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濃的籠罩在聖龍帝國的西北重鎮涼城四周。
春季的降臨儘管驅走了冬季的枯寒,卻驅不走戰爭的陰影。
一度幾乎家家戶戶遍插的白幡,雖然已經被基本撤了下來,然而依然還有零星的幾處頑固的在風中招展,無聲的提醒着人們曾經的傷痛;戰火的痕跡也仍舊保存在城牆之上,火烤刀砍的印記成爲了歷史的見證;城內的殘垣斷壁無不默默訴說着戰爭的慘烈,逝去親人的餘哀彌散在了人們的心田。
如今,儘管敵人已經被驅逐,從北線錦州、南線巴蜀也頻頻傳來了勝利的捷報,但是戰後的蕭條顯然還沒有從涼城過去,以至於一旦到了夜晚,再也沒有了往日熙熙攘攘直追京城的熱鬧夜市,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之中的寂靜。
在寂靜的黑暗中,“梆梆梆”的打更格外清晰,偶爾還傳來一隊隊戰士們巡邏的腳步聲和兵器間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除此之外便是戶戶緊閉、路人絕跡的沉寂,即便是作爲整個涼城中心的“定涼侯府”此刻也是門庭冷落。
將軍們紛紛追隨着侯府的主人也是整個涼州的最高統帥,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風雨出征沙場,在刀光劍影中揮發着戰鬥的激情,發誓用敵人的鮮血來祭奠涼城父老們的亡靈;官員們則在進行了一整天的涼城戰後重建的瑣碎而忙碌的工作之後,早就紛紛拖着疲憊的身子打道回府,爲了第二天的辛忙而養精蓄銳;漆黑的大門緊緊的關閉,忠心耿耿的戰士警惕的戒嚴,由於吸取了曾經高級將領遇刺的教訓,一入夜方圓百步之內便拒絕任何閒雜人等的靠近,因此巍峨的府第此刻顯得十分冷清,唯有門前那兩盞昏黃的燈籠在夜風中隨意的晃動,照耀着兩尊威武的石獅。
“你說什麼?給我再說一遍!”
侯府之內,經過深深的庭院、曲折的小徑,位於整個府第中心地帶華麗有若行宮的大屋內,一個大約二十上下的美麗女人挽着華貴的宮髻,慵懶的斜躺在牀榻之上,牀榻和房內的空間被一道雪白的薄紗隔開,只能夠隱約可見女人婀娜的神采,但是從簾內傳出的聲音,卻是格外的冰冷,打破了朦朧溫馨的美麗;震驚、憤怒和悲傷的情緒,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勉強的鎮定終究無法掩飾內心的激盪。
“請夫人息怒!”
簾外,一個滿是血紅液體的面盆旁,正戰戰兢兢的匍匐着一個白髮鬢鬢的醫師,畏縮的回答。
大約百步外的門口則還有四名臉色蒼白的婢女,也同樣渾身發抖的跪倒在了兩旁。
“你是說……,說我不能夠再生育了!”
女人緊緊的咬着嘴脣,渾然不顧鮮紅的傷痕已經留在了脣下雪白的肌膚上,低沉着嗓音,一字一句的喝問道。
“微臣……微臣不敢斷言!只是,夫人……夫人曾經有過小產,原本身體便已經虧虛,此次又日夜勞碌動了……動了胎氣,自……自然是雪上加霜,恐……恐怕日後若是要生產的話,會……會比一般人更爲困難!”
豆大的汗滴自老邁的醫師腦門上緩緩的滴落,聲音也因爲極度的恐懼而走形,衰朽的軀體更是劇烈的顫動。
作爲定涼侯府專用的醫師,老人很明白自己的處境。
自古以來,君王的家事便是國事,君王的妻子如果不能夠生育,那麼絕對不是一個家庭的悲哀,更將會是整個王國的震盪,伴隨而來的必將是血雨腥風、驚濤駭浪,是權力格局的重新劃分與洗牌。
所以,這是一件很嚴重很嚴重的事情,是隱藏於君王宮幃背後不容窺視的禁忌。
而無意中觸碰到禁忌的老醫師,此刻分明感受到了危險的陰影和死亡的氣息。
“你……,下……去吧!”
