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幹什麼?”
同樣的問題,被楊文晟當着令狐智的面,毫不客氣地直接問了出來。
“當然是重新組建藍鯨軍!”
令狐智滿臉無辜地回答。
“就算是共工級聖龍鉅艦,也用不了這麼多火炮啊!更何況,這些鉅艦製造如此困難,至今也只有增加了一艘,哪裡需要這麼多火炮?”
身爲江南第一鉅商的楊文晟,卻顯然並不準備就此放過,畢竟在組建藍鯨軍方面,楊家的出資十分巨大,而聖龍帝國重新奪回制海權,也直接關係到注重遠洋貿易的楊家未來數十年的興衰存亡。
“正是因爲藍鯨軍的組建困難重重,所以才需要這些火炮!”
前任江南總督苦笑着說道:
“你還記得笑天爲何敗北嗎?”
“哎,草率出兵,輕敵,感情用事,可惜了一員虎將!”
提起前段時日在激烈的海戰中失蹤,並被大多數人認定已經陣亡的藍鯨軍前任統領雲笑天,楊文晟就感覺一陣痛心。
早在雲笑天還是七海龍王部下的時候,楊文晟便在頂着聖龍帝國封海令的巨大壓力,和海上安宇艦隊襲擊的風險,指揮家族艦隊進行遠洋貿易的過程中,和這個年輕的將軍結識,並有了很深的友誼。
之後,雙方更是並肩作戰,在聖龍的南海海域,商界的巨賈親眼目睹了雲笑天談笑用兵,贏得了聖龍帝國最近數十年來第一次海上大捷。
楊文晟更不會忘記,在大戰之前,在黑夜的海洋,在顛簸的戰艦上,曾經有四個年輕人,以最爲聖潔的虔誠,和最爲熱血的激揚,共同盟誓:
“弟子令狐智!”
“弟子云笑天!”
“弟子楊文晟!”
“弟子王光宇!”
“在此對天盟誓,願以畢生之力,重振我帝國水師,令我聖龍戰旗,飄揚七海,令我神州子民,暢行天下,令我故土家園,永絕刀兵!”
四個人,八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以青春的激情,少年的熱血,立下了以生命背書的神聖誓言。
在這一刻,沒有地域之分,沒有身份之別,沒有性格之異,沒有利益之爭,有的只是四顆年輕滾燙的心,四顆不計名利不畏生死慷慨激昂的心。
在這一刻,四雙眼睛,共同閃爍着天下大任捨我其誰的飛揚,那奕奕的神采,即便是漸漸驅退了遠處的彩霞,開始籠罩天地的黑夜,也無法掩飾其光亮。
……
可惜,當年的盟誓言猶在耳,帝國的猛將卻已經巨星隕落。
楊文晟實在不知道究竟該責怪雲笑天感情用事,終至於兵敗身亡,喪師辱國,白白將大好形勢毀於一旦;還是該惋惜年輕的將軍終究涉世未深,他能夠遊刃有餘的駕馭戰場上的千變萬化,卻無法參悟人心和權謀。
這一戰,帶來的更大問題是,原本楊文晟提供財團支持,令狐智提供政治和權力支持,而云笑天則統率戰艦負責作戰的良好人事關係網絡,因此瓦解——儘管有風雨、雲濟等帝國上層的大力支持,令狐智和楊文晟本身也非泛泛之輩,但是在聖龍帝國,這個擁有千年傳統的官僚體系中,要想真正辦好一件事情,必要的人脈絕對是不可缺少的。
如今,在雲笑天陣亡之後,令狐智不得不放棄江南行省總督,這個原本可以對藍鯨軍予以極大支援的高位,轉而擔任藍鯨軍的統帥。雖然暫時而言,於大局並無多大的損害,但是卻已經不再是最佳的人事組合了。
繼任的江南總督,雖然是出自令狐家族,而且對令狐智也頗爲順從,然而畢竟各司其職,又沒有令狐智對於大局如此深邃的領悟和眼光,無論是爲了自己的政績,還是爲了兼顧轄內的其他問題,江南行省都勢必不可能如令狐智時代那樣全力支持藍鯨軍了。
爲了這件事情,楊文晟特地前往聖京,和主持政務的雲濟密談良久,一時之間卻也拿不出太好的策略。
