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臉色黝黑髮亮。
巧取豪奪侵佔良田,再把這些良田該納的田賦分攤給其他百姓,這是世家侵佔田地的基本套路。
人家只要田地,不要田賦。
國朝立國二百年,從洪武年後就再沒有過全國性的清丈田地。
各方勢力大肆侵佔田地。宗室勳貴、寺廟道觀、官紳豪強,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他們侵佔完田地,利用朝廷各種優免舉措,逃避賦稅。或者如豪強地主們,直接勾結州縣官吏,隱匿田地。
但是魚鱗黃冊在那裡,戶部還是要按照上面的數字收納賦稅,於是州縣官吏就把實在躲不過的、被侵佔的田地賦稅,分攤給無權無勢的自耕農和小地主們。
自耕農和小地主們平白多了這麼多賦稅,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或破產,或乾脆帶着土地投獻給勳貴和官紳。
這就是國朝兩百年來,田賦越來越少,越來越難以收繳的原因。
海瑞歷任地方,對州縣這些爲禍百姓的行爲非常清楚,可是一次侵佔五萬多畝良田,使得松江府和華亭、青浦兩縣的田賦,一時無以爲繼,卻是頭一次聽說。
真是太喪心病狂了!
他轉頭看了楊金水一眼,示意稍安勿躁,靜待下文。
蔡知府帶着兩位知縣,在徐府門口朗聲連說三遍,終於出來一位管事。
管事四十多歲,穿着錦織直綴,頭戴四方平定巾,宛然一位德高望重的鄉紳。
從徐府側門出來,走到蔡知府跟前,拱手說道:“蔡知府,我家公子說了。田地是原田主自願賣于徐家,或自願投獻徐家的,有字據契約爲證。
我家老爺是上臺元老,內閣元輔,一品大學士,按照朝廷定製是要優免。我徐府做事,合規合矩,蔡老爺今日卻帶着人上門逼宮,太過了吧。
誰家的錢糧都不是大風颳來的,徐家的錢糧也如此。蔡知府卻要我徐府散財以全你們的職責,呵呵,這道理去哪裡都說不過。”
蔡知府昂着頭,森然說道:“這位管事,你們徐府真要說道理嗎?那要不要本官把最新的,嘉靖二十四年頌布的《優免則例》拿出來,念給你們闔府聽一聽!”
管事臉上的肉跳了幾下,遲疑一會恨然道:“官字兩張口,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蔡知府如果執意如此,休怪本府公子修書給朝中親故好友,痛訴蔡知府挾官威以脅鄉紳,魚肉百姓的惡行了。”
如此顛倒黑白的話,周圍的百姓們都聽不下去,噓聲四起,一片譁然。
聽到周圍百姓在起鬨,嘲諷徐家的醜陋惡行,管事臉色一變,陰冷的目光向四周掃去。
他身後的豪奴馬上跳了出來,指着圍觀的百姓大聲呵斥道:“你們想造反嗎?居然在我徐府門口聚衆,肆意羞辱徐府上下,拿了你們去,送到華亭”
突然想起華亭縣和松江府父母官都在府門口站着,豪奴聲音一轉,“拿了你們,送去南京刑部,投張名帖過去,定叫你們吃一頓板子,好好明白什麼叫官法如爐!”
豪奴們的厲聲呵斥,沒有嚇住圍觀的百姓們,他們冷冷地看着,目光透出的寒意如刀似劍。
噓聲不僅沒有下去,反而更大,如山洪海嘯一樣,一浪接着一浪,向徐府涌去。
蔡知府趁機對徐府管事說道:“徐管事,你聽到了嗎?你看到了嗎?民意不可違啊!而今天子聖明,徐府如果一意孤行,難道你們就不怕天威煌煌嗎?”
徐管事被周圍百姓的反應嚇了一跳,聽到蔡知府的話,遲疑一下,轉身從側門進去。
穿門走院,走了好一會,管事才走到內院深處的書房裡,向坐在裡面悠然讀書的徐府長公子,徐璠稟告情況。
“大公子,外面的蔡知府步步緊逼,還煽動了不明真相的上千百姓,一時間民情洶涌,羣情激憤。
大公子,要不要叫人趕他們走?”
愜意地坐在座椅上的徐璠,手裡拿着一本書,頭也不回地說道:“人家是知府,是四品官!徐府一動手,就理虧了!”
“大公子,那怎麼辦?這終究不是個事啊。”
“蔡國熙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那一年會試主考官是李璣、嚴訥,而殿試閱卷官有嚴嵩、歐陽必進、李本、嚴訥,以及李春芳和高拱。”
徐管事一聽,心裡有些發虛,聲音微微一變,“大公子,你是說蔡知府如此相逼,可能是李春芳或高拱在背後主使?”
徐璠放下書卷,站起身來,揹着手緩緩說道:“管他東南西北風,只要爹爹在內閣身居元輔,這風都刮不到我們徐府身上。”
徐府管事還是有些不放心。
大老爺年紀不小了,七十多歲了,總不能一直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坐着吧。
“大公子,老爺來信說這兩年要致仕回鄉,會不會被他們抓住鞭子,清算老賬啊?”
徐璠瞥了這位心腹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大公子,你給小的說說唄,要不然小的這心裡沒找沒落的,總覺得發虛。”
“發虛,有什麼好發虛的!我徐家是江南世家的顏面,那你可知道,江南世家又是誰的顏面?”
“小的愚鈍,不知道!”
“江南世家是天下士林,大明所有讀書人的顏面。”
管事眨着眼睛,還是不明白。
大明所有讀書人的顏面,又如何?
徐璠端着茶杯,喝了兩口,繼續對管事說道:“讀書人寒窗苦讀二十年,三試連捷,又清苦煎熬十幾年,終於能上殿朝參。
午夜起身,天不亮就上早朝,風雨無阻,跟牛馬無異,爲的什麼?”
徐管事遲疑地答道:“爲了平步青雲,榮華富貴,成爲人上人?”
徐璠輕輕一笑,“膚淺!是爲了成爲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徐管事眼睛瞪大,似懂非懂。
“自宣德年後,科試成爲正途,非翰林不得入閣,天子必須依仗士子才能治理這天下,代牧萬民。
嚴黨、胡黨、徐黨,晉黨、江西黨、浙黨、楚黨,都只是士大夫們之間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內鬥而已。
嘉靖先帝如此精明之人,也知道離開吾等士大夫,皇命難出紫禁城。皇家對徐傢什麼態度,也意味着皇家對江南世家是什麼態度,對天下讀書人的態度。
孟子有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徐管事還是聽得不清不楚,心裡還有一個大疑惑,現在朝野上下都知道,紫禁城裡的皇上是睡天子,真正的天子不在紫禁城,在西苑。
大明的皇命不從紫禁城出,從西苑出。
可是徐管事心思縝密,知道大公子今天這番話已經是破例了,不敢再細問,只是繼續問府門外的事情:“大公子,那小的如何應對外面的蔡知府?”
“就說本公子身體有恙,不便見蔡知府,等哪天爽利了再說。”
“是。”
徐管事又出府門,對蔡國熙說道:“我家大公子今日抱恙,不便見蔡太守,還請回去,等哪日我家大公子爽利了,再請蔡太守過府來,相商此事。”
蔡國熙臉色變了變,上前一步,撩起衣襟,噗通一聲,跪倒在徐府門前。
圍觀的百姓臉色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