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您真的能放心啊……”荀子悠皺眉。
他只是築基後期,又不是金丹後期,在二品州界還好,一旦到了三品州界,兇險實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有些境遇,是真正的險象環生,他這個金丹後期的長老,都不一定把握得住。
荀老先生默然片刻,緩緩嘆氣,不答反問道:
“你覺得,墨畫會留在我太虛門麼?”
荀子悠一怔,“您是說……他會不會進內門的事?”
荀老先生頷首。
荀子悠思索片刻,道:“應該會吧……他可是堂堂陣道魁首,雖說靈根差了些,但陣法天賦,實在逆天,而且爲我太虛門立了不少功勳,於情於理,宗門都會收他進內門……”
“而宗門上下的長老,也都很喜歡這孩子。墨畫跟同門相處得也很融洽,跟長老們混得也都很熟,他不進太虛內門,難道還能去其他宗門麼?”
荀老先生搖了搖頭,“這孩子註定,是不可能留在太虛門的……”
荀子悠不解,但也不敢多問,只是道:
“不進內門,那就得外出遊歷了,還要自己想辦法結丹……”荀子悠眉頭緊皺,有着深深的擔憂,“餐風露宿的,那可就太辛苦了,而且,不知會遇到多少兇險……”
不只是“兇險”這麼簡單。
荀老先生沒有明說。
墨畫的真正來歷,太虛門內,幾乎無人知曉。
而大因果在身,他的將來,所面臨的危機,將更加可怕。
可怕到,常人根本想象不到。
站在他對面的敵人,也強得令人難以預料。
“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啊……”
荀老先生深深感嘆道:“一些兇險,只能他自己去闖,自己去克服。”
“禍兮福之所倚,這世間,危機和機遇是伴生的,只有闖過兇險,歷經磨鍊,於兇惡的絕境,謀一線機緣,一步步前進,才能真正浴火重生,變得更強。”
“師門,長輩,寶物,這些都是外在的,是別人給的‘強大’。”
“唯有真正靠自己的見識,經驗,機敏和實力,歷經劫難,逢凶化吉,纔是真正的‘強大’。”
“寶劍淬火,纔有真正的鋒芒。”
荀子悠神情肅然,而後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
養尊處優的修士,往往經不得風霜,受不起挫折,遇到真正的劫難,很容易道心破碎。
常人只知推崇修士的靈根,血氣,家世,樣貌這些淺層的東西。
不知修士真正寶貴的,其實是一顆歷經劫難,百折不撓的道心。
這種道心,不經砥礪,很難鑄就。
“老祖深謀遠慮,”荀子悠道,“墨畫想做什麼,我就不管了。”
荀子悠起身,便想離開,卻又被荀老先生喊住。
“站住。”
荀老先生道:“沒讓你真的不管。”
荀子悠一愣,“啊?”
“不能真的什麼都不管。”
荀老先生道,他在心裡琢磨了會,到底還是捨不得。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這話的確不假,但他太虛門,就墨畫這麼一個寶貝弟子,萬一真的磕着碰着傷着,或是一個不慎人沒了……
光是想想,荀老先生就心疼不已。
更何況,墨畫不像其他天驕,他身上又沒有本命長生符。
沒有這個東西兜底,一點疏忽都不能有。
稍有閃失,就是萬劫不復。
再想追回,也悔之晚矣。
荀老先生此前倒是真動過念頭,想給墨畫種一枚本命長生符,危急時刻,能保他一命。
但太虛門並沒有“老邁將死”的洞虛。
即便有,無親無故的,又怎麼可能耗費本源,給墨畫這個不相干的孩子種長生符?
荀老先生想過自己來種。
可太虛門本來就沒幾個洞虛,精通陣法,粗通天機的洞虛,更是就他一個。
此時幹學州界,天機晦暗,風雨欲來,局勢詭譎,兇險莫測。
很多大事,還需他親自謀劃。
他這把老骨頭,還要繼續燒着,給宗門延續薪火。
不可能真就爲了墨畫,損了本源,自絕道途,去種這枚本命長生符。
那就只能想其他辦法了。
“墨畫若是外出遊歷,離了太虛門,離了幹州,山高水遠,我沒法操這個心,想管也管不到。”
“但至少在幹學州界附近,要留個後手,護他周全。”
荀老先生取出一枚潔白的玉佩,遞給了荀子悠。
“太虛兩儀鎖,是我太虛門至寶,現在就掛在墨畫的脖子上,護着他的因果。”
“這枚玉佩,跟太虛兩儀鎖是配套的,能感應到他的一部分因果氣機。”
“這玉佩,若是白色,意味着一切平安,墨畫也不會有什麼意外。”
“若呈淺紅,就是有小危機;若呈深紅,就有大危機;”
“若呈黑色,”荀老先生目光一沉,“……那就是死兆!”