畢竟,風雨此刻人在呼蘭,帝國的運行,也基本上在爲征服呼蘭服務。對於大多數官員來說,帝國海洋上的戰爭,甚至是東北高麗的戰鬥,都不過是局部可有可無的戰役,勝固然可喜,敗也不會傷及帝國的筋骨。
甚至,連藍鯨軍重創,藍鯨軍統領雲笑天,如此高級的將領戰歿,在聖京引起的風暴,也更多的只是圍繞是否天子泄漏了軍情,是否出賣了帝國,這樣一個更爲引人注目的話題展開。習慣了陸地勝利的帝國子民們,對於海洋,此刻還顯然無動於衷,他們也很少意識到,海洋同樣是帝國的領土,同樣關係着帝國的榮辱興衰。
想到這裡,楊文晟便不禁有些悲慟。
“除了戰略失誤之外,你不覺得,若是當日附近有一個足夠強大的港灣庇護,笑天又何止於冒險遁入魔鬼海峽,以至於寡不敵衆……”
這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在楊文晟的身旁響起。
只見,令狐智負手仰天,痛心地說道。
“你的意思……”
被令狐智的話嚇了一跳,楊文晟不可思議地問道:
“令狐大人莫非準備放棄進軍大洋的策略,退而重拾封海令?”
“非也!聖龍的軍旗飛揚於藍水之上,素來都是令狐智的心願。封海鎖國,實乃鼠目寸光,畏敵怯懦,令狐智又豈敢效仿?”
令狐智慷慨激昂的話,立刻讓楊文晟感到了欣慰,卻不料藍鯨軍統領的話鋒一轉,復又說道:
“可是作戰,不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我軍雖然北伐呼蘭成功,然而短期之內百廢待興,要想鞏固已有的領地,確保帝國在大陸無敵的威勢,同樣是非常耗時耗力的事情,因此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帝國依舊很難投入所有的人力物力支援水師的建立。天時,不利於藍鯨軍。
“帝國水師屢受重創,藍鯨軍草創後的第二戰便痛折主帥,戰艦的打造、將士的訓練、對於海洋的瞭解、航海和海戰的經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一日之功,尤其是帝國臣民們,還很少有人能夠認識到海洋對於帝國的重要,更遑論因此達成共識。人和,也同樣不利於我們的藍鯨軍!
“剩下的,便只有地利了。擁有強大火力的港灣,將成爲艦隊的保障,同時也能夠更好的威懾麥堅和安宇人,抵禦他們來自海上的威脅!”
“可是,如果要這麼做的話,你知道將需要多少資金,多少成本,這樣的部署,甚至會極大限制藍鯨軍的發展!”
楊文晟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
“我自然知道,然而楊兄,你應該同樣知道,就算我們把所有的資金全部投入戰艦的打造,也很難在十年之內擁有能夠和麥堅人正面交鋒的力量。”
令狐智臉色難看地說道。
畢竟,身爲帝國水師的最高統帥,如此承認自己和敵人之間巨大的差距,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就某種程度而言,恐怕藍鯨軍的統領,將很難在有生之年,如帝國陸軍的軍團那樣,以絕對強者的姿態,凌駕於敵人之上。
建立一支精煉的部隊,完善近海的防禦,加強奇兵突擊的能力……
令狐智的腦海中,醞釀的是一場實力懸殊,絕對不能夠以常規的方式展開的戰爭。
“可是,如果僅僅是江南一個行省,加強港灣的火力,同樣無濟於事!”
楊文晟卻有些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
“所以,我已經要求宰相授權給我帝國所有海疆防禦的指揮權,不僅江南,還包括了嶺南、齊魯行省的各個港口!”
