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以逝水步落地,身姿輕柔,只是腳底微微發麻。
待落定之後,墨畫擡頭看去,見井底的霧氣並不重,但血色更均勻,緩緩流淌在井底。
血霧之中,像是孵化着什麼。
墨畫心中微微一悸。
他感覺到,自己似乎離某種本源更近了。
“小公子?”
顧安三人輕聲問詢道。
進了井底,他們竟莫名其妙有些喘不過氣來,心中忐忑,所以不由都看向墨畫。
墨畫端詳了一下四周,見這枯井之底,是個石頭砌成的甬道,四通八達,不知延伸到何處。
顧安三人,看不到血色,所以不知道怎麼走。
墨畫便點頭道:“跟我來。”
墨畫選了一條路,徑直向裡面走着。
顧安走在墨畫身側靠前,於大河跟在墨畫身後,顧全則在最後面殿後。
三人隱隱將墨畫護住。
顧安顧全是得了顧長懷的吩咐,一定要護墨畫周全。
於大河則是知道,自己兩個小兒子的生死,全系在這小公子身上,所以這小公子,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甬道乾枯陰暗,氣氛沉悶。
如此走了一段時間,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潭死水,似乎是被人挖出來的一個大坑,裡面蓄滿了水。
墨畫目光微凝。
他記起了自己的那隻小老虎,似乎就是掉入了水中,受到襲擊,瞬間粉身碎骨了。
墨畫神識外放,掃視片刻,目光一沉。
“水裡有妖獸。”
這妖獸的氣息隱晦而強大,因爲潛在水中,不易被人察覺。
小漁村的幕後黑手,似乎爲了防止被人發現,特意養了一隻妖獸,丟在水裡攔路。
顧安和顧全面面相覷,心中微驚。
水中渾雜,以他們的神識,竟都沒發現水裡藏了妖獸。
雖說是陣師,但小墨公子的神識,是不是太敏銳了些?
他才築基初期吧……
於大河弱弱問道:“小公子,您能看出,是什麼水妖麼?”
墨畫搖了搖頭。
顧安沉吟道:“要不我回去再喊人下來,一起聯手,將這妖獸殺了?”
“不行。”墨畫搖頭,“這隻妖獸,應該是二品後期水妖,在水裡太過強大了,估計至少要七八個修水系功法,精通水性的築基後期修士聯手,纔有可能將其獵殺。”
墨畫根據自己獵妖師的經驗推測道。
顧安和顧全都皺起了眉頭。
七八個築基後期,顧家倒是能調集,但是要修水系功法,還要精通水性,擅長在水中殺伐,這條件就太苛刻了。
小漁村裡的漁修倒是精通水性,但他們不擅殺伐,而且一個築基後期都沒。
“還有,”墨畫接着道:“我們若在這裡動手,強行殺了這隻水妖,必然鬧出大動靜,極有可能打草驚蛇,讓過江龍他們逃了。”
“那兩個孩子,也可能救不回來了……”
“小公子,那這……”於大河看着墨畫,目光痛苦,滿含企盼。
墨畫微微嘆氣,“讓我想想……”
他看着面前兇險的深潭,目露思索,不由想起了一個問題。
過江龍,他是怎麼過去的?
過江龍雖精通水性,但只有築基中期修爲,根本不可能是這水妖的對手。
而且水妖是妖獸,吃人不分敵我。
墨畫又將遇見過江龍的經過,全都回想了一遍,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幾條死魚。
聽於大河所說,這種魚叫“死斑魚”。
墨畫便問:“死斑魚是做什麼用的?”
