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到了正月初八,又該上班了,大院裡又熱鬧起來。李無言已提前幾天上班,兩邊的人事他都得安排,不早不行啊。但是巴郡之行卻讓他有些心灰意冷,他甚至開始懷疑書記歐陽山想要“爭鐵”的動機。但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思索那個突破口,這似乎跟尋找女人那個突破口一樣的難。這天,李無言又這麼想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他說了一聲:“請進。”門就被推開了,人未進來,笑聲卻早已進來了:“我給李大人拜個年。”
來人是顏行書,他今天省略了個“閒”字,平時叫李無言都是“李大閒人,李大閒人”的,帶有幾分詼諧、幽默。其實這也怪不得人家,他在去人大之前就曾說:“我今後就是李大閒人了。”所以大家這麼叫他,也沒懷什麼惡意。
見是老夥計顏行書,李無言立馬從旋椅上彈了起來,他也回敬了一句:“我給帶顏色的主席也拜個年。”忙請顏行書坐。他又是倒茶,又是讓座,客氣得很。顏行書說:“不打擾李大人了,我送幾本書。這是《儺城詩刊》第二期,請各位領導雅正。”
李無言接過來隨意一翻,說道:“越辦越好了嘛。”
“有錢能使鬼推磨,還不是你們領導重視,經費有了保障。有錢就好辦事嘛。”顏行書笑道,“今後,還得請你李大人多多支持哦。”
“人大也是個窮衙門啊。”李無言感慨地說,他不是不想支持。
“你看,又哭窮了不是?”顏行書扶了一下眼鏡,“總比政協強一點嘛。大人可以舉手,不要喝酒。”他的話不褒不貶。
“可我卻是讓酒給泡着的啊。”李無言“啊哈”一聲,不無誇張地說。
“說明你是久經(酒精)考驗的幹部嘛。”顏行書說完轉身欲走。李無言又打聲哈哈,就送到門口。顏行書又說:“你忙你的,剛開年就上門打擾了,不好意思。”
“走好,抽時間我再來給大主席拜年。”李無言知道顏行書油嘴滑舌的,也故意貧嘴一句。
顏行書笑着去了。他手提一個綠色口袋,專找那些懂點文藝或是手中握有實權的領導的房門敲,那背影看上去就跟小偷似的,有點搞笑。
李無言關門坐回了旋椅,不由想起了這個顏行書。當年,顏行書當過市委辦主任,本來要提副書記的,不想一下去了市政協,當了常務副主席。顏行書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他服從組織安排,也安心地去了。自從到了市政協,他便開始寄情於書法和詩詞曲賦,變得超然物外,自得其樂了。小時候,顏行書讀的是私塾,他寫得一手好字,家鄉很多重要的墨跡都是他塗抹的,卻分文不取,只想留下一點墨寶而已。不過顏行書最拿手的書法,不是正楷,也不是行書、隸書,卻是狂草。有時候他會借酒發狂,高呼一聲:“拿墨寶來。”於是洋洋灑灑、龍飛鳳舞,一揮而就,然後再哈上一口氣,蓋上自己的印章。要是印章忘記帶在身上,待第二天酒醒想起又會補蓋,說天殘地缺,不可少了天眼。所以顏行書的大名,在大院裡已是人人皆知。前些年,他在院子外修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碰見他的日子相對就少了。去年,自從他們搞起了儺城詩社,辦了個《儺城詩刊》之後,院子裡又偶爾能見到他的影子了。
李無言因而才知道,歐陽山搞旅遊之前吟詩誦詞的真實意圖了——他是想借文人騷客的影響,去感化那些搬着犁頭不轉肩、一味頑固不化的頭腦,好爲大搞旅遊造勢啊。這一着棋,事先並沒有幾人能夠看出來,卻都在暗地裡偷偷地笑話他呢。甚至還有人說文人們當官執政,免不了風花雪月、無病呻吟、好大喜功。待明白了歐陽山的真實意圖後,大家這才知道,歐陽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了。那時候,歐陽山帶着一班子專家和文化人,把儺城的景點走了個遍,看了個夠,才發現儺城原本也是這麼的原始、這麼的古老、這麼的美麗、這麼的神秘。不僅歷史文化底蘊深厚,還有着美麗的自然風光,爲什麼就不能大搞旅遊開發呢?爾後文人們寫文章,媒體搞宣傳,專家們一認可,大家的眼睛就亮了,旅遊也搞起來了。首先,歐陽山找到了搞旅遊的龍頭,就是在古鎮發現了復活一個秦王朝的秦簡。這是21世紀某年度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有了這龍頭,在一些人看來,儺城就大有可爲了。
想起了顏行書,李無言腦子就忽地開了竅。他知道顏行書有一個同學叫林敬之,祖籍儺城人,在省某高校當文學教授,不僅是個大評論家、大作家,還是全國人大代表。於是他就想通過顏行書這層關係,跟那個全國人大代表聯絡聯絡,興許這也是一條途徑、一個突破口。而在第一期《儺城詩刊》上,顏行書就曾刊發過林敬之的一組詩詞,詩詞不僅有文采,而且大氣磅礴,頗有大師風範。如此靈光一閃,李無言便大喝一聲:“天不絕我也。”這就起身去找顏行書了。他想,一上午時間顏行書也該把詩刊發完了吧?便朝顏行書的辦公室走去。那間辦公室設在三樓黨史辦,是歐陽書記特批的,專供文化人使用。李無言曾去過一次,可幹什麼去的卻記不清了。一出門,就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又是拜年又是問好的。只因心思全在顏行書身上,李無言感到一路點頭哈腰的好像衝的不是自己。他開始走神,就不再去管它了。