令狐智微微一笑。
要能夠收回齊魯行省那些被麥堅人乘火打劫強行租借去的港口就好了,那足以能夠讓自己名垂史冊,可惜這恐怕至少在目前,不會被那位偉大的宰相列入必須進行的計劃之中!所以,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相信,帝國萬里海疆的防禦權,這個要求雖然有些過分,但應該還是在風雨所能夠容納的度量之內吧!
新任的藍鯨軍總督,自信地盤算。
“你認爲令狐智的計劃可行嗎?”
因爲令狐智的這個提議,風雨特地將雲濟,整個帝國最熟悉麥堅,也最爲堅決主張帝國向海洋進軍的風雨軍軍師,帝國中樞院的樞密使,從聖京千里迢迢的招來此處——儘管後者此刻正在主持對於皇上的控訴。
至於風雨他自己,暫時卻絲毫沒有返回帝國本土的打算。
除了不願意承擔軾君者這樣的惡名,保持一種頑固的政治潔癖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正在聖京上空由他發起激烈震盪的漩渦,讓風雨本人也感到了恐懼。
之所以沒有采用歷史上任何一個篡權者所採用的篡權方式,而是將天子交給執政議會公訴,完全源於風雨內心中理想的一面——他不願意看見聖龍帝國的未來,僅僅是一次權力的交替循環:新的貴族崛起,舊的貴族沒落,然後重新是豪門世家的醉生夢死,帝國的興盛轉向衰亡。
因此,試圖顛覆君王令人仰視不可侵犯的神威,從根本上說,是風雨的一次冒險,一次企圖讓帝國真正進入賢才治國的軌道,而不是豪門望族血緣繼承的家天下的冒險。
然而風雨終究是風雨。他除了擁有天馬行空的理想之外,同時也是一個十分務實和謹慎的權力擁有者。
和龐勳不同,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和豪門世家勢不兩立的帝國宰相,此刻自然不願意在燃燒別人的同時,也燃燒自己。
一個君王並非凌駕於一切的帝國,究竟應該是一個怎樣的帝國?
風雨對此自己也沒有想清楚。
他自身並沒有太大的稱帝野心,因爲他的眼光,投向的是一個千秋萬代永世相傳的江山社稷,而不是一家一姓傳承幾代便淪落到歷史興衰交替軌道上的傳統王國。
不過,風雨對雲濟所說的,那種多人決策的機制也並非完全認同。
在風雨看來,這不過是一種寡頭統治而已,最終必然是少數幾個大家族控制整個國家的政權,雖然可以避免某些白癡或者瘋子的一意孤行,導致國家的毀滅,但是卻會帶來決策遲緩、彼此消耗的弊端。
正是這種茫然,讓風雨舉棋不定,頗有些袖手旁觀聖京那一場風暴的味道。至少在他還沒有想清楚帝國究竟該怎樣發展的情況下,風雨更希望自己置身事外,讓其他人在裡面迎風搏浪也好,興風作浪也罷,都有利於他能夠在相對安全的角度觀察事態的發展,並在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及時採取果斷的措施,糾正風暴發展的方向。
而對於天子的審判,也就在帝國最高決策者有意獨善其身的情況下,變成了各方勢力喋喋不休的爭吵,成爲了聖龍帝國有史以來最爲曠日持久的一場官司。
於是,置身漩渦之中的雲濟,倒也非常樂意風雨此刻的召喚,至少可以讓他在這種激烈的紛爭中暫時緩一口氣。
只不過,令狐智的建議,卻又有些讓他爲難。
“在眼下帝國暫時無力和麥堅人正面交鋒的情況下,部署陸地的防禦體系,微臣以爲乃是慎重謀國的上策,不過要收回麥堅人租界的港口,和通商特權,只怕有些不妥。畢竟,這不同於藍鯨軍當日進駐登州,這樣嚴重的挑釁行爲,很有可能會引發兩國的戰爭,而帝國此刻根本還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
雲濟斟酌地說道。
以他的立場,同屬於一個陣營的令狐智能夠獲得帝國萬里海疆的防禦權,實在是一件大好事,而且他也自然願意看見藍鯨軍由慎重的將領主持,避免和麥堅艦隊的交鋒——在他看來,沒有十年的準備,帝國還根本沒有這樣的力量——因此,令狐智關於部署火炮加強海防的建議,正合他的心意。
然而,令狐智這個膽大妄爲的傢伙,卻居然緊跟着又提議收回齊魯行省的港口,這無異於對麥堅人的宣戰,讓雲濟大爲惱火,卻偏偏因爲立場的微妙,又不好直言反駁,以免被人當作親麥堅派的賣國賊,尤其是在眼下天子因爲和麥堅人來往而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
“收回港口的事情,確實需要慎重考慮一下!”