荀子悠神色一凜。
荀老先生將玉佩給他,吩咐道:“你將這玉佩拿着,跟着他,不必跟太緊。有什麼事,讓他自己解決,但假如遇到生死攸關的大危機,你不惜一切代價,都要保住他。”
荀子悠神情鄭重地接過玉佩,只覺心裡沉甸甸的。
雖說三品州界,不出意外的話,任何危機,他這個太虛門的金丹後期的劍修長老,應該都能應付得過來。
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真出了差池,墨畫有了閃失,他救治不及,事後就是真把命賠進去,也於事無補。
“老祖,萬一事不可爲……我保不住呢?”荀子悠皺眉問道。
荀老先生神情肅穆,沉思片刻,緩緩道:“萬一事不可爲,你就……把虛空劍令捏碎。”
荀子悠心中“咯噔”一跳。
這已經是老祖,第二次提到虛空劍令了。
動用虛空劍令,足以見墨畫在老祖中的地位。
或者說,是墨畫對太虛門的重要性。
但荀子悠還是有些不解,“三品州界,有境界限制,即便捏碎虛空劍令,也破不開虛空吧……”
“這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荀老先生淡淡道。
荀子悠不知老祖有何安排,但也不敢多嘴去問。
荀老先生手指微掐,眉頭微動,便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出發,暗中跟着,這件事你熟……”
說完荀老先生又補充道:“別再跟之前一樣,堂堂金丹後期,盯一個築基弟子,都能被看出來……”
荀子悠有些羞愧,“是,這次我一定小心……”
荀老先生揮了揮手,“去吧。”
荀子悠領命去了。
長老居中,只剩下荀老先生一人。
他看着面前一片混沌不清,因果錯亂的天機羅盤,眉頭緊皺,許久之後,才緩緩嘆氣道:
“我也只能,保你到這個地步了……”
“此行機緣是大是小,福緣是吉是兇,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
幹學州界的山道上,墨畫坐着馬車,向荒僻的孤山城走去。
大概半日後,墨畫便到了孤山城。
破舊的城池,傍山而建,山石黢黑,林木荒涼,遠看並沒有異常,但墨畫總感覺,這山中藏着什麼古怪。
進了孤山城,墨畫先去找了沈修言。
一間隱蔽的茶館雅間裡,沈修言將一個儲物袋,遞給了墨畫。
“公子想要的,都在袋子裡。但時間緊急,我職權也有限,只找了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而且有些零碎,未必能派上用場。”
沈修言低聲對墨畫道。
墨畫接過儲物袋,瞄了一眼,便拱手道:“多謝。”
“能幫到公子便好,”沈修言道,而後臉上帶了些歉意,“我不便久待。”
他是沈家長老,墨畫是太虛門的天驕。
沈家和太虛門之間,雖說也不至於到勢如水火的地步,但讓有心人看到,還是容易引起猜忌。
尤其是,某種意義上,沈修言的確是在做着“出賣”沈家的事。
一旦被人發現,根本解釋不清。
這點墨畫也明白,他拱手道:“修長老請自便,我不送了。”
沈修言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行了一禮,便告辭了。
茶館中,便只剩下了墨畫一人。
墨畫想了想,也沒離開,而是直接打開儲物袋,一邊喝茶,一邊看起了沈修言遞給他的卷宗。
茶館清靜,無人打擾。
墨畫神識強大,看得也很專注,不過半個時辰,他便將這些卷宗,全都大致翻閱了一遍,而後陷入了沉思。
卷宗之上,記錄的是沈家開採孤山礦藏的始末,前後歷經數百年,涉及到方方面面,包括修士調動,工程安排,靈械架構,靈契規約,礦產流動,靈石物價,銅礦存量預估,散修姓氏譜錄……等等。
其中甚至還包括了,幾次沈家和散修衝突的經過。
這些卷宗文書,涵蓋很廣,但相對的,又都很零碎,是幾百年跨度下,不同時間段,一些礦山事件的片段。
通過這些,墨畫對礦山的事,初步有了一點具體的印象。
但更深層次的真相,還是挖掘不到,也無法窺探到全貌。
唯一讓墨畫有些在意的,是孤山城的“孤兒”。
墨畫翻閱卷宗,發現某個時間段,孤山城的孤兒數量激增,可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並無卷宗記載。
不知是散修的境況,本就無人在意,所以沒人特意記載。
還是有卷宗記載,但被沈家密封了。
又或者……是直接被銷燬了?