於大河道:“這種魚有毒,死後身上有灰斑,如同‘死人斑’一樣,所以叫死斑魚,吃了之後,會讓人血液阻滯,肉身麻痹,如同‘死人’一般,動彈不得……”
墨畫心中恍然。
“原來如此。”
過江龍他們,就是用“死斑魚”喂水妖,讓水妖動彈不得,然後他們纔好過河。
墨畫想了想,便讓顧安將一條死斑魚,丟在了水中。
死斑魚落水,不過片刻,水面翻涌,露出一隻巨大的醜陋的水妖頭顱,一口將這條死斑魚吞入了腹中。
墨畫瞳孔微縮。
顧安三人也是神色駭然。
這水妖不知品種,但身軀龐大,足有五六人長,頭顱畸形,大口如血盆,而且妖血渾厚,皮覆鱗甲,堅不可摧。
外凸的眼珠,瞳色黑黃,冷漠而殘忍。
這是一隻,不知活了多久的,二品巔峰水妖。
這隻水妖,吞了死斑魚後,瞳孔有些渙散,身子也不由自主麻痹了一會,但不過十息的時間,又恢復如初。
墨畫一怔,而後微吸了一口涼氣。
不是餵了魚,讓水妖麻痹了,就能安然過去。
這隻水妖的血氣太渾厚了。
吃了死斑魚,只能麻痹它十息時間,想要過河,就必須要在這十息之內,游到對岸,否則醒過來的水妖,還是會將過河之人吞掉。
顧安三人顯然也明白過來了,臉色都有些發白。
墨畫看了看顧安三人,沒有說話,但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些徵詢的意思。
於大河一臉堅毅,咬牙道:“我是去救兒子,便是死,也沒怨言。”
顧安和顧全聞言,微微點頭。
顧安隨後也道:“小公子,不必擔心我們。”
反倒是顧全,有些擔憂地看了眼墨畫,“小公子,你還是別冒險了吧。”
“沒事。”墨畫道,“我在水裡遊得也不慢。”
他之前沒事的時候,把過江龍的白浪身法也大概學了學,雖說不上多精通,但湊合着用還是沒問題的。
墨畫又尋思了片刻,道:
“還有三條死斑魚,待會一起餵給這水妖,然後我們立刻往對面遊。”
“一起餵了?”顧全一怔,“那回來的時候呢?”
“回來就不用擔心了。”
墨畫隨意道。
回來的時候,不怕打草驚蛇,一隻困在死水裡的水妖,就是一個活靶子,自己有一百種辦法,送它昇天。
顧安和顧全不知墨畫的打算,但經過璧山魔窟一行,兩人已經漸漸習慣,聽從墨畫的吩咐做事了。
水妖吃完一條魚,又緩緩沉入了水中。
它似乎對岸上的事,一無所知,但只對水中的獵物,感知敏銳。
三人商議好,就決定過河。
顧安、顧全和於大河,每人拎一條魚,同時向遠處的水中拋去。
死斑魚落水,水妖又立即露出頭來,一口吞了兩條,而後和之前一般,瞳孔失神,有些麻痹。
“走!”
水妖吃魚的瞬間,墨畫便果斷道。
而後幾人一同跳入水中,奮力向對岸游去。
於大河是漁修,水性極好,所以遊得很快。
墨畫雖不是漁修,但逝水步本就是水系身法,他又兼修了白浪身法,在水中宛如一條靈活的小魚,速度也不慢。
顧安和顧全身法差了點,但修爲深厚,所以也能跟上。
不過兩人還是刻意慢了一個身位,護在墨畫身後。
二品巔峰的魚妖,吞了兩條死斑魚,只麻痹了十五息左右的時間,黑黃色猙獰瞳孔,便眨動了起來。
墨畫察覺到危險,立馬道:“快點!”而後他將身法催到極致,手腳並用,拼命划動起來。
岸邊觸目可及。
顧安三人也都開始拼盡全力,向岸邊靠攏。
此時魚妖已經徹底從麻痹狀態甦醒,凸起的眼珠轉動,醜陋的鼻尖,也嗅到了活人的氣息。
它捨棄了另一隻死斑魚,漸漸沉入水中。
魚妖的身影沉於水底,但與此同時,水面上卻出現了一道暗流的波紋,以極快的速度向墨畫幾人盪漾而來。
墨畫幾人心中一驚,拼命遊動。
最終,精通水性的於大河第一個上岸,上岸之後,他立馬轉身,伸手將河底的墨畫拉了上來。
顧安和顧全也到了岸邊。
可還沒等他們上岸,水面“轟隆”一聲,一隻醜陋的水妖頭顱浮了上來,張開血盆大口,向顧安顧全兩人吞去。
兩人遊在水中,閃躲不及。
墨畫眼疾手快,手指並點,立馬凝出幾枚火球,打在了水妖凸出的眼睛上,阻礙了水妖片刻。