讓雲濟欣喜的是,風雨顯然也傾向於暫時避免和麥堅人作戰。
非不願,實不能!
眼見表兄如釋重負的神情,風雨卻不由有些苦笑。
就內心而言,風雨也恨不得立刻出戰,好好給安宇人和麥堅人一個教訓,事實上他也清楚,麥堅決不甘心看見一個強大的聖龍存在,這一次他乘着聖龍北伐呼蘭之際組建反聖龍同盟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只不過聖龍和呼蘭之間的決戰,進行得太快,其間的勝敗優劣,轉換得也太過於眼花繚亂,這才讓既像牽制聖龍,又希望看見呼蘭聖龍兩敗俱傷的麥堅,還沒有來得及施展殺手鐗,戰爭便已經宣告結束。
沒有施展並不等於不會施展,風雨很清楚,在未來的歲月中,帝國最大的敵人,就是麥堅人。
可惜,藍鯨軍的慘敗,無疑表明了帝國此刻海上力量的現狀,也給了原本因爲鳴樑海峽大捷而有些得意忘形的帝國君臣們當頭一棒,讓風雨不得不慎重。
“好了,我讓令狐智全權掌管帝國海疆的防守,但是暫時不收回那些港口,還有給麥堅人的特權,當然前提是那些麥堅人必須知道收斂,不能再做出咄咄逼人的挑釁了!”
考慮到殘酷的現實,風雨頗有些無奈的說道。
帝國需要休整。
如今,剛剛征服了呼蘭的聖龍,就如同一個人一下子吃掉了完全超過他極限的食物,迫切需要休養生息,來消化和融合。
暫時而言,應該開始控制帝國擴張的步伐了!
風雨暗自決心。
戰備狀態的帝國,雖然能夠激發他最大的潛能,但只能夠維繫一時,不能夠繼續長久,甚至會帶來一些很嚴重的危害。
因此,風雨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如何處理蕭劍秋,如何決策帝國未來發展的方向,如何鞏固對呼蘭、印月、遼東、高麗、西南半島的統治,如何調整這幾年完全出於北伐呼蘭的需要,全力以赴運轉的帝國經濟,如何讓一個備戰狀態的帝國,變成一個和平時期、長久發展的帝國……
這,都是風雨急需要做的事情。
既然通過對呼蘭的征服,已經讓聖龍憑藉自身的強大和軍威,懾服了各國的蠢動,換來了外部安全方面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勢,那麼在風雨的勾畫中,至少在可以看見的未來,帝國應該滿足自己現有的疆域,同時努力將這些疆域鞏固爲自己長久的疆域,纔是上上之策。
此刻的風雨,真心誠意地希望和平,哪怕帝國暫時做出一些讓步,蒙受一些損失,也完全可以考慮。
——以一個戰略家的眼光看,這些讓步,這些損失,相對於帝國的長治久安,千秋萬代,實在是微不足道。
只不過,風雨自己也沒有想到,北伐呼蘭已經嚴重打亂了天下的平衡,此刻整個天下形勢的發展,實則已經演變到他根本無法控制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