墨畫眉頭微皺,心中越來越疑惑。
“沈家到底在孤山做了什麼?”
“沈家的事,會不會跟邪胎有關?”
“狡兔三窟,一山一水一人……孤山裡面,是不是真的藏着一隻邪胎?”
“如果藏了,那這隻邪胎,又會藏在哪裡?”
餘下的時間,墨畫都在仔細翻閱這些卷宗,想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可翻來翻去,都沒什麼發現。
墨畫便決定親自去沈家那片山頭看看。
他沒喊上顧師傅,而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他會隱匿術,隱身去查探,一個人更方便,而且,他也不太想牽連顧師傅。
他有太虛門做靠山,在孤山城這裡,也沒什麼牽掛,來去自由。
但顧師傅不一樣,他在顧家地位不高,而且還要管着煉器行一衆學徒弟子的生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真與沈家作對,肯定會被尋仇,到時候麻煩就大了。
墨畫也估算過了。
孤山城雖是三品,但是那種很窮的三品地界。
往來的金丹,一般也就初期。
他身法現在融了隱匿術,逝水步和水影幻身,面對金丹初期的修士,即便打不過,跑還是沒問題的。
墨畫思量妥當,便稍稍收拾了下,而後隱着身,孤身一人進入了孤山。
……
在墨畫進孤山的同時,孤山城沈家,沈修言已經坐上了馬車,準備回小靈門了。
他將沈家卷宗,哪怕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卷宗,交給了墨畫,也算是“泄密”了。
雖說不算什麼大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情辦完,早點脫身,免得擔上干係。
而且,說實話,他現在一看到墨畫,想到他的來歷,忍不住就有些犯怵,實在是不太想跟墨畫打交道。
沈修言駕着車,便準備打道回宗。
可馬車剛走幾步,迎面便碰到了一個人。
此人相貌尋常,但氣勢不凡,一身沈家長老打扮,正是沈家的實權長老,沈守行。
“修言?”沈守行道。
沈修言不得不出來打招呼,“守行兄。”
“這麼早便回宗了?”沈守行問道。
“宗門有些事。”
沈守行點了點頭,而後道:“我有些事,想問一下你,你且隨我來。”
沈修言心中有些忐忑,但沈守行的修爲高,權力比他大,他不敢拒絕。
兩人雖有一些私交,但這是在世家,交情比不過利益。
“好。”沈修言道。
兩人便去了客廳,有人奉上了茶。
沈守行便屏退左右,見四下無人,沉默片刻,這纔對沈修言道:“幾年之前,你替我求了一卦……”
“卦?”
沈修言一怔,緩緩鬆了口氣。
他還以爲,是墨畫的事,原來是虛驚一場……
“那個卦說,”沈守行皺眉道,“我今生今世,只會有一個兒子?”
沈修言不知沈守行爲何提起這件事,斟酌片刻後,心中恍然。
他這是“號”練廢了,想重新開一個。
沈修言點了點頭,“不錯。”
“這個卦象,不能改?”
