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月—十二月事)
夜,不能寐。
我披上對襟外衣,瞞過院裡的丫環、婆子,獨自一人來到園子。
月華滿地,照得園中景物分外清晰,萬籟寂靜,爾或有幾聲蟲鳴。
見着□□旁怒放的秋菊,心下歡喜,伸手摺了幾枝“紫飛舞”,想着配上屋裡的青花瓷素紋瓶正合適。
沿着石板路前行,不遠處的怡情亭,低低挽了竹簾,他獨坐亭中,一杯接着一杯,面無表情的飲酒。
我遠遠的站在暗處,沒有靠近。他的一切,我不想參與,只是,那淡漠的眼神,有種讓人分外難受的孤獨。
他,跟皇帝解釋了麼?皇帝是否相信他與託合齊會飲案無關?我禁不住在心裡爲他擔心起來。
悶悶的低頭想着,突聽到他揚聲對我所在的位置說道:“傻站在那兒作什麼,過來吧。”
我吃驚的擡起頭,對上他定定看我的眼。他,什麼時候發現的?我這樣偷瞧着他……念及此,臉上一陣羞赧,扭捏了半天,才挪動腳步沿階而上。
左右看了看,未見蘇培盛的身影,我不解的問:“怎的不見蘇培盛在旁邊伺候?”
他不答我的問話,低着頭把玩手中的酒杯,杯內透明的液體倒映着天空的明月,在他手指的作用下,一團圓月震成支離破碎的點點光斑。
我瞥了他一眼,奇怪他既不願意與我說話,爲何又喚我過來,難道只是叫個人陪他枯坐麼?皺了皺眉,我移開視線欣賞月色下園中清雅的景緻,打消了再與他交談的念頭。
他停下晃動酒杯,猛地將瓊漿灌入口中,“你……信麼?”
收回放在庭院花草上的視線,我定定的看着他,反問:“你做過麼?”
“沒有。”他挑挑眉,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吐出這兩個字。
我對他笑了笑,回答道:“那我便信你。”
他怔了怔,喃喃說道:“只憑我一句‘沒有’你就相信我與託合齊案無關……”
我點點頭,還要怎樣解釋呢?就算真有,我也無從查證?況且,這些事情本與我並無關係,你怎麼說,我怎麼聽便是了,畢竟我相信與否對事情的發展起不到任何作用。
緩緩移開桌面的酒壺,我將懷裡抱着的花枝放在空出的位置上,他伸手撫了撫開得燦爛的秋菊,想說什麼,卻終是無語。他復拿起酒壺,略向下一斜,又斟滿一杯。
我皺眉看着他,輕聲勸道:“小飲怡情,暴飲傷身。”
他將酒杯微舉過頭,對着月華一敬,彷彿邀請明月同醉的樣子,便見他的嘴角上揚,扯出一抹不拘的笑意,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說完這句他接着又滿上一杯。
“舉杯消愁愁更愁……”我從他手中接過酒杯,好奇的聞了聞,“這是杜康麼?”我淺酌一口,一股辛辣直透喉嚨。
“這麼烈的酒……”我吐了吐舌頭,將杯子還給他,原打算與他玩玩博古葉子一.增加飲酒的樂趣,見是這等烈酒,我慌忙打消了心中的想法。
他好笑的看着我對烈酒敬而遠之的模樣,把酒杯放至一旁,他微笑着說道:“還是不要飲酒了。”
我瞧着桌旁放置的茶爐,對他說道:“此刻莫若煮茶撫琴最應景。”
“那倒好,你去拿了我的‘鬆雪’來。”聽了他的吩咐,我跑到不遠處的閣子裡抱來古琴,回來時見他已擺弄好茶盞,正要沏茶。
我將琴小心放在琴几上,他便把茶爐交與我看管,自彈起了曲。
倚在亭邊花欄上安靜聽着,原來是“酒狂”,我好笑起來,這個人連彈曲都想着酒。
我站起身,指着月亮笑念道:“‘人生得意須進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轉念想起他不飲酒的話語,改口道,“不對,不對,爺說了不飲酒的。應該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笑出聲來:“李後主的詞給你念得這般輕快,也真是一絕了。”
笑着爲他沏上一碗茶,見他收了最後一音,我便奉茶送至他面前,他接過輕茗了一口。
“爺的琴技與我哥哥的相比更勝一籌呢。”我笑了笑,開口讚道。雖然哥哥們師從著名琴家徐常遇二.,但琴聲中孤傲清冽的韻味卻是比不上他的。
因爲哥哥們沒有他的憂愁,我隱去臉上的笑容,手指輕輕撥弄着琴絃,心情莫名沉重起來。
他見我有心一試,便將琴推至我面前。
我愣了愣,復揚起笑容說道:“很久未撫琴,指法都生疏了……”接過古琴,略試了音,坐正姿勢,我深吸一口氣,“就彈一首‘烏夜啼’”我笑對他說,一面起了音。還好琴譜未全忘,總算勉強彈了下去。
和着琴聲,我又說道,“烏鳥夜啼,必有喜事臨。”
好笑看着我自得的樣子,他起身走到我身邊,看着我的指尖在琴絃上滑動。四周景物鮮妍,我越發高興起來,也不理會對錯,只管盡情彈奏。
聽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說道:“這裡好似錯了。”
我擡頭看着他笑了笑:“幼時哥哥們教我宮、商、角、徵、羽,我都不耐煩聽,弄得今日出醜了。”
正好忘記後面的琴譜,我順勢停了下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遠遠就聽見有琴聲呢。”尋聲望去,額因姐格格緩緩從石徑上走過來,我放下手中的茶盞笑迎上去。
我挽着她的手,將她領至亭中,道:“格格也來聽琴飲茶。”
額因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側福金說笑了,額因姐哪裡懂得聽琴。”說着她癡癡的拿眼偷偷看了看他。
我見狀掩嘴笑了起來,他只顧着低頭飲茶,卻未看見額因姐格格的舉動。
格格有些羞澀的扯了扯手中的帕子,他也不作聲,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看着這陣沉默,我爲格格沏了一盞茶,開口問道:“元壽阿哥可好?三.”
“額因姐正是從嫡福金處看了小阿哥回來,小阿哥很好。謝側福金的關心。四.”格格開心的回答,一邊接過茶盞,歉意地說道,“額因姐自個兒倒就行了。”
“不打緊,今夜不必這麼拘謹,你且飲了茶。”她擡眼望了望他,見他未加反對,才笑着飲過。
我拉着額因姐走到他身邊,對着他說:“素馨有事先告退,”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紫飛舞”,解釋道,“這花兒若不及時插瓶恐怕失了這份美麗。”
說着也不待他同意,拿起秋菊起身離去,額因姐格格着急的跟着我出了亭子,我回首對她眨眨眼,又拍了拍她的手,見她緋紅了臉,我不由分說把她推了回去。我離開怡情亭,留下他二人獨處。
注:
一.葉子:即古代酒牌。博古葉子,也就是敘述古代人物生平軼事的酒牌。(清·陳洪綬、任熊等編繪《酒牌》)
二.徐常遇,清初廣陵派古琴創始者,字二勳,號五山老人,著有《琴譜指法》一書,徐對後世琴者影響巨大,其創立的廣陵派與虞山派並稱爲我國兩大琴派。
三.指弘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生於藩邸。元壽爲弘曆小名,也作圓壽。
四.因格格鈕鈷祿氏身份太低是沒有資格撫養親生阿哥的,而府中側福金李氏又有子弘時,故此處推測弘曆由嫡福金那拉氏養育。