顧安和顧全得此剎那,同時抽刀,催發刀氣,砍在了水妖的下顎。
奈何水妖皮糙肉厚,這兩刀砍得不深,只勉強破了些皮。
於大河立刻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支淬了毒藻汁水的魚叉,脫手擲出,扎向水妖的喉舌。
這是漁修平日打漁,慣常用來對付水生妖獸的法子。
魚叉扎進了水妖的口中,毒藻滲入其喉嚨,水妖劇痛,翻滾着又沉入了水中。
趁此間隙,顧安顧全兩人一同上岸。
之後幾人立馬撤離。
可不過片刻,水妖又浮了出來。
整個魚叉都被它含恨吞入腹中,水妖怒極,可水中幾個活人氣息已經沒了,它只能對着岸上狂吼一聲。
吼聲低沉,但腥風劇烈。
墨畫被腥風裹挾,踉蹌幾下,“撲通”一下,摔倒在了地面,模樣有些狼狽。
顧安立馬把墨畫扶了起來,“小公子,沒事吧。”
“沒事。”
墨畫揉了揉額頭,回過頭來,有些生氣地看了一眼水妖,心中默默道:
“醜八怪,你等我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水妖醜陋猙獰的眼睛,還在盯着墨畫看,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墨畫記在“黑名單”上了。
上了岸,離了水,水妖就無能爲力了。
衆人也暫時安全了,開始繼續向前走。
又不知走了多久,便發現前面有一處洞口,洞口有些微的光亮。
過了洞口,面前豁然開朗,不再是狹仄的井底,而是灰濛濛的一片天地。
天空微有細雨,腳底是一條鋪着石子的泥路。
淡淡的,泛着微黃的霧水,浮在空中。
在顧安幾人眼裡,霧的顏色,是微黃的。
但在墨畫眼中,這些霧的顏色,是更深的血紅色。
而在不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個漁村的輪廓,與這方血霧融在一起,透露着死寂和詭異。
顧安暗罵道:“過江龍這些人販子,也不知怎麼,竟找了這麼一個陰森的地方用來藏身。”
於大河也點了點頭,神色困惑道:
“我也從沒聽說過,附近有這麼個地方……這是個漁村?怎麼看樣子,一個人都沒有?”
“先過去看看吧。”墨畫嘆道。
他心中清楚,這漁村裡,可絕不止人販子這麼簡單。
衆人沿着腳下的泥路,往遠處的漁村走去。
可剛走了幾步,墨畫一把拉住顧安,猛然道:
“停下!”
顧安一怔,四處看了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墨畫,不知發生了什麼。
明明四周什麼都沒有。
墨畫卻瞳孔微震。
他發現顧安前面,有一團血霧,而血霧之中,有一條蠕動的,血蛭一般的邪物。
這條血蛭通體紅色,骯髒血腥,隨着血霧在空中漂浮。
它就在顧安眼前遊動。
顧安根本看不到。
適才他若再往前一步,就會直接觸碰到這些血蛭。
碰到血蛭之後,會發生什麼,墨畫還不知道。
但根據他的經驗猜測,這些血蛭大概率是邪神分化的邪祟,一旦碰到擁有神識的活人,很可能就會鑽進他的識海,進行污染寄生。
“有危險。”墨畫沉聲道。
顧安幾人看向四周的濃霧,都心中一凜。
“你們跟着我,不要隨意走動!”
墨畫神色凝重地叮囑道。
自己既然把三人帶進井底,就一定要盡力保護他們的安全。
於大河是個苦命的漁修,生活不易。
顧安和顧全更是顧叔叔派來保護自己的熟人,更不能讓他們出事了。
顧安三人均點了點頭。
墨畫就開始走在前面,帶着三人,避着血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走了片刻,面前血霧濃烈,血蛭也密集了很多。
墨畫自己能避開,但顧安三人,即便跟着自己走,也很可能被隨後遊動的血蛭寄生。
墨畫有些犯難,之後忽而一怔。
他又想起一個問題。
自己能看到血蛭,所以能認出路。
那個過江龍,他看不到血蛭,又是如何能避開血蛭,找到進村的路的?