沈修言沉吟片刻,道:“這個卦,是我託人,從玄機谷求的,玄機谷的長老說,因果既定,這就是你的命,做了什麼事,結了什麼果,改不了了。”
說起來這個卦,也有些蹊蹺。
他本來,是想請文老頭算這卦的。
文老頭出自玄機谷,身上有個寶物,名爲三才易數銅錢,不說料事如神,但也能預測吉凶。
當年他跟着文老頭,還有云少爺,三人一起去的通仙城,南嶽城,還有離州城。
一路上,也多虧了他的卜算之法。
但自從經歷了那件事,回來之後,文老頭便受了驚嚇,說是怕沾上詭異的因果,自封了一身的卜算之學。
五十年內,不問天機,不看因果,苟全性命。
他沒辦法,只好請文老頭引薦,拜託了另外一位玄機谷的長老,替沈守行算了這一卦。
當時這位玄機谷長老,算完沈守行的卦後,臉色鐵青,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沈修言不好原封不動地傳達,便只能挑着一些,“因果既定”類的說辭告訴沈守行。
同時也告訴他:他這一輩子,只會有一個兒子。
但這卦,也就是隨便一算。
沈修言和沈守行兩人當初,其實都沒怎麼放在心上。
因果虛無縹緲,卦象畢竟也只是卦象,說明不了什麼。
可到了現在,沈守行真的就只有一個兒子。他明面上的道侶,暗地養的那麼多妾室,沒有一人,有懷孕的跡象。
這就有點古怪了。
而現在,他唯一的兒子沈慶生,行跡頑劣,惹是生非。
育人就像種樹,但樹長歪了,還能砍掉殘枝,斧正一下。
兒子養歪了,那就是真歪了,真的一點辦法沒有。
沈修言心中琢磨過味來,便有些體諒起沈守行這個實權長老了,“你想……再算一卦看看?”
沈守行點頭,“有勞修言兄。”
“那假如……”沈修言斟酌道,“卦象還是如此呢?”
沈守行皺眉,“那就請修言兄幫忙問問,是否有‘逆時運,改命格’的手段……”
“逆時運,改命格……”沈修言唸叨了一遍,忽而有些失神,點頭道,“好,我替你去問下……”
“多謝!”沈守行拱手道。
兩人聊完了,也沒什麼其他話說了。
沈守行喝完茶,便準備起身離開,可轉身走了幾步,卻發現沈修言還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沈守行有些奇怪,皺眉道:“修言兄?”
沈修言木然地坐着,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沒聽到他說什麼,也對周遭一切失去了感知。
“你……”
沈守行的眉頭皺得更緊。
便在此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不用算了。”
“什麼?”沈守行一怔。
沈修言緩緩擡起頭,眼眸暗淡,帶了一縷灰色,“我替你算了……你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兒子。”
沈守行觸及沈修言的眼眸,也一瞬間失神,繼而眸光晦暗,低聲喃喃道:
“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兒子。”
沈修言聲音低沉而怪異:“這個兒子死了,你就斷子絕孫。”
“這個兒子死了,我就斷子絕孫。”沈守行也一模一樣,重複了一遍。
而這些話,也像種子一般,在他的心底生根發芽……
“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兒子。”
“這個兒子死了,我就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
沈守行眼眸一瞬間灰暗,而後又漸漸明亮起來,回覆了神采,他轉頭看向沈修言。
沈修言也有些錯愕,而後起身拱手道:“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宗了。”
“那我不留修言兄了。”沈守行也道。
“告辭。”
“慢走。”
兩人沒事人一樣,各自分別。
沈修言坐上了馬車,蹄聲噠噠,車輪悠悠,離開了孤山城,駛向了小靈門。
兩側山色一一掠過。
車上的沈修言,失神片刻,忽而皺了皺眉頭。
“我剛剛……是不是跟沈守行說了什麼?”
“好像……也沒說什麼?只是簡單喝了杯茶?”
“也對,我跟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有點記不清了……”
沈修言搖了搖頭,“興許是太累了,又或許是夢多了,精神睏倦……”
這段時間,他偶爾還是會做夢。
夢到離州城外的,那座陰暗的小破廟。
但這次不是噩夢了,他也不會再用刀抹自己的脖子了。
就只是普通的夢,夢中的一切,也沒那麼可怕,沒那麼陰暗,沒那麼血腥。
夢中那個烤着紅薯的,小墨畫的身影,也越來越生動鮮明。
沈修言輕輕舒了口氣。
他安心地坐在馬車上,向小靈門駛去。
只是此時此刻他還沒意識到,在他夢中,墨畫的身影越來越鮮明,而那個陰影中道人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