那裡空空如也,並沒有人影。霍禮瞭然,說:“他出去採銀霜天蘭了。”

江少辭竟然離開了?牧雲歸臉色越發凝重,霍禮看到不對,問:“怎麼了?”

牧雲歸長長嘆了口氣,肅道:“言家可能出事了。”

霍禮回到帳營,很快集結起人手。言語冰不顧身體,掙扎着要和他們一起去。霍禮不同意,說:“你剛剛醒來,身體還虛弱。外面的事有我,你留在這裡安心休息吧。”

言語冰搖頭:“親族有難,我如何能安心休息?”

言語冰聲音依然是弱的,但其中意味堅定,這是她難得強硬的時候。霍禮想到他離開營地,言語冰一個人待在後方容易被人調虎離山,不如跟着他一起出發,便也不再勸說。霍禮問牧雲歸:“具體地點在哪裡?”

“看不出來。”牧雲歸說,“周圍都是黃沙,沒有什麼標誌性景物,只能看到地上有很多碎石。”

西流沙盡是沙漠戈壁,到處都是這樣的環境。霍禮嘆了一聲,說:“先去前幾日的石林中看看,說不定他們沒有走遠。”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其他人準備出發,牧雲歸等待期間不斷朝外張望,霍禮看到,說:“我給他發了傳訊符。但是外面風暴還沒有停止,傳訊符不知道能不能送過去。”

也就是說,他們未必能聯絡到江少辭了。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分開行動,明明之前十八年牧雲歸一直過着單打獨鬥的日子,僅遇到江少辭一年,牧雲歸竟然不太習慣了。

牧雲歸收回視線,輕輕道:“事不宜遲,我們先走吧。”

他們沒有等江少辭,很快冒着夜風離開。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石林,但那裡已經人去樓空,地上東倒西歪落着東西,看得出來言家走得很倉促。

霍禮讓人四周檢查,毫不意外,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言家已經不再信任言語冰,自然不會給言語冰留信,這也導致他們空有警告,卻沒法告訴言家。

這實在是最糟糕的情況,言語冰昏迷了三日,這三日霍禮原地不動,全力營救言語冰,言家卻趁着這三天飛快逃跑。三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已足夠成年人走出好一段距離。霍禮就算熟悉周圍環境也不敢冒進,只能劃出大致範圍,一點點排查。

前線探子傳回消息,在東北方向找到了足跡。牧雲歸聽到這個消息,不由皺眉。

風暴就往東北方向去了,言家該不會正好撞到颶風吧?霍禮說:“北方是北境,他們遇到危險後往北境走,很符合常理。走吧,我們有輦車,比他們徒步快,說不定還能追上。”

牧雲歸強壓住擔心,默默點頭。風暴還沒有停息,越往北風沙越劇烈,四周飛沙走石,昏天黑地,吹得人站都站不穩。牧雲歸原本就中了毒,驚寒交迫下漸漸覺得頭重腳輕,眼前出現重影。言語冰正憂心着家人安危,牧雲歸不想耽誤隊伍進程,一直忍着沒說。

他們尋了一夜,天明時分,兩個探路的人回來,悄悄在霍禮耳邊說話。霍禮聽完,視線飛快從她們這裡掃過,表情巋然不動。牧雲歸本能覺得不對,立刻追問:“怎麼了?”

言語冰聽到動靜,也跟着擡頭。霍禮看到言語冰煞白的臉,有些不忍心:“前面發現兩具屍體。”

言語冰嘴脣上的血色霎間褪盡,牧雲歸還算冷靜,問:“是言家的人嗎?”

“不知道。”霍禮說,“是一男一女,看姿態是夫妻,具體身份認不出來。”

言語冰費力站起來,說:“我去看看。”

霍禮皺眉:“那兩人死狀悽慘,屍身也不太完整。你還病着,不要看這種東西了。”

言語冰搖頭,堅持說:“只有我認識言家的人。我身體已經如此了,再差又能差到哪裡去?”

言語冰執意,霍禮只好帶着她們去看屍體。言語冰剛一出門就嗆到風,體溫在大風的撕扯下迅速流失,忍不住咳嗽起來。牧雲歸擔心,說:“語冰姐姐,我去看就好,你先回去吧。”

言語冰手指冰涼,身體纖細的彷彿風一吹就跑,她壓住咳嗽,咬着牙繼續往前走。霍禮暗暗嘆了一聲,將自己的衣服披到言語冰身上。

霍禮一靠近言語冰就下意識躲藏,霍禮按住她的肩膀,口吻微微加重:“不要逞強,你要是病倒了,只會拖累大家的進度。不想死就穿着。”

霍禮冷靜強勢,話語毫不客氣。言語冰安靜下來,任由霍禮在她身上蓋上衣服,拉着她往前走。

霍禮站在言語冰側前方,無所不在的勁風彷彿立刻減弱很多,言語冰終於能穩穩當當走路。言語冰走到屍體邊時,牧雲歸已經在了。牧雲歸蹲在屍身旁邊,仔細檢查那兩人的隨身物品,臉上並沒有普通女子看到屍體時的害怕、嫌惡之色。

言語冰看到,心中頗爲感慨。同樣是女子,同樣是言家後脈,她在風中連走路都艱難,牧雲歸卻能遠遠拋開衆人,冷靜地尋找線索。言語冰鼓足勇氣看向屍體,地上躺着一位男修和一位女修,男修先死,死亡時目光衝着女修的方向,肢體也呈現保護姿態。可惜女修沒逃幾步路也死了,她臉上的表情凝固着,似乎是不甘。