這裡面必然有什麼蹊蹺。
墨畫放出神識,在四周窺視片刻,忽然眼眸一亮,蹲在地上,在腳邊扒拉起土石來。
顧安幾人看得莫名其妙,但很懂分寸,沒有打擾墨畫。
過了一會,墨畫終於從腳下的地面,扒拉出一塊東西來。
這是一塊陣法石板!
石板上面,刻畫着一道道晦澀深奧的陣紋。
這些陣紋,墨畫雖沒見過,但看着卻十分熟悉,其陣法風格,與過江龍在井口畫下的那些陣紋,如出一轍。
“神道陣法!”
墨畫心中一喜。
他連忙將這些陣紋,全都一一記下。
只是石板上的神道陣法,是不完整的,僅憑數道陣紋,構不成一個完整的陣法結構,也弄不明白陣紋的示意。
墨畫又往前走了幾步,又蹲在地上扒拉。
過了片刻,果然又扒拉出一塊石板。
石板上依舊是不完整的神道陣法,陣紋有新有舊。
墨畫互相對照着,將新的陣紋記下,而後繼續往前翻,如此翻找了數個石板,總共記下了五道,全新的神道陣紋。
而後墨畫取出一張紙,在紙上將這五道陣紋,不斷模擬,組合,拼湊。
通過數十次嘗試,墨畫終於將這五道陣紋,成功拼湊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簡單的,但神念之力循環往復,可以形成閉合的,神道陣法雛形!
這個雛形,還十分粗淺,與墨畫剛開始學陣法時,那些僅由數道陣紋構成的五行陣法相似。
但卻的的確確,是一副完整的,入門的神道陣法。
墨畫將此陣法,與過江龍畫在井口的陣紋比較了下,發現了一些門道。
過江龍畫的陣紋,嚴格來說,不算神道陣法。
他的那些陣紋,是以取巧的形式,通過陣紋阻隔,來臨時斷絕神道陣法的陣力流轉,達到暫時“解封”,打開井底封口的效果。
換句話說,過江龍畫的“解封”陣紋,是以一整套完整的神道陣法爲基準的。
這套完整的神道陣法,就畫在血色枯井中。
又或者……
墨畫目光放遠,看向遠處籠罩在陰森血霧中的漁村。
這一整個被邪神污染,從而消失不見的漁村,都是構建在這套“神道陣法”之上的。
無論是井口陣紋,還是石板陣法,都只是這套神道陣法外延的一小部分。
墨畫心中震驚,但與此同時,也生出了更多疑惑。
這套神道陣法,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誰把這套陣法,構建在這漁村裡的?
目的是什麼?
神道陣法的具體應用,究竟又是什麼?
墨畫皺起了眉頭。
“看來要去漁村深處看看了,神道陣法的核心,估計就藏在裡面……”
腳下應該還埋着一些神道陣法石板,但時間有限,墨畫來不及一個一個掀起來看了。
等解決了邪神的事,再回過頭來,把地皮都翻一遍。
墨畫點了點頭。
而此時石板上陣法的作用,墨畫也想明白了。
這些陣法,是用來隔絕血霧,尤其是用來驅趕血霧之中,那些“血蛭”一般的邪祟的。
這些陣法依次連接,便自血霧之中,開闢了一條安全的道路。
過江龍肯定也是通過這條路,這才能不受邪神污染,不被血蛭寄生,從而順利進入漁村內的。
墨畫初步窺破了神道陣法。
如今這條蜿蜒曲折的“神道”小路,也就清晰呈現在了他的眼中。
有條路,總歸更安全些。
墨畫自己倒是能看到血蛭,有沒有路都無所謂,但顧安三人就不同了。
他們看不到危險,即便跟着自己走,也是步步兇險。
“跟我來,踩着我的腳印走,別走錯了,也不要亂看。”墨畫道。
顧安三人知道利害,紛紛點頭。
而後墨畫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顧安三人也緊記墨畫的吩咐,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一步都不敢錯。
就這樣,一步又一步,不知走了多久,四人終於穿過了血蛭寄生之地,踏上了消失的漁村的土地。
這是一片,鮮血浸染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