意料中的*並沒有爆發,簾內的女人突然之間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揮了揮手示意老醫師下去,舉手投足之間都帶着濃濃的倦意和疲勞。
“微臣告退!”
老醫師卻沒有因此而輕鬆,在應命起身的同時,臉色更爲蒼白,聲音也分外顫抖,雙眸透着瀕死的無奈與空洞。
“姚先生!”
就在老醫師躬身倒退之際,簾內卻又傳來了女人的聲音,不過已經不再憤怒,也沒有了彷徨,有的卻是一種威嚴和沉穩: “聽說你雖然已經失去了相守多年的老伴,但是卻有一個孝順的兒子,是駐守涼城的十夫長,你的兒媳也非常賢惠,操勞着全家老小的生活,還有一個剛剛七歲的孫子,聰明懂事,真是幸福啊!”
“多……多謝夫人關心,老朽一定珍惜這樣的生活!”
老醫師雙腿一軟,迅即跪倒在了地上,幾乎是聲嘶力竭的說道。
“下去吧!”
女子輕輕的幽嘆,目送着老人顫顫巍巍的離去,眼波隨即轉向了門口的四個婢女。
“夫人饒命!”
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嗦嗦發抖的跪倒,發出了絕望的慘叫。
“在你們的眼裡,我就是如此的狠毒?”
簾內的女人緩緩的從牀榻上下來,撥開薄紗走到了外間,垂首注視着盛滿了血水的面盆,嘴角邊泛起了一個自嘲的微笑。毫無血色的臉龐讓女人看上去非常虛弱,但是卻絲毫無損於美麗的容顏,而那堅定的眼色,那高貴的氣質,那雍容的儀態,那沉穩的威嚴,更是給人一種不由自主臣服的壓力。
“婢子不敢!”
面對女主人出奇平靜的問話,女孩們更加驚恐。
“放心吧,這樣的事情,還有你們這樣的人,還不配我殺人滅口!”
女人突然擡起了頭,雙眼凝望着屋外的明月,竟是說不出的高傲,皎潔的月光從窗子灑了進來,灑在了女人的身上,就彷彿是天然的裝飾,更加襯托出女人的冷靜與睿智。
“你們這四個丫頭,今日起就暫時到老身那裡去幫忙吧!”
就在這個時候,簾內傳來了一道蒼老的聲音,隨即一個同樣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緩緩的走了出來,輕輕的拍了拍美麗少婦的肩膀,同樣威嚴的喝令道。
“多謝老太君,多謝夫人!”
如釋重負的四個婢女,趕緊叩首謝恩,然後生怕主人反悔似的,小心退下。
“姑祖婆!”
待婢女們一離開房間,年輕女人便彷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支柱一般,倒在了老婦的懷中,如同小孩子一樣無助的抽搐起來,淚水自雙眸汩汩的留下,神色間也不再那麼的冷傲,而是痛澈心扉的悲傷。
“可憐的孩子,真是難爲你了!”
老婦人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一邊輕輕的撫mo着女子的肩膀,一邊微微搖着頭說道: “那四個婢女我會幫你看緊的,但是那個醫生你真的放心嗎?”
“算了,事到如今又何必累及無辜?更何況大開殺戒於事無補,反而會令人疑心,弄巧成拙!”
女子憂傷的嘆氣,過了半響慢慢的從老婦的懷中離開,又恢復了堅強的模樣,悠悠的望着窗外的夜空,傲然說道: “我讓這些下人閉嘴,只是不願意在如今微妙的時刻讓這件事情給涼州內外的小人有可乘之機罷了,至於我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隱瞞我的夫君,事實上我李中慧又豈是那種妻以夫榮、母憑子貴的尋常女人?”
“你呀,日後終究還是會吃虧在這個脾氣上!”
老婦用飽經滄桑的目光憐愛的望着女子,搖了搖頭。
“好也罷,壞也罷,都是我自己啊!更何況,我選擇的夫君我知道,他也不應該是那一般的男人!”