市委和政府兩棟大樓相隔不遠,十來米,一東一西,佇立在院子裡。去黨史辦得走旋梯,只幾個轉彎,就上了三樓。門開着,裡面有幾個愛好寫寫畫畫、吟吟唱唱的老頭,一律都是退休的老幹部,一般人惹他們不起。誰要是惹急了他們,就是他們自己不去告,小道消息也會傳到他們子女的耳朵裡,說不定哪天就會接到地區或者省直某部門頭頭的一個電話,問一問事情的緣由、經過,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再說儺城這地方就是怪,不像別的縣市出礦石、出工廠,儺城只出大領導,所以有人便開玩笑說,那纔是真正的高品位的礦石呢。
李無言只得拱着手,跟幾個老同志打招呼,算是拜年。顏行書卻不在辦公室,李無言就打他電話。顏行書說:“我正好從政協那邊轉過來,一轉就轉回老家來了。”李無言知道顏行書所指的老家,就是他以前住過的那套老房子。那套老房子顏行書已經住了幾十年,是剛當上市委辦主任的時候住上的,當年那可是政府大院裡最好的房子了,還被好事者比做是偉人們住的“中南海”。如今,它可是大院裡最古老最寒酸的房子了。雖然顏行書早搬了出去,但這老房子他卻捨不得賣,說是住出感情了,反倒成了他的休閒別墅。李無言也就走進了顏行書所謂的別墅裡。
一屋子墨香。這味道雖然有點兒刺鼻,但李無言還是蠻喜歡聞的,大概是因爲這味道濡染了人的靈性吧。滿屋子的書法作品,有裝裱的、沒裝裱的,琳琅滿目,幾乎全是狂草。小時候,李無言也曾學過書法,拜的是紅巖寺的一個老和尚爲師,只因那老和尚後來被迫還俗了,李無言也便只學了個一鱗半爪。但那老和尚所講的許多道理,雖然他至今仍參悟不透,但大都記得。這時顏行書說:“屋子很髒,但不是銅臭味,李大人不要見怪纔是。”他說話向來沒一點顧忌,叫他李大人還算客氣的,要是碰上蔣萬華啊,就一點面子不給。蔣萬華也拿顏行書沒辦法,平時兩人最喜歡鬥嘴,就像一對老冤家。這時,李無言又見了一張名片,拿起來一看,見是顏行書的,就仔細地瞧起來。上面有很多頭銜,比如什麼市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啊、市文聯名譽主席啊、市詩詞協會主席啊,等等,全是些有名無實的虛銜。顏行書說:
“搞個名片,留個電話,只是爲了方便聯絡,我可不是爲了什麼炫耀,你可要搞清楚。”
“啊哈,這主席可比我這個主任叫起來好聽多了。”李無言笑了。
“只要不是叫牀就好了。”顏行書三句話不離老本行,老不正經。
“要是還能叫牀,也可以捉住青春的尾巴了。”李無言回敬了一句,他知道顏行書喝過花酒,大家都開他玩笑,說那是捉住青春的尾巴。
“你莫笑我,過兩年你也該內退了,也想跟我學學書法嗎?”顏行書又開玩笑道。
“沒這天分啊。”李無言由衷地說,當初跟着老和尚學寫字,要是有悟性的話,如今也稱得上半個書法家了。他湊過來,發現了一方石硯,一根條墨,就仔細地瞧起來,“啊,這可都是寶貝啊。”
“可不是嘛,硯,國之瑰寶也。”顏行書回過頭來,介紹道:“硯,又稱研,是由原始社會的研磨演變而來的。漢劉熙《釋名?釋書契》雲:硯,研也,研墨使用濡也。許慎在《說文》中雲:硯,石滑也。其實,滑與研磨同義,都一個故事。”
“看不出,大主席學富五車,學問越來越高了。”李無言又恭維一句。
“這些都是書上學來的,可不是我發明的哦。”顏行書笑笑,又指着牆上的作品說,“這些纔是我的,啊哈。一路狂草,一路風月。”
“都得益於這方硯臺啊。”李無言會意地點點頭,誇了誇。
“可不是,”顏行書說,“你知道這方硯出自哪裡嗎?其實一點不遠,就出自我們儺城,離城十五華里的平山。那裡的石質又叫墨巖,中間夾有能劃開玻璃的石核,俗稱火鐮巖,可碰擊取火。其斷面呈梭形晶體狀,含有白、紅石英與金色礦物石,五彩斑斕。此硯的特點是:石質堅柔細膩,冷潤溫溼,貯水不耗,晶核有光;呵來有水,研去無聲,易發墨而不損毫,指按呈現印記。有專家曾指出,儺城硯可與廣東高要端溪出產的端硯媲美,堪稱佳品。這石又因溪水常年沖洗或終年浸泡於水中,故得名‘晶核水衝石’,硯亦因此得名‘晶核水衝石硯’。因此,這硯與其他石硯的區別,就在於內置的核心晶體,是儺城的一大特色,所以又稱‘儺城硯’。”
李無言愛不釋手地摩挲着,連道:“精品,精品。想不到儺城還有如此寶貝。”
顏行書興致越發高了,說:“你還別說,我市就有這麼一位制硯的工藝美術大師,是我的忘年交。他的‘港澳迴歸’‘奔月’‘老街’等作品相繼問世後,每方硯臺九十年代就以萬元計,如今五六萬不可輕易到手,最好的一方還賣了十多萬呢。我這方‘八頭茶具’石硯,就是他贈給我的,說是他家祖傳,讓我留作紀念,說沒白交我這個當官的朋友。當然,那時候還沒講市場經濟。”
“是份好禮啊。”李無言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