看這兩人死亡時的表現,應當是對夫妻。兩人的眼睛都被挖走了,臉上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沙子揉進血裡,看着十分滲人。他們死狀如此悽慘,很不好辨認面容。言語冰盯了一會,雖然明知不應該,但還是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不是言家的人。”

這時候,牧雲歸也從屍體身邊站起來,說:“他們身上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財物、法器也不見蹤影。看樣子,殺死他們的人是個老手,發死人財的手法十分老道。”

言語冰認出來這不是她的親人後就被霍禮拉走了。霍禮將兜帽放下,牢牢遮住她的眼睛,言語冰也沒有反抗。這種場景是普通人看了要做噩夢的程度,但對霍禮來說只是小兒科。他掃到屍體面不改色,因爲處理過太多,所以霍禮很快就找出其中的不對勁之處:“既然是老手,爲何不毀屍滅跡?”

屍體上藏着很多信息,就算再老道的殺手也不可能什麼線索都不留。所以修仙界殺人後,最好的善後辦法就是用化屍水將屍體融化,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渣滓。

以霍禮的眼力,一眼就認出來這兩人的眼睛是死後才被挖的。兇手既然能熟練地挖眼睛,爲何不順便把屍體處理了?

正常人和做黑色生意的人思路就是不一樣,牧雲歸倒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她想了想,也不得其解:“不知道。可能時間來不及?”

霍禮擡了擡眉,沒作聲。這時候侍衛跑回來,說:“三爺,前面發現了車轍。”

衆人精神一振,霍禮沉聲道:“可能是言家,追。”

他們追了一天,終於在日暮時分看到了人跡。霍禮遙目望着前方的風雲,皺眉:“他們怎麼往這個方向走?”

就算言家曾經生活在雪原,不懂大漠氣候,但是流放了這麼多年,難道連最基本的看風向都做不到嗎?明顯颶風是朝着這個方向來的,他們偏偏往這裡跑,是覺得自己死的不夠快嗎?

前方風捲殘雲,沙塵捲成一條粗壯的龍捲風,橫亙天地,氣吞山河,帶着毀天滅地的威壓。周圍碎石不斷被強大的風力捲起,撞在金屬鑄造的車身上,一砸就是一個坑。如此強大的力道,撞在人身上簡直不敢設想。

風力越靠近漩渦中心越強,他們只是站在外圍就已經站立不穩了,而龍捲風旁邊,竟然還有許多個細小的黑影在移動。那些人也發現有人來了,驚慌又戒備地看着他們。

霍禮看着都笑了:“風向瞬息萬變,誰都不知道風暴會不會殺個回馬槍,他們還留在離風旋那麼近的地方。沒有自保能力,倒很會找死。”

言語冰看了霍禮一眼,咬住下脣,似有不悅。牧雲歸緊緊盯着前方,忽然說:“不對勁,他們好像在護着什麼東西。”

經牧雲歸一說,霍禮才發現那些人走向有貓膩,看起來並不是他們不想走,而是不能走。言家原也沒想過離風暴那麼近,誰能知道龍捲風突然轉向,竟然朝着他們殺回來了,他們卻礙於某種原因無法離開,就導致了這種情況。

霍禮眯着眼,問:“他們在等什麼?”

牧雲歸將披風解開,交給旁邊人,頭也不回朝前方走去:“你們留在這裡,我去前方問問。”

披風阻力太大,牧雲歸索性扔掉。言語冰看到牧雲歸的動作,連忙喚住:“雲歸,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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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雲歸說:“風暴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們需要儘快撤離。我行動快,由我去最好。”

“他們還不認識你,恐怕不會聽你的話。”言語冰追了兩步,身後的披風兜了風,沉得根本無法行動。言語冰咬牙,也將披風解開,費力朝牧雲歸走過去:“我陪着你去。”

霍禮心想他剛纔還真沒冤枉他們,一個個弱不禁風,找死倒很積極。霍禮上前兩步,將言語冰攔腰抱起,直接塞到自己懷裡。言語冰嚇了一跳,用力掙扎:“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安靜。”霍禮沉了聲,道,“風馬上就要殺回來了,耽誤了時間,我們所有人都要死。”

言語冰捂着嘴咳嗽,才兩步路就已經氣喘,此刻被霍禮抱在懷裡,便是想硬氣也硬氣不起來。牧雲歸掃了霍禮一眼,說:“前方亂石多,各自小心。”

牧雲歸說完,就轉身沒入風沙中。霍禮心想這個女子年紀不大,行事倒非常穩重。明明之前她都對他拔劍了,可是此刻,依然會囑咐他小心。

對事不對人,江子諭選女人,倒也不完全看臉。

霍禮用衣服把言語冰罩住,也朝前方追去。他不及牧雲歸身輕敏捷,但是經驗比牧雲歸豐富,兩人倒也沒拉開太遠。言家人一直盯着他們,察覺他們竟然靠近,都緊張地拔出武器。

牧雲歸一走近,就險些被箭矢射中。她拔劍挑開箭矢,頗爲無奈地說:“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這裡有危險,你們快離開。”

言家這些年已成驚弓之鳥,再不肯相信外人說的任何話。可是這次,他們看到牧雲歸的臉,卻互相驚異地對視。

牧雲歸察覺他們的視線,暗暗皺眉。她的臉怎麼了,爲什麼他們一看到她神色就變了?竊竊私語中,人羣朝兩邊分開,一箇中年模樣的美婦人走出來,帶着些小心翼翼問:“請問你是陛下派來的使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