驕傲的說着,女子的雙眼迷離了起來,帶着幾分自豪、幾分驕傲,還有幾分慘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
在涼州,乃至整個神州,人們談論起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以及這位名將麾下的軍隊奇蹟一般崛起的時候,往往都會想到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就是李中慧。
尚是待字閨中的少女,便目光銳利的看準了剛剛展露鋒芒的風雨,毅然勸說了家中的長輩將所有的血本都投資在了這個以後的強者身上,並且巧妙的設計讓傳奇的英雄擺脫了朝廷的軟禁,從此龍歸大海,昆鵬展翅。
這些年來,無論是陪伴風雨面對各方勢力的陰謀,還是獨自一人守護風雨軍的根本涼州,無論是治理內政的運籌帷幄,還是縱橫沙場的刀光劍影,這位母儀神州西北的女人,從少女變做了少婦,經歷了喪父、喪子的悲痛,卻依舊堅強如初,精明幹練而且果決,讓部屬和敵人們即敬且畏。
這就是李中慧。
然而此刻,月色婆娑下的少婦,儘管依舊分外迷人,彷彿煙波環繞中的仙子,超然於凡塵俗世,卻沒有了往日令人敬畏的威勢,濃濃的哀傷無聲的蔓延四周。
眼前滿是血水的面盆,也似乎格外猙獰,微風拂過輕輕的波動,在月光反射之下,水中的點點異物,竟然化作了種種幻影,彷彿如煙的往事一般在眼前翩然起舞,許多塵封的片斷因此清晰的回映—— 初識風雨是在聖京的夜晚,原本只是好奇的想試探一下傳聞中巧奪倫玉關、大敗呼蘭人的年輕英雄,卻沒有想到隨着面紗的揭落,兩顆年輕的心意外的種下了難解的情結,從此踏上了攜手相伴、相濡以沫的道路,實在談不上究竟是風雨掠走了少女的芳心,還是少女成功的運用了權謀。
也許,最值得回味的日子,應該是名將羈束在聖京的歲月。雖然焦心前線的戰鬥,也忐忑政敵的暗害,但是男人受挫時的黯然和情人柔情的相對,讓原本是交易的利益結合無聲無息中竟然演變成爲了濃濃的愛戀。
時間在預設中進行,擺脫了羈束的名將擁有了自己的領地,從此走上了爭霸的道路,少女也如願以償的追隨在英雄的身邊。少了風花雪月,少了舉案齊眉,但是卻有着兩顆相知的心靈,兩個旗鼓的智慧,在共同的謀劃和共鳴。
她爲他,隻身前往聖京斡旋諸侯和朝廷的危機;他爲她,許下了永世相守的諾言;她爲他,守住了涼城平定了馬家寨的叛亂;他爲她,戴上了定涼侯夫人的鳳冠;她爲他,苦心經營着西北的根本;他爲她,獲取了遠征異邦開疆拓土的榮耀。
事實證明了少女投資眼光的英明,李氏家族從風雨的崛起中收穫巨大,財富翻了不下十倍,族中的子弟紛紛佔據軍政要職,把持着風雨領地近乎一半的權力,更有李逸如這樣出色的年輕人獨擋一面,一舉成爲了神州第一強藩的重要支柱然而,代價也是巨大的。
父親隨同風雨返回涼州的途中,因爲遭遇昌華兵變而慘死他鄉,第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因爲自己在遭受燕家軍突襲的驚嚇中夭折,如今,這第二個孩子,纔在腹中出現一個月,甚至連作爲母親的自己也剛剛察覺,便因爲曾經的受傷和眼下戰後重建的過度操勞,再次尚未成形便已經魂飛魄散。
更爲難受的,不是敵人的仇恨,也不是風雨軍其他官員將領們的忌憚,而是夫君處於顧慮的平衡。
李中慧驀然回首,方纔發現自己終於實現了讓家族振興的夢想同時,也面臨着李氏家族族長和定涼侯夫人雙重角色衝突的矛盾。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嚴重的危機!”
身邊李氏家族老夫人的話打斷了李中慧的遐想,冷靜以至於似乎殘忍的提醒道: “無法生育後嗣,將會嚴重影響到你的地位,因爲任何一個君王都必須給效忠自己的部下留下一個繼續的對象,也必須爲王國留下一個繼承者,否則的話就會導致這個王國的覆滅,這是身爲主君以及他的妻子的義務和責任!”
“是嗎?”
李中慧的嘴角邊泛起了苦笑,回首望向身旁的姑祖母。
作爲家族最老的長輩,一身未嫁的姑祖母顯然是當代李氏家族鐵血女皇崇拜的偶像,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堅強的個性、強硬的作風和狠辣的手腕,太多太多的方面,都是定涼侯夫人學習的地方。
但是這一次,她卻感覺到了厭煩。
“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是現在卻必須考慮清楚!”
老婦人並沒有半點想要放過侄孫女的打算,繼續現實然而冰冷的說道: “風雨是一個梟雄,他不會允許自己的權力受到威脅!更何況,以目前他的地位和權勢,身邊永遠不會缺少女人!”
“這又如何?也許我必須做出讓步,讓某一個女人成爲我丈夫的妻子,爲涼州的文武百官們生下一個可以讓他們繼續團結和效忠的小孩,但是……”
李中慧雖然有些憂傷,雖然有些無奈,卻始終沒有放棄驕傲,要強的說道: “但是那又如何?那些女人不過是生產的工具,有誰能夠像我這樣的瞭解他,有誰能夠像我這樣的支持他?”
“也許沒有人,但是這並非絕對,何況有時候家族的存在能夠改變力量的對比!”
老婦人毫不留情的粉碎着因爲喪子和似乎必須要讓別的女人分享丈夫而悲傷的晚輩,無情的反駁道: “別忘了,如今在風雨麾下日漸受到重用的雲濟,可是有一個美麗的妹妹,而這個美麗的女孩恰恰和風雨有過不一般的經歷!”
“雲明月?”
李中慧皺了皺眉。她見過雲明月,那是一個生長於重洋之外的麥堅的女孩,活潑單純而且可愛,正是這個有悖於聖龍保守的開放女孩,在聖龍的這段時日身邊總是圍聚着無數的追求者,同時也熱烈大膽的追求着自己的丈夫。
在這之前,李中慧並沒有把這個女孩放在心上,因爲雲明月對於追求權力的風雨,或者能夠成爲點綴的鮮花,卻絕對經受不了風霜的考驗,但是如果自己不能夠生育,如果再考慮到女孩的哥哥及其流亡麥堅的風雲世家的支持,也許未來的發展就會大大的不同。
“好好想一想吧!”
老婦人臉上顯出了不忍的神色,但是卻依舊繼續着殘酷的話題: “就算沒有風雲世家,無憂谷主又何嘗不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可以預見,未來風雨的後宮,將不會再平靜,你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我的孩子!”
“你是說歐靜?
李中慧再次呢喃。
早於自己認識風雨、又是風雨軍中名儒清流士林一系的領袖,無憂谷主歐靜始終都是制約着李氏家族的重要力量,擅長平衡的風雨一直都默許着這樣的角力。
不過,這個女人會成爲自己的威脅嗎?
李中慧不由得搖了搖頭,她對於自己還有風雨並未完全的喪失信心: “如果有鬥爭,那就堅強的面對,如果有威脅,那就全力的去消除!這句話,不正是您教我的嗎,姑祖母?”
“好了,不說這些了!”
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眼見侄孫女倔強的臉龐,老婦人中止了剛纔的話題,轉而笑了笑,溫和的說道: “還是想一想好事情吧!明天逸如就要回來了,真沒有想到,在我們李氏家族中也會出現這樣傑出的將領,就算我自付眼光如炯,也沒有看出來這麼一個瘦瘦弱弱的孩子,居然能夠統率千軍萬馬縱橫於異國他鄉!”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逸如會這麼出色!”
李中慧的嘴角邊也泛起了微笑。
對於這個年輕的族弟,李氏家族當代家主的腦中,還定格在拖着鼻涕無限崇拜自己的小孩子的歲月中,卻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少年,居然成爲了印月戰場的主將,最終迫使印月半島的霸主阿育王屈膝投降,完成了風雨因爲國內事變而被迫中途返回的遠征。
而如今,這個傑出的將軍,就要統率着他的部下還有豐盛的戰利品以及敵人的降表,返回涼州了—— 這一天不僅是風雨軍,不僅是聖龍帝國,而且也是李氏家族